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时到底是穿上鞋子, 跟着万里去附近的一条路口等家人来接。
他不在意,可他知道,爸爸妈妈的确会在意。
这一点令他更为难过, 他难过得想哭, 难过得不想说话。
万里将他的鞋子刷得很干净, 好像新的, 他准备光脚穿进去就算了, 万里坚决要求他穿那双新袜子。他坚持不要,万里突然将他按到椅子上,拆了袜子要给他穿, 他这才不得不穿上。
穿好鞋袜,万里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路边。
问明白他家在哪里,估算好车子开过来的时间, 还有三分钟的时候,万里道:“那我回去了,你自己等吧。”
说完, 万里转身就走,也没有说“再见”, 毕竟没有再见的必要。
叶雪时转身看他,眼神中有自己不知的依依不舍。
万里的身影渐渐没入黑夜当中, “喂!”,叶雪时到底是叫住他,万里停下脚步,叶雪时跑上前,站在他身后,说道, “今天跟你说了这些,其实我心情好了很多,谢谢你!”,不等万里开口,他又道,“袜子、裤子,我都会买新的还给你的啦!不许拒绝哦!”
万里转身,似乎想要拒绝,远处已经传来车声。
叶雪时立即跑,跑到一半,他笑出声来。
好奇怪哦,他为什么又突然高兴起来?他再回头看了眼,万里还站在那里,却又不好上来的样子,他的笑容更大了,他使劲儿地朝万里挥着手,车子刚好停在他脚边,他再回头看一眼远处的身影,苏暄打开车门:“宝宝,怎么不上车?”
“妈妈!你怎么来了?”
苏暄索性下车,揽住他的肩膀仔细地看他的脸,发现他的确没有哭过,才松口气,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看什么?”
“没什么啦!走了走了!”叶雪时说罢就爬上车,又伸手要拉她上来。
苏暄笑:“你这孩子。”到底是握住叶雪时温软的手上了车。
车子绝尘而去,万里才从墙后露出整个身影。
他的视力非常好,刚刚薄弱车灯下那个温柔而又偏瘦的身影,那就是叶雪时的妈妈吧?
果然与他想象中一样,浅浅微笑的模样,一看就脾气特别好。
难怪叶雪时那个小少爷能被养得这么天真。
万里看了眼车子开走的方向,又呆站半分钟,才转身回家。
车内开着暖气,非常暖和,叶雪时笑着将外套脱去,苏暄早就发现他的裤子不是出门穿的那条,叶雪时蹩脚地找着理由:“同学的家就住这附近,我跟他过来的时候没看清楚路,踩到一个泥坑里了!他借了条裤子给我!”
苏暄没有拆穿他,笑着点头道:“那我们买条新裤子给你的同学?”
见妈妈信了,叶雪时笑着连连点头:“嗯嗯嗯!”
笑完,他才发现车子是往东开的,不是往西边的古镇方向开,他诧异地看了眼妈妈,苏暄笑道:“我们回家住几天。”
这个家,当然是指城里那个从小长到大的家,叶雪时眼睛一亮,又担心地问:“没事吗?老师会不会说什么?”
“没关系,妈妈已经和成老师请好假。”
“耶!!”叶雪时差点蹦起来,又缩回来,再问,“会不会影响学习啊……我月考……”
苏暄已知道他的月考成绩,甚至以为他就是因为考得不好才借口和同学写作业,自己偷偷找地方哭来了,她都心疼坏了,为此才迅速做出决定,回家待几天。听到叶雪时这么说,赶紧揽住他:“偶尔也要休息的,更好的休息,才能更好的学习!听妈妈的!”
叶雪时这才蹦起来,头却又撞到车顶,他痛呼一声,又倒在苏暄怀里。
刘叔与邓姨在车前不由笑出声,苏暄温柔地揉着叶雪时的脑袋,叶雪时窝在妈妈的怀里,闻着妈妈身上温暖的味道,也跟着傻笑起来。
他毕竟才来到东安镇不过半个月,除了和方亦文他们一起去庙会玩的那天,几乎没有遇到过真正开心的事,还天天被考试、学习折磨,今天又发生这么多事。
能够回家,哪怕只是短暂离开几天,也足够他高兴了!
东安镇有个高速口,就在镇郊,说话间,车子就开进收费站。
“滴——”,etc扫完车,叶雪时激动得又是一声“耶”,车内是笑声一片,车子绕着弯上高速时,叶雪时无意识地往车后看了一眼,对于这座小镇,这么多天的折磨下来,还是“不喜”为多,恨不得再也不回来了,眼看将要离去,心中无比轻松。
只是眼前的黑夜,忽又令他想到那个叫作万里的少年。
想到这里,叶雪时轻松的心稍稍揪了一揪。
原来这个小镇上真的还有这样一份留恋吗?
