宋州府的鹿鸣宴,在知府衙门后的知府府内举行。
与宴的皆为宋州府官员,有头有脸的乡绅贵户,几位从京城来的主考,副考等钦差,还有一甲子前中举的举人之外,就是各位新晋举子。
只有郭训导不知是体伤未愈还是心伤未愈,并未出席。
鹿鸣宴上,方知府坐了主位,客座上袁为志第一,章翰林第二,接下来便是各级官员,富绅,举子们。
开宴后,方知府致了辞,又和主考袁为志客套几句,喝了两杯酒后,奏鹿鸣曲,诵鹿鸣诗,宴会正式开始!
之后宴上,套近乎的,拉关系的,有熟识的叙旧的,也有趁着酒劲互骂的,各样俱全。
这科的举子们,按理都是袁为志的门生,众位举子便一一向这位名义上的座师敬酒谢师。
袁为志为人沉稳,喝了谢师酒,勉励学子几句,便不再多言,只偶与身旁的章翰林私语几句。
倒是温文的方知府,与众位学子,皆能说上两句。
到李青御三人向方知府敬酒时,方知府笑道:“这位邹举人不错,你的答卷我有幸看过,字体清润,答题思路老成,特别是那道时务策,简直给本官开了新眼界……”
邹介忙道:“侥幸而已,学生惭愧!”
方煴点头微笑,又看着李青御道:“这位便是李尚书的侄儿吧?先前和你们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一看便知能成大器的。”
李青御亦谦逊几句。
最后到陆濯:“当初,我见到陆学子的考卷时,真真是惊为天人,那一笔字,若无十几年的功底,怕是不成的!想必极小便启蒙了吧?”
陆濯垂目道:“回大人的话,学生六岁启蒙,如今已虚度十八岁光阴,若说起那笔字,实是惭愧,学生极力想把书读好,怎奈座师曾说,学生资质不足,只能在写字上下功夫,好在练了几年,堪堪瞧得过眼罢了!”
其实陆濯的字,上世加这世,练了有几十年,不过,他现在因怕出风头,每每都收敛着,没想到还是给方煴看出了不同。
方煴温言道:“这就是过谦了,能写得一笔好字,也是极难得的,你的座师见的确实不错,不知师承何人?”
陆濯道:“学生最初由镇上的一位老秀才启蒙,后来便和两位同窗一起在清溪书院读书了!”
方煴点点头,道:“听说,你们在府城时,还有一位夫子?”
陆濯忙道:“说来也是巧,其实当日,本是要替我妹子寻一位帐房先生的,恰好这位先生极通,便请了回来。因他是位读书人,便称为夫子,实则……让知府大人见笑了!”说完,深深一揖!
方煴愕然,随即笑道:“原来竟是如此?以讹传讹,果真要不得。不过,说起生意来,听说你的房产生意,做得着实不差!如今整个府城,皆说那什么滨江锦园,真真乃好地界!”
陆濯难为情道:“得大人夸赞,学生实在……其实,那是学生的妹子捣腾出来的,因学生要读书,用银钱的地方颇多,妹子怕家里没有进项,便总想法子给家里赚钱,供学生这个无用之人……真真惭愧,惭愧!”
方煴挑眉:“哦?能做成这事的,竟是位女流?你妹子多大了?”
陆濯道:“一十有五!”
方煴便缓缓一笑未再多言,心中只当那生意就是他的,因他是读书人,不便亲自出面,便假称其妹所为,否则,一位妙龄少女,能做成那么大的生意?
放榜日的动静,整个府城谁人不知?他的如夫人杨氏,听说之后,甚至后悔没去那“滨江锦园”买上一套宅子!
因想起一事,方知府又问:“听说,你们都是清河县,七里镇人氏?”
李青御忙道:“学生和陆濯是七里镇的,邹介是另外一个镇子的!”
方煴点头,又问:“陆濯姓陆,可识得一个叫陆伏贵的?”
陆濯躬身道:“正是家父?”
“哦?”方煴微微笑道:“竟如此有缘吗?当日他在京城常家时,我曾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竟见到了他的儿子,可不就是缘份吗?你可知道京城的常家?”
陆濯稍作思考,微微点头道:“记得不大清楚了,那时学生还小,能记到的事情不多。只记得和母亲住在一座小院子里,家父每每回来时,都会带些窝丝糖……让大人见笑了!”
方煴摇头,笑道:“谁幼时不作些小儿之态?后来如何便回乡了?”
陆濯摇摇头:“这个就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日跟着母亲坐了很久的大车,现在来想,必是当日的常家,出了事,父亲便带我们回乡了吧?”
方煴又问:“你父亲如今怎样了?他还好吧?”
陆濯沉声道:“家父三年前便过世了!”
“竟过世了?”方煴面带惊诧,“他的身子不是向来不错的吗?当年,我瞧他结实的很!”
陆濯道:“回靠山村后,不小心染上了时疫,后来治好了,身子也一直不大好!”
方煴沉重地点头,用手拍了拍陆濯的肩道:“竟是如此,节哀!”
后来便再未多说。
等鹿鸣宴散时,回到马车上,李青御方悄悄问陆濯:“你怎地说赵夫子是帐房?他明明极有学问……”
邹介也不解地看过来。
他们当初便听着不对,因都不是傻子,都不作声揭破,私下才问。
陆濯问:“你觉得赵夫子如何?”
