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小有子和有子娘来了府城,钱钏这才皱皱眉,支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这边厢陆濯听了唐封的禀报,知道事情办的还算顺利,微微点了点头,正要叫唐封下去,偏一抬头,见钱钏正乜着眼瞧过来,心内一动,便对唐封道:“去备车!”
又对陆桢说道:“既然她们来了,那咱们就瞧瞧去!”
仓房有现成的马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停在了大门外。
陆桢仍是孩子心性,一见新马车,拔腿跑过去,第一个跳了上去,站上车辕,还不忘叫上钱钏:“姐,快点来!”
这个时候,有子娘带着小有子来府城做甚么,其实不难猜,上回见到陆屠户和春桃一起买宅子,钱钏就知道不对了。
现在既然陆濯出手,她们必定就是那个突破口。
见她站着不动,陆濯清清嗓子道:“走吧,咱们瞧瞧去!”
钱钏这才板起脸,鼻孔冲天,昂着头出了仓房大院的大门。
这是一辆清油小车,车帷也并不厚实,但在这八月间,秋老虎依旧厉害。
唐封赶车,三人挤在车厢内,既闷又热。
陆桢便想坐到车辕上去,钱钏想将车帘掀开,都被陆濯制止了,他道:“有子娘和陆贵林识得咱们,若被他们瞧见,怕惹来麻烦。”
钱钏和陆桢便只好忍了。
说起有子娘孙氏,早在三年前,她就知道丈夫陆屠户被救到府城了,还是她求亲弟弟孙二驴给救的。
近年来陆屠户一直躲在府城,没敢回靠山村。
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家里的生计早就断了,田地全都赔给了陆伏贵家,肉铺的生意,因没了陆屠户,早就做不下去了。
家里她和小有子两人,全靠两个已经嫁人的女儿接济,方勉强度日。
她总以为,丈夫在外躲着,必定煎熬,所以才不怨不悔,就这么熬着。
哪知前几日,忽听人说,丈夫居然在外头又讨了一房夫人,还把自家的亲兄弟给害死了。
她连夜从女儿那里借了银子,赶到府城。
多亏路人指点,她才一路找到一幢宅院前,有人说,那里就是她丈夫的新的家。
那里是多好的宅院啊!怕不是弄错了?这根本不是她的丈夫家吧!
站在那宅子前,久久不敢上前拍门。
她其实希望是真的弄错了,甚至后悔当时被怒气冲昏了头,一气之下来到府城。
她怕,她怕拍开门之后,里头的不是她的丈夫;
她更怕,怕拍开门之里,里头出来的,是她的丈夫。
她真的很想转身离开。
实际上,她也这么做了。
但,上天不给她离开的机会,站在门阶上,才回转头,便与才回来的陆贵林春桃二人撞了个对脸。
钱钏在马车上,透过车帘,远远瞧着那里的一举一动。
她实在焦躁得很:车里又热又闷,还不能出去,她本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而来,想看看那早就该死的陆屠户,是怎么死的。
可她现在突然不想看了:有子娘带着小有子,穿得比讨饭婆子好不了多少,三年前在靠山村还算壮实的小有子,现在瘦得干巴巴的,一点都不像个健康的孩子。
再瞧瞧那春桃和陆屠户。
春桃倒不必提,不管她是什么营生,都是她自己挣来的,那陆屠户又凭什么?
他犯了事,妻子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把他救了出来,可他转脸就可以抛妻弃子?家里的烂摊子撂在那里,还要那个可怜的女人给他收拾。
钱钏越想越气,越气心里就越燥,索性用手掌轻轻给自己扇风。
三个人的马车内,钱钏和陆桢两个,巴在窗前向外张望,陆濯便在后头,看着两人的后脑勺。
他对外头发生的事毫无兴趣,不管有子娘什么表现,他都能让那里的事按着计划走,无需多操心。
这一趟本就是为了哄弟弟妹妹高兴才来的。
他见陆桢穿着件灰布圆领衫子,束着头发,许是嫌发带碍事,便将其别在两只招风耳后,看起来极滑稽。
他会心一笑。
再看钱钏,她穿着和陆桢一模一样的灰布圆领衫,同样的发带束着头发,她的发带却规规矩矩地躺在脑后,并不乱飞。
在他记忆中,稻草一样的头发,如今早变得乌光油滑,服服帖帖。许是热得狠了,那油亮的发丝内,竟有晶莹的汗珠夹在其间。
汗珠随着钱钏的动作,沿着额头蜿蜒,顺着鬓角一路滑到下颌,最后竟挂在她的小尖下巴上,将落未落。
陆濯下意识抬起手,朝那尚未落下的汗珠而去,想顺手给她擦掉。
哪知手抬到一半,才猛地醒过神来,忙缩回手,藏在身后。
他的心通通直跳,不敢想,他竟会做这种事!
