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玄立宗两千多年来的惯例,入门试炼终选在内门的照机镜举行。
照机镜名为镜,形似一泓深潭,位于中峰招摇山腹的岩洞中。
终选历来是宗门,比初选在外门举行,内门的道君们也很少亲临。
终选及随后的拜师礼,阖宗上下都会到场观摩,连几位峰主都会亲临,历来只有玄渊神君例外——谢爻受伤后离群索居,两百年来只在终选中露过一次脸,就是琼华元君第一次选亲传弟子的时候。
岩洞中分昼夜,万盏鲛灯照得洞内煌煌赫赫,雪白岩柱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冷嫣生前并未参加试炼,因此从未来过这。今日她到得早安安静静地坐在镜池畔的石座上环顾四周,只岩壁上几乎绘满壁画,这些壁画显然出自同年代、同画师之手。
岩洞最深处的壁画线条古拙,色彩质朴。冷嫣扫了一眼,分辨出画的是乾坤战的传说。从羲和与夕夜自混沌中诞生开始,终止于双神身化日月与山川河流,羲和的灵识孕育出昆仑一族。过年深日久,一些地方斑驳脱落,羲和的面容已看清楚了。
越靠近洞口,画的笔法更臻于纯熟,设色更接近世,保存得也越完好。画的是昆仑族和玄门的历史,从昆仑宗创立,到冥妖现世,再到昆仑宗被迫迁徙、分宗,最后是中一脉来到西南,在玄九山中创立玄门。
等她看完壁画,玄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到了。
距试炼还有半个时辰,众人无所,便观赏壁画消遣。
一个玄弟子向同伴道:“上我终选时太紧张,都没仔细看这些壁画,今天仔细一瞧,怎么觉得那夕冥有些像我们小师叔祖?”
他同伴道:“被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像。”
另一人道:“琼华元君有羲和血脉,怎么生得像夕冥?”
前一人道:“羲和与夕冥本就是双生姊妹,自然也生得似,羲和后人像夕冥,有何奇怪?”
有一人道“天地初开时的谁亲眼过?还是随便画画,说就是按着咱们宗门中哪位身具羲和血脉的元君画的。”
顿了顿:“我看这画师约是偷懒,你们看,连那冥妖后也是差多的脸。”
余几人仔细一瞧,纷纷点:“先时觉得,仔细一瞧,还真的有点像。”
知是是受了那些弟子的影响,冷嫣也觉画中的夕冥和冥妖后的确与郗子兰有几分似,比起她现在这具躯壳,实更像她年在玄冰中看到的那张脸。
那些壁画仿佛蕴藏着一股力量,她盯着羲和斑驳难辨的面容看了一会儿,便觉有些晕目眩。
她收视线,那眩晕的感觉久便消失了。
参选者和内外门的弟子到齐后久,几位峰主也陆续驾鹤、乘凤或御剑到来。
峰主们的座席在正北,高高的石壁上突起新月形的石台,上设九张玉石莲花座,覆以七星宝帐。
九个宝座对应九位峰主,两位峰主空缺,七星宝帐便换成了白幔。
剩下六位峰主中,掌门、三位长老和玄镜仙君谢汋都已到场,只剩琼华元君郗子兰与玄渊神君的座位还空着。
与往年同,九个莲花座旁还另外设了一个黑玉北斗座,与余座席隔着段距离,座上用宝石明珠镶嵌二十八宿,上张羽盖,竟比峰主的神座还华丽。
有玄弟子好奇道:“那座位是留给谁的?好生侈丽。”
同伴中有人知情,答道:“听我师父说那是给长留姬氏一位道君的。”
另一人问:“是哪位道君这么尊贵,能和九峰主平起平坐?”