李青御道:“他自然是为人和蔼,学问高深,我见过的夫子,没有一个比得过他!”
陆濯却道:“这就是了,他先前也在朝中做官,后来却与朝中两位官员不大相和,才挂了印出来,你知道那两位官员是谁吗?”
李青御自然不知道:“是谁?”
“一位姓方,一位姓袁!”
李青御现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不会刚好就是……那两位吧?!!”
陆濯点头:“正是!”
“竟如此之巧合?”邹介也没忍住问道。
陆濯将身体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事有凑巧,谁能想到呢?”
鹿鸣宴有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这场宴看起来平静无波,不过问几句话,但官场的诡诘,从来不在表面。
接下来,他们便要准备进京,参加明春的春闱了。
如今陆濯在府城的身家,除了码头不远的宅子外,就是他私下倒腾的货品和仓房了。
还有那些人手,也得想法子打发了。
翼日,陆家三兄妹外加赵夫子,收拾行李,从府城街搬回了码头不远的小院儿里。
邹介没搬,因约着要一起进京,他搬来搬去嫌麻烦,便先住在府学街李宅,到走的时候,一起上京就是。
当初搬走的时候,因雇了厨娘每日打扫,一个多月之后,码头小院倒还住得。
钱钏有日子没去十千脚店了,那里有福寿福二人照看,她倒没甚么不放心。
只到底许久没过去,回到码头小院后,便先到脚店看了一回。
一切照旧,有她和没她都一样。
李青御挑的人也极厚道,帐目每月按时交,从不用她操半分心——李青御还真是个极好的合作伙伴。
她现在虽然赚了上千两银子,加上陆濯那一千两,她手里有两千多两银子,腰也粗了,背也直了。
虽十千脚店赚的银子和卖宅子比起来差得多,好歹是细水常流的每日进项。
虽要跟着陆濯进京,但这家脚店她并不打算停掉。
就让福寿福禄就照这么干下去,等以后回来,也是个落脚处。
第二日,陆濯便带着她和陆桢,一起往他的仓房去了。
从码头小院往十千脚店的另一个方向过去,也是一片空地上,高高的仓房院子,进门之后就会发现,这里比十千脚店的院子大两倍不止。
里头十几个人,正在往外搬东西,有各种布料,有茶,有丝,各种货品极杂。
“这是在做甚么?”钱钏问道。
陆濯道:“不过是些南北货,如今还剩些货底,要在进京前处置掉!”
“啧啧啧,”钱钏不知该说些甚么,书里也没说过他还会做生意啊,还做到这么大,瞧瞧那忙忙碌碌的人,瞧瞧那么大的仓房,瞧瞧……仓房?
“二哥,你这生意,是从甚么时候开始做的?”钱钏问。
陆濯想了想,道:“约莫有一两年了吧,刚到府城的时候,差不多就开始慢慢做起来了。”
“你这么大的仓房,也是那时候租的?”钱钏又问。
陆濯仔细又想了想,道:“过了约莫半年左右?记不大清了……”
钱钏拉了脸,道:“二哥还真是好本事,想必这仓房,是自家找来的吧?”
陆濯仍无所觉,道:“那倒不是,也是找房产经济……寻的”
话说一半,忽见钱钏嘲讽的眼神,才惊觉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钱钏见他说到一半不说了,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二哥本事那么大,找这么大的仓房,根本不需要房产经济呢!”
那个时候的钱钏,才刚刚在这府城做了房产经济,日日为了房源,为了客户,在这府城里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跑烂了多少双鞋,脚上不知磨了多少个泡。
他倒好,有这么大的生意,不给自家人做,居然偷摸找别人?
陆濯当初租这仓房的时候,确实根本就没想找钱钏,主要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在做生意,怕走露风声,掩人耳目而已。
但放到现在来看,钱钏气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有些想挠头——早就该想到!
陆濯道:“当初……不欲人知晓……”
“是吗?”钱钏依旧阴阳怪气:“那您还真是棒棒!”
陆濯不知“棒棒”何意,但也晓得是在讽刺他,便想解释,道:“串子,其实……”
钱钏抬手止了他的话,道:“二哥不必解释,您自己赚的银子,您想怎么花都行,用不着问我的意见。”
钱钏气堵在胸口,一是气陆濯竟防着她;
二是气那些银钱,这么大的仓房,得给多少佣金?
当初她每单生意才赚点蝇头小钱,若有这么大他仓房……
可惜了那些佣金,白白给别人赚了去!
钱钏懒得理他,赌气往仓房去看那些余货。
陆濯无奈,只好瞧一眼一直跟着的陆桢。
哪知在他面前向来怯怯的陆桢,竟痛心疾首道:“二哥,你有银子,竟不给我姐挣,真是……怪不得我姐生气!”
陆濯咂咂嘴:难道当初真的做错了?
正尴尬之际,唐封忽然到来,对陆濯小声回话。
钱钏正在瞧仓房伙计搬出来的布料,本未听到他们说甚,哪知偏陆桢嘴快,他惊诧道:“小有子和他娘?他们来府城了?”
钱钏这才皱皱眉,转头看着唐封和陆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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