陆濯深吸两口气,待心情平复后,又暗自失笑:定是将他们当自家的亲弟妹了,才会如此不避嫌,竟上起手来。
以后,他必定要多多注意,即便是亲弟妹,他们长大了,也须得避嫌才是。
见钱钏热得不住拿手给自己扇风,他无奈一笑,左右寻了寻,车上别无余物,只有座位边上,不知何时落下一小块粗布,稍稍合用些。
他想也未想,将布块捡起来,折成个四方,在两人身后,轻轻扇起风来。
好在钱钏和陆桢两人,都盯着窗外,对身后之事一无所知。
钱钏心里正燥得不行,见陆濯在身后给自己和陆桢扇风,扯扯唇道:“多谢二哥,咱们还是回吧!”
她不愿再看见有子娘那种窘迫,她也救不了有子娘。
眼不见为净吧!
回到家后,钱钏再也没问过有关陆屠户的事,她知道,陆濯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因定在九月中旬进京,他们在家几乎没怎么休整,陆濯赶着将仓房那边处理完,钱钏则将家里的行装整了几日,再到北市买了许多路上要用的东西。
大差不差,等到要出发时,才堪堪收拾好。
虽不算大富大贵,到底钱钏有钱傍身,腰便粗了起来。
因想到他们一行人不算少,便提议由他们租一条客船进京,省得和别人挤,赶路麻烦。
陆濯和李青御自然没有不应的,因想到邹介家贫,便无需他出银钱。
哪知邹介十分执拗,执意要给船资,陆濯知道他性情耿直,绝不肯占人便宜,便自己做主,收了他三两银子船费,只是吃用上,让他不许客套。
“……否则,咱们也不必是旧日同窗了!”陆濯道。
邹介有骨气,但人情世故还是晓得的,同窗之谊,哪能因这些小事丢下?
只好同意!
几人议定,九月十五日一早出发。
其他几人的家当倒还罢了,能带的带走,带不走的留下,只有钱钏,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收罗起了来——她以后能不能回来还真不一定,这里是陆濯和陆桢的老家,不是她的。
十千脚店继续开着,是她为防万一,若当真有一天能回来,便来瞧瞧嫣红过得如何。
她走时曾嘱咐福寿,托他将脚店盈利的她的这一半,定时送到靠山村去,以免嫣红过得太辛苦。
九月十四那日,天气极好,是真正的秋高气爽。
哪知到了半夜突然变了天,到九月十五一早,更是阴雨连绵。
阴雨夹着秋风吹来,钱钏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将身上的夹衣紧了紧。
今日是她们坐船离开的正日子。
按照钱钏的意思,不如再等两天,等天气好起来,再出发不迟。
其他几人却执意要照常出发,说甚么:“既是定好的日子,哪有更改的道理!”
走就走,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他们都不怕,她钱钏怕甚么。
冒着细雨赶到码头时,码头就只有他们包的那艘船停在岸边,其他船只全都停在避风港内,一看便是不打算出行的。
陆家人多,兄妹三人外加赵夫子,还有唐封也被陆濯带了来。
他们“家大业大”,行李也多。
唐封赶着马车拉了两趟,才将所有行李拉到码头。
幸好箱笼上都被钱钏盖上了油纸,并没有打湿。
等李青御和邹介全都上船,那船老大便来找陆濯几人商议道:“……现在雨下的太密,能否稍等半个时辰再开船!”