先那人答道:“是姬家主的堂弟,前任家主的独子。”
众人恍然悟:“哦,原来是他。”
许多人都知道长留姬氏有个身份尊贵的病秧子,母亲是前任姬氏家主,小时候天分俗,是十几岁上就身中奇毒修为尽失。
“他怎么会到我们玄来?”一人问道。
“听我师父说,是那位道君阴毒发得狠,他堂兄姬家主便将他送到我们玄来,说是借我们的黎泉蕴养。那泉水阳气,能缓解阴毒。”
“啧,姬氏是以医道长么,怎么自己家人中毒反而要送到我们宗门来养?恐怕醉翁之意在酒……”
话音未落,那弟子只觉后背上被一一抽,差点一个趔趄从石台上栽倒下去,他正想骂人,转却看到冯真真御剑站在半空中,右手拿着把戒尺,拍打着左手手心。
那弟子心虚已:“小师叔……”
冯真真道:“再乱嚼舌根小心我送你去执法堂吃鞭子!”
那弟子忙哭丧着脸告饶:“小师叔饶命,小侄再也敢了。”
冯真真待要说什么,那弟子朝远处一指:“小师叔你看,姬师叔和沈师叔来了。”
冯真真顺他所指方向一望,果姬少殷和沈留夷并肩走来。
她挑挑眉道:“且饶你这一,许再胡说八道。”
说罢将戒尺往腰带一插,踏着剑山电似地向两人飞去,一边挥着手:“小师兄,沈师姐,你们来啦!”
问候沈留夷:“沈师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昨日夜练完剑想去玄委宫看你,哪知道临时被师父逮住,要我主持今日的试炼终选。”
沈留夷道:“宗门后好多了。恭喜小师妹。”
冯真真摆摆手:“这种烦累,我情愿练剑。”
顿了顿道:“对了,苏剑翘也终选了你们听说了么?”
姬少殷颔首:“自然。”
沈留夷抿唇一笑:“我们都替苏姑娘高兴。”
冯真真道:“我就说她很厉害,引气入体一教就会。”
她往池畔的人群中扫了一眼,恰巧对上冷嫣的目光,笑着向她挥挥手,冷嫣也报以微笑。
冯真真过,目光意落在姬少殷脸上,诧异地睁眼:“咦,小师兄,你的脸色怎么太好?”
姬少殷目光闪了闪:“没什么,许是灯火的缘故。”
冯真真凑近了些,指指他眼眶:“才是,眼下都发青了,嘴唇也很干,是没歇息好么?”
沈留夷蹙了蹙眉,一脸欲言止。
姬少殷从在背后道人是非,含糊辞道:“有点。”
沈留夷忍无可忍:“小师兄昨日接待那位长留姬氏的贵客,在黎殿忙到半夜。”
冯真真粗枝叶,没听出她话的抱怨之意,反而饶有兴味道:“对啊,我都忙忘了,小师兄你那位前世的小堂叔怎么样?”
姬少殷去过转生台的是秘密,过也只有冯真真这样咧咧的子会毫避忌地说出来。
姬少殷自会同她计较,反而有些感激,别人一提到转生的便小心翼翼,他反倒自在。
过提到这位小堂叔,他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这一世活了三百来岁,从未过那么挑剔的人。
姬若耶下榻之地是离峰峰顶上的黎殿,宫殿建在飞岩上,苑囿环绕,有山有水,殿前便是黎阳泉。黎宫飞阁流丹、玉砌雕栏,比之招摇宫为谢爻和郗子兰婚新建的芳芷殿也差什么。为了迎接客人,阖殿洒扫装饰一新,便是讲究如郗子兰,也挑出半点毛病。
可那位小堂叔从玉车上下来便开始挑剔,从柱础的花样、平阴的颜色花纹,梁上的雕花,一直挑到几榻的款式,一会儿嫌帷幔的配色材质合乎季节,一会儿嫌屏风的图案太过俗气,甚至连茶杯上雕的蕙兰他都看顺眼,宁愿渴着也要换成别的杯子才肯喝第一口茶。
饶是姬少殷这么好子的人,也几乎发起脾气来。
姬少殷一整天都来往于黎殿和库房之间来跑,换了这个换那个,一直忙到天色擦黑,那位小堂叔方才纡尊降贵地抬抬下颌:“再找下去耽搁用膳了,先就这样吧。”
姬少殷以为到这终于完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待晚膳送来,他才知道这口气松早了,姬若耶开始吹毛求疵,从菜色挑剔到酒,甚至连食具和菜的色泽配也要拿出来说。
玄部分弟子早已辟谷,过还是按照宗门的规格配了膳房和膳夫,饮馔能说多好,却也绝算差,可到了姬若耶这,简直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