苏暄是直接跟成老师请的假,对于叶雪时这位同学,成老师几乎也是供着的态度,心里也知道人家这样的有钱城里少爷本来也不会在他们学校念多久,这次月考,叶雪时考得这样差,她也挺过意不去,没能把孩子教好,叶雪时的母亲来请假,她想,没准人家这次回去就不来了。
本来也就才上了半个月的学而已,叶雪时请假的事,成老师根本就没有和班里的同学解释。倒是有几位学科老师惦记着那个漂亮的少年,问到成老师那里,成老师也只是笑着说叶雪时回城里,并未说什么时候回来,毕竟她也不知道!
话传话,传到后来,就变成,叶雪时走了,回城里上学了。
胡海蹦进教室,把这个大消息告诉大家时,高一六班的同学也是同时傻眼。
大家对叶雪时的态度、心情很复杂,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叶雪时与他们完全不同,当他们变成大多数时,明明也很友善的叶雪时反而变成被实施“冷暴力”的那个人。
幸好叶雪时心大,并不在意这些。
其实高一六班的同学难道就意识不到自己的不对?他们只不过是实在不知道如何跟叶雪时相处罢了,索性这么冷下去。
蓦地听说叶雪时走了,都还是十六七岁的孩子,心中都或多或少地生出些许的愧疚之情,不该对叶雪时那么不友好。
开始他们都不太相信,过了三天,叶雪时也没有回来。
大家几乎都默认,叶雪时不会回来了,人的记忆就是这样残忍,本来也没有多少感情,大部分同学已经完全接受这个事实,学习生涯紧张而又充实,大家照旧该怎么就怎么,已然将相处本就不久的叶雪时抛到了脑后。
只有方亦文这几位跟叶雪时关系相对较近的同学,还在等叶雪时回来,方亦文为此还回去问他爸,方主任却也不知道,一周过去,叶雪时还是没有动静,就连方亦文也相信,叶雪时应该真的不会回来了。
方亦文为此心情低落很久。
叶雪时不仅是高一六班的异类,更是整个东安中学的焦点。
后来,几乎全校师生都知道,那个好看得好像电影明星的城里来的超有钱的少爷叶雪时啊,人家走了。为此,大家还热议了一两天。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万里正坐在电脑后画图,吴老师的丈夫是镇政府专管土地这一块的,俗话说得好,地头蛇到底是厉害,即便是从外地来的大公司,务必也要与这些官员打点好关系。
吴老师的丈夫很关照万里,工头本来也不过就是看着照顾照顾,后来发现万里还真的有些天赋,能说会写,不用白不用,这阵子已经上手的万里常给他画些图。
他们这个新建的小区,原本有一套既定的设计方案,小区大门、楼顶等等如何盖,都是提前敲定好的,当初也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设计稿,很有古镇韵味,大家都很满意,无奈前阵子这份设计被发现与其他城市的某个博物馆的设计雷同,眼看就要闹出抄袭事件。
这可是东安镇第一个与外地建筑公司合作的项目,镇政府高度重视,不愿再用那个设计。
房地产公司、建筑公司如今都在重新招标。
工头不太懂这些,在他眼里,设计这种东西不就是随手画几笔么?闹来闹去,耽误他们盖楼进度!他就觉得万里这小伙子挺有才的,要万里也画个设计稿出来,省得又要重新从外买稿子,这钱是三家平摊的,不是浪费钱么。
他将这事想得特简单,偏偏瞎猫撞上死耗子,万里也是真的有些想法的。
他喜欢坐在电脑前,用一根根笔直或弯曲的线条画出一个完整的房子模样,这种感觉来得很迟,甚至他也是刚刚入门,却非常美好。
这几天的下午,他就一直在画这个。
林渊过来找他时,他低头拿着根笔看着画纸正琢磨,林渊“哟呵”一声:“里哥,你这又改行当画家啦?!”
万里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画纸,问他:“上课时候,你怎么过来?”
“嘿嘿。”林渊讪笑。
“我说过多少次了,没事少逃课,好歹也要上个专科。”
林渊在他身边的桌子坐下,毫不在意:“我就算考上专科,我家里有钱给我上吗?我掏空家里钱去外地上大学,还不如打工多赚钱给我妈,里哥,其实我是有事情想找你商量。”
“什么事?”万里听他语气难得正经,放下笔,侧脸看他。
林渊抓抓脸,问他:“你说我要不也辍学算了?我家什么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爸天天在家打我妈,我是真看不下去了,我想出来打工赚点钱,在外面租个房子,和我妈单独住。”
对于林渊家里的情况,都是一个镇上的,万里的确知道,这样关于他人人生选择的大事,他又如何做干涉,他便也实话实说:“这是你的事,好坏自己扛,不过,你不是我,做决定前,最好还是问问你妈的意思。”
林渊再讪笑:“我知道!”又问他,“如果我不上学,我能来工地上做学徒不?我想有个手艺,以后也不怕没饭吃,当瓦工还是挺能赚的!干得好了我将来也能带学徒!”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帮你问问工头,但不能保证。”
林渊喜笑颜开,伸手用力一拍万里的肩膀:“谢了里哥!”
万里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可他也只能管好自己。
万里转过身,俯身继续画,林渊在他身边闲闲说着话,说着说着,说起叶雪时:“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城里来的少爷不!就是很好逗的那个!”