船老大是专业的,陆濯也没有非赶这半个时辰离开的理由,便让船老大看着天气自家做主就是。
船老大连连道谢离去。
他们租用的船虽是大船,但于后世的船并不能比。
因船上就他们这些人,舱房倒是够用,一人一间,还有得多。
几人进得舱来,分了客房,钱钏便挑了一间不前不后不左不右的房间住下。
房间极小,不过一个固定在地上的板床,外加一个桌子,便不大转得开身了。
因舱房实在太小,太憋闷,钱钏将东西安置好,便要上甲板瞧瞧,哪知才走到廊口,便见船老大在和陆濯说话:“……码头上的两位女子着实可怜,您瞧,如今下着雨,除了咱们的船,今日不会有船开了,她们说急着赶路……”
“只有两个人?那就让她上来同行好了,咱们不是还有好几间舱房空着?”李青御说话时,钱钏才看见,他也在廊口的拐角处。
方才因被陆濯挡着,并未瞧见他。
不管是进京还是平日,和他们混在一处的,一直只有钱钏一个女子,如今猛听说有两个女子要来搭船,钱钏便来了兴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跟在他们身后上甲板,一起撑着伞,站在船舷内,看岸上两位女子。
其实一看穿着就知道,那是一主一仆。
主子穿着鹅黄衫裙,身披月白色斗篷,脸上遮着面纱,看不满面容,单看身姿,便知是个大美人儿。
那大美人儿走起路来娉娉婷婷,秋风一吹,斗篷随风展起,更显得其摇曳身姿。
仆随其主,随行的丫头姿容也是不俗,尖脸圆眼,走起路来,也是婷婷嫋嫋。
看这情景,也不知两位娇美人儿如何单独在外行走。
陆濯,钱钏,李青御,三人站在甲板上,看着岸边的船老大派人将那两人请上船来,那两位娇美人儿踏着跳板,颤颤巍巍地上得船来。
李青御和钱钏,都为美人儿捏一把汗,只有陆濯沉沉地盯着二人。
钱钏无意间瞧见,心中一动,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胳膊,挑眉坏笑道:“二哥,美不?”
许是因为近来亲近了许多,陆濯近来常肯与她和陆桢说笑,所以钱钏才这么大胆,哪知这一回的揶揄,并不见效。
陆濯不为所动,仍旧沉沉地盯着两人——准确地说是盯着前面那位主子——直到她们上了甲板。
许是船老大早与她们说过,知道这船是这几人包下的。
那女子一上甲板,便对站在甲板上的陆濯三人行了大礼,道:“多谢三位主人家,素未相识,肯出手相助,此恩难报!”
她们虽撑着一把伞,但在雨中站得久了,裙摆早就湿了,行礼间,那女子瑟瑟抖作一团。
钱钏怜香惜玉,忙去扶她,李青御则拱手揖道:“出门在外,谁能不碰到难处,互相帮扶是应当的。”
只有陆濯不发一言。
“姑娘贵姓?”钱钏问道。
那女子道:“不敢当,我姓苏,姑娘唤我婉儿就好!”
苏婉儿?这名字听着怎么觉着耳熟?钱钏仔细搜刮记忆,忽尔福临心至:“苏青婉?”
大名鼎鼎的苏青婉,是原书中的女主,整本书,都是围绕她和男主的感情展开的。
她是官宦家的小姐,却因家里获罪而流落。
书中所有有名有姓的男性都爱她,大反派陆濯,更是为了她而黑化,成了最大的反派。
男主则为了她,最后搅得天翻地覆。
钱钏此言一出,在场的除了李青御还有些懵之外,其余几人齐齐望向钱钏。
陆濯也微微侧目。
苏青婉奇道:“姑娘认得我?”
钱钏这才意识说漏了嘴,忙解释道:“不不,我不认得姑娘,第一次见,听你说姓苏,又叫婉儿,便觉得这名字取得极好,若中间加个‘青’字,则最妙不过。哪知你当真叫苏青婉,可不是真真的好名又好姓?真好,真好!”
说到最后,她还竖了竖大拇指,表示真心肯定。
苏青婉从未见过钱钏几人,自然便信了她的鬼话,笑着问道:“请问姑娘芳名?”
未等钱钏开口,偏陆濯道:“这里雨势大,先回舱房吧!”
钱钏这才发现,苏青婉越发冻得瑟瑟了。
她心中暗笑:果然是女主,你看,陆濯一见便关注着人家,人家冷也要关心,可见“女主”二字的威力!
半个时辰后,客船按时出发,迎着细雨破江而行,直行到中午,太阳才破云而出。
船家备了餐饭,送到各客房内,钱钏端着自己的午饭寻陆桢时,却见他蒙头躺在床上。
钱钏叫了两声,陆桢一直都未应,便担心他出事,将手里的饭菜放到唯一的桌子上,正要掀开他的被子。
陆桢突然忽地掀开薄被,“哇”地一声,吐了一地。
钱钏吓了一跳,赶紧扶他坐起来,只见他面色惨白。
问他如何,却说头晕得厉害。
钱钏知道,别看他平时在陆地上跑得欢,他是头一回坐船,怕是晕船了。
她赶紧将客房内的秽物清理干净,又喂他喝了些清水。
因想这样晕下去不是个办法,便想找船家问问:他们常年在水上行走,见多了这样的情况,当有治疗晕船的法子才是。
钱钏从舱房出来,上得甲板,一抬头,当先便瞧见两个人,站在舷边并排而立。
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纤细娇娜,正是陆濯和苏青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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