姬少殷几乎怀疑他上辈子是是哪得罪过这位小师叔——从传闻看,他上辈子的情也着实说上好,过他到十岁便离开长留到了玄,而那位小堂叔一直深居简出,两人没什么交集。
或许这就是长留姬氏的做派吧,姬少殷思忖,他上一世的吃穿用度也是非同一般的讲究,单看那些遗便可一斑。
冯真真从未在小师兄这谦谦君子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古怪的表情,越发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少殷思来想去,只能道:“我也知该怎么形容,一会儿你自己看吧。”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鸾铃声,姬少殷一听那声音便觉脑袋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住抬手摁了摁。
众人自觉地停下交谈,池畔鸦雀无声。
姬家子这次没乘车,换成了一架黑玉辇,抬辇的是一般灵禽灵兽,却是八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山魈。
山魈极聪明,因此很难驯服,驯服的山魈一只难求,他却一下子弄了八只来辇夫,且这些山魈每只都有两人高,少说也活了千年。
那黑玉辇也配得上八只价值连城的灵兽,辇车十分阔,在上面舞剑都使得,辇上支起四根黑琉璃柱,垂下层层纱幔,纱幔由贯月蛛丝织就,轻若无,流淌着水一样的光泽,却将日光和旁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冯真真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捅捅姬少殷:“小师兄,你这小堂叔排场可真够,长留姬氏这么有钱的么?”
饶是姬少殷这样的君子也说出什么话来替人开脱,长留姬氏有没有钱他知道,这位小堂叔的奢靡确实叫人瞠目结舌。
山魈沿着新月石台东侧的石阶拾级而上,将玉辇停在北斗座前。
玉辇刚停稳,便有一个清俊的侍从快步走到辇旁,弯下腰,伸出一只手——那人虽是侍从,风度气韵却下于世家子。
与此同时,一只山魈在辇旁躬身弯下腰。
蛛丝纱幔如水波动,一只纤瘦修长的手从幔子中伸出来。
众人恍惚觉得洞窟中的灯火仿佛都汇聚到了那只手上,因此它才会呈现出那种温润近乎透明的色泽。
来人将手搭在侍从的胳膊上,分开帷幔探出身,踩着山魈的背下了辇。
众人伸长了脖子,只盼着一睹这位姬氏子的真容,冯真真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待他探出身来,却发现他戴着帷帽,黑纱一直垂到平直的肩。
虽然看到脸,单那身衣裳也十分可观。只层层叠叠幽紫暗蓝墨黑的轻纱仿佛浓得化开,断变幻着色彩的夜空,衣缘和袖口上点缀着银丝绣成的优昙婆罗花。
冯真真懊恼道:“可惜看到脸。”
她悄悄问姬少殷:“小师兄,姬氏出美人,你那位小堂叔好看么?”
姬少殷正色道:“可对长辈评论足。”
冯真真皱了皱鼻子:“知道了知道了。”
肇山派三人也请自来地前来观礼。
“姬若耶”一下辇,青溪便用秘音向师兄道:“那位姬子是个美人。”
柏高揉了揉额角:“带你来是为了观摩玄新弟子的实力,你怎么只知道看脸。再说人家脸都遮着,你看什么?”
青溪道:“谁说我只看脸,我还看躯干,看四肢,看骨,看神韵……你看这位姬子,身形虽然很消瘦,是骨身架却生得极周正,因此他的瘦只显得脆弱,却阴柔……我活这么,这样标致的男子身架,先前只过一次。”
他顿了顿道:“对了,那时候师兄你也在,就是在烛庸门附近那家客店,我们差点被妖魔吃掉那……咦……”
柏高道:“怎么了?”
青溪道:“那位小郎君虽像这位姬仙君那么消瘦,两人的骨出奇似呢,也是平肩窄腰,腿长直……”
柏高简直难以理解:“人家穿着宽袍你怎么看出腿长什么样?!”