万里的手顿了顿,没有应声,继续画着线条。
“他走了!”
万里立即回身看他:“什么意思?”
林渊反被他吓一跳,回过神后嘻嘻笑道:“就是字面意思呗!据说他月考考得不好,回城里去了!已经走了一个多星期了!看样子是真不会回来了!也是啊,何苦到咱们这里吃苦,他跟我们也实在不搭了,他……”
万里的思绪早已飘远,仿佛也不过是昨天,那个城里的小孩还笑着说要还衣服给他。
竟然就这么走了。
当然,万里知道,人家可不是因为怕还他衣服才走的,恐怕是实在待不下去,也对,本就格格不入,何必要强行融入?
不知他突然回到城里,是否因为他的家人答应让他重回雪场了?
如果这样,那还真不错。
即便不是这个原因,回到他原本熟悉的地方,也总要比这里好。
看他活泼天真的样子,想必在真正属于他的地方里,是被众人环绕的。
话虽如此,万里也完全能够明白叶雪时选择离开的原因,林渊走后,到了下班的点,往常总要留下来再画两个小时的万里,这天按时下班走了。
站在工地门口,犹豫了大约三秒钟,他转身往西走去。
网吧老板见到万里,不禁也要傻眼,这可是东安中学的万里啊!竟然也来网吧!
网吧里其他偷偷溜来上网的学生更是目瞪口呆,还有些不上学的小痞子更是朝万里脸上吐烟,万里面无表情地,加了两块钱,还特地要了个包间。
慢条斯理地走进包间后,他将门关好,打开电脑,那还是个上外网不需要翻|墙的年代。
万里也不知要查看那些消息需要上什么网站,他从小到大,忙着生存,忙着赚钱,忙着还钱,哪里有闲工夫来上网,这的确是他第一次来网吧。
不过这东西倒也不难,他先在国内的网站搜了搜,想必是因为国内实在是还没有普及这项运动,没有太多消息。他很快找到国外的一个搜索网站,仅仅是打入“叶雪时”三个字,就出来无数带着中文“叶雪时”与字母“yexueshi”的新闻链接,还有照片与视频。
万里稍显迫切地点着鼠标,一一打开看这些新闻,看照片,看视频。
有很多叶雪时参加比赛的视频,没有中文翻译,全程英文解说,万里没有在英语环境里待过,倒也勉强能听懂,参加比赛时的叶雪时,与那天他看到的视频里又不相同。
叶雪时穿着专业的比赛服饰,戴好护目镜与头盔,夜晚的雪场里亮起无数盏白炽灯。他上场后,观众席上一片欢呼,他也笑着朝大家挥手示意,随后便收起笑容,往嘴里塞好护齿,满脸认真,万里都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裁判示意开始,他开始冲下雪道助滑,到一半时双手举起,滑上跳台,跳跃至空中,做着一系列万里说不上名字的高难度动作,令人目不暇接,最后稳稳降落到地面,溅起飞雪,观众席上再度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叶雪时没有摔倒,动作似乎是完成得特别好,因为镜头移向他,他满脸绚烂笑容,在雪地里转着圈,朝大家招手。
万里松下口气,接着又看了无数的比赛视频。
视频中叶雪时的年纪有大有小,这些视频清晰无比地记录下他成长的每个阶段。
万里看得忽而紧张,忽而激动,有一场比赛,看标题介绍,是叶雪时12岁时参加青赛u12组,初次拿到冠军,他站在领奖台上都哭了,用脸贴着水晶制成的奖杯,哭着哭着,又咧开嘴笑,再笑着去亲吻奖杯。
那天的比赛是在白天,阳光万里,叶雪时的眼泪落在水晶上,拉进的镜头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好像彩虹。
那瞬间,万里发现自己心底那些许的自卑感忽而悄然消散。
就如同叶雪时不得不放弃最热爱的滑雪,会来问不过是放弃上学而已的他该如何排解不甘。
两个世界的人又如何,大家为之努力、紧张与喜悦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
万里在网吧闭塞的小包间里,看了一晚上叶雪时的比赛视频,心情渐渐平息,离开网吧,往家走的路上,叶雪时每一个灿烂的笑容还在眼前晃。
万里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这个短暂出现过的小孩,竟能给他这样大的影响。
在工地上打工这半年多,尤其最近,要债的人越来越多,高考也越来越近,吴老师上周还特地来工地找他,询问他是否要回去参加高考,他的心总是静不下来,对于未来,分叉口太多,他也有片刻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如今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又开阔不少,似乎未来的路越来越明亮而又宽敞。
他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会坚定地走下去。
走到家门口的那条路时,他想到那晚站在车边蹦跶着对他挥手的叶雪时,不禁露出点点笑容。
他回头看向来时的路,或许长大后,他们会用另一种方式再见面?
当然,来去匆匆,不过人生过客,再也无法见面才是常态,他希望那个热爱滑雪的小孩能够回到他最爱的地方,再露出那最为绚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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