青溪搔了搔:“我也说上来,非要说的话,概就像师父的厨艺一样,是一点灵犀……”
话说到一半,一把破蒲扇隔着柏高的脑袋拍在他顶:“少说话,然去没饭吃。”
青溪赶紧闭上嘴。
姬家子确乎病得轻,从停辇处到宝座区区几步路也要由人搀扶着。
甫一落座,他便听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清清冷冷,听出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起伏:“来了?”
北斗座上的人正襟危坐,面纱后的一张脸面无表情,仿佛没听传音。
冷嫣:“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若木自认隐藏得天衣无缝,想才刚碰面,就叫那凡人戳穿了身份,由恼羞成怒:“你怎么知道是本座?”
冷嫣道:“猜的。”
若木:“……你诈本座!”
冷嫣低下,嘴角忍住微微弯起,昨日她听说姬若耶到玄疗伤的便猜到可能是若木假借的身份——以他的子是绝可能拜入玄门下被人压一的,要平起平坐便只能是客。姬若耶在姬氏处境尴尬,身份高,辈分也低,还是年的昆仑君第一人选,各方面都是合适的人选。
何况这些统统考虑,单看祂那身衣裳便能认出来。
“真的姬若耶呢?”冷嫣问道。
若木道:“被本座杀了夺舍。”
冷嫣笃道:“你才会。”
若木一挑眉:“谁说本座会?”
冷嫣道:“你身边那个侍从是姬若耶?”
若木:“你竟敢监视本座?”
冷嫣淡淡道:“我没那么闲。”
若木:“……”
冷嫣道:“除了你自己,谁的躯壳你嫌弃?”
若木哑口无言。
冷嫣问道:“你答应姬若耶什么条件?”
若木冷哼了一声:“猜错了。”
冷嫣道:“对,亡魂才能向你许愿,所以你答应他母亲什么条件?是抢家主之位么?”她在归墟底下对清微界的宗门和世家巨细靡遗地调查过,对姬若耶母亲也有所了解,因此难推测她会向神木许什么愿望。
若木:“……”
分开几日,祂忍着传音给她,便是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会主动找祂,没想到祂吭声,她也就闻问。
祂憋了几天,憋了一肚子的气,只等着混玄趁备吓她一跳,谁知一眼被看穿说,连来龙去脉都猜得**离十。
祂想同她说话,别过脸去,那没良心的女人竟然也就稳如磐石地坐着。
若木憋了半晌,还是忍住挑起下颌冷哼了一声:“这种争权夺利的无聊,本座本来是从来屑于管的。还要浪费本座神力治那蠢东西的蛊毒,亏死了。”
冷嫣“嗯”了一声。
若木:“嗯?”就一个嗯?
冷嫣道:“多谢。”
这两个字就如一泓山泉泼在祂心上,瞬间浇熄了怒火。
祂冷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住扬起,祂压下:“是因为你。”
正说着,忽然自洞口处传来訇然声响,天光自洞口泻入,勾勒出一对男女的剪影。
冷嫣循声望去,立即断开和若木的传音,眼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随即,玄弟子中间传来一阵骚动。
“神君来了……”
无数窃窃私语似水波一般荡漾开。
谢爻和郗子兰并肩走岩洞中,石门在两人身后缓缓阖上,两人的身形面容在鲛灯清冷的光芒中清晰可辨。
谢爻戴着紫金冠,一身墨色道袍,背后用金丝绣成玄九峰的纹章,袍摆和衣袖绣着流云纹,端肃穆,比记忆中总是一袭素色家常衣裳的模样多了几分威严。
过连这身华服也掩盖住他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和萧索。
郗子兰却格外光彩照人,眼中的欢悦像小溪一样奔腾流淌。
两人沿着石阶向上走,郗子兰小心踩到裙摆趔趄了一下,谢爻立即轻轻托住她的手肘,温声道:“小心。”
话音甫落,他眼角的余光瞥石台下一个单薄的人影,蓦地一怔。
“怎么了?”郗子兰转过,循着谢爻的视线向台下望去,只一群身着白色道袍的参选者或笃或忐忑地等待终选试炼开始。
她觑了眼谢爻的脸色,关切道:“阿爻哥哥在看什么?”
谢爻收视线,眉间倦意更深,他捏了捏眉心,摇道:“只是灯火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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