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空一连数日没来弥陀村, 温水水喝的药倒是一次没落下,可能是药喝的多了, 她也没觉得有多苦, 只是会无聊,是那种无人倾诉的无聊,她记起了一些事。
譬如她原本不叫温水水, 她叫温若娴, 娘亲说,娴字无能, 两水才能翻身, 娘亲要她克死父亲。
譬如她杀过人, 死的是给她娘亲下堕胎药的老嬷嬷, 八岁她就能杀人了。
再譬如母亲曾留给过她一枚扳指, 说是她的嫁妆, 那枚扳指被她藏在了她的梳妆盒隔层里。
温水水的梳妆盒是娘亲叫人做的,这些年她都当做是普通的盒子装些胭脂水粉,眼下想起来事了, 她就把梳妆盒搬出来, 直接抽掉了底下的暗板, 果然见到那枚扳指。
扳指上落了层灰, 温水水捏帕子细心的擦拭干净, 翡翠镶金的指面呈现, 上头刻了个柳字, 温水水爱惜的抚了抚,将它带在手上。
她觉着自己好像大梦一场,醒来了,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诉说着那些遗失的记忆, 她做过的混账事,受过的伤害全数涌回。
这些年,她活的像个废物。
屋外传来敲门声,温水水拍拍袖子上的灰尘,起身去打开栓。
含烟站门边揣度着她面色道,“小姐,觉尘小师傅说,这次送过药他就不来了。”
温水水扶着墙跨过门,往廊下站去,恰好瞧见院里的斗雪红开的热烈,她捞了一朵到手心,黏着花瓣看它沁出红汁,轻轻道,“元空大师做什么这么久不出来。”
即便是为了躲她,也没必要藏到现在,她不后悔那日做下的事,她想要得到元空,想要元空的眼里只有她。
含烟解了帕子给她擦手,“奴婢问了觉尘小师傅,倒不是元空师傅不出来,月初他就离开云华寺去汴梁了。”
温水水眼眨不停,“汴梁那么远。”
汴梁确实远,从西京去汴梁坐马车都要几天,对温水水这种未出闺阁的小姐来说,简直无法想象。
他就算不愿意见她也不用跑那么远,她有那么吓人吗?
含烟低咳两声,“听说元空师傅每年都去。”
温水水侧坐到栏杆上,把头依着木梁喃喃自语,“他可真会挑时间。”
含烟不好接话,正巧见从梅气鼓鼓踢开院门跑进来,转声说她,“像什么话?小姐还在呢!你撒气不看地方?”
从梅摔了手里的篮子,叉腰火大道,“府里都俩月没寄月钱过来,奴婢们省着些不当事,叫小姐怎么过!”
温水水听着话皱起眼,“管家没送钱来么?”
“原本说好的,每月中府里派人来送月钱,缘着小姐住外头,本就过的不如在府里,老爷当时还让每月一两银子,奴婢们的钱另算,现在好了,那些人全不管事儿,愣是叫咱们受罪!”从梅大声抱怨道。
温水水绞着手思索,那帮人巴不得她死在外面,又怎会再给她钱,这弥陀村说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住处,银子给到位了,才能继续住,要是哪日没了钱,村长就能将她们赶出去,云华寺的僧人鲜少管这些,居士虽说有人布经讲佛,但生活琐事却另有人管着。
这里不宜久居,得回江都。
“我们手里能用的银钱还有多少?”
含烟拉开香囊递给她看,“小姐,就这么点了。”
温水水往里一看,全是些碎银子,林林总总加一起大概不到半两,她把香囊还给含烟,沉声道,“眼下这样,你们跟着我也没好日子过,不然就回去吧。”
含烟和从梅立时跪到地上,颤声道,“小姐,您别赶奴婢们走。”
她们要真回去,温府也不会有人收容,现在再拎不清也能懂,那满府的人根本就没把温水水当小姐,她们跟了温水水,就意味着是温水水的人,别的院自然不可能用她们。
温水水赶忙将她们扶起来,她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敛眉浅笑,“这里我们不能再住了。”
从梅抹一下眼泪,“要是元空师傅在就好了。”
温水水偏过脸,压着声道,“我娘亲给我留了些地产铺子,只不在这边,我们回南边就还能吃穿不愁。”
从梅破涕为笑,“夫人当真是好,全为小姐考虑到了。”
含烟倒是哎声,“要是走,我们就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元空师傅呢!”
温水水低下头,脸红透了,一声不吭。
含烟当她尴尬先前闹事,打趣道,“元空师傅向来大度,小姐病里惹得笑话讲不定他都不记得了。”
温水水闷闷的想,她宁愿他耿耿于怀。
“奴婢现在去叫人赶马车过来,小姐您先和含烟收拾吧,”从梅快速跑出了门。
含烟便牵着温水水进屋里,把细软收进了包裹。
晌午三人就乘着马车悄悄出发了,弥陀村进出的马车有不少,她们离开没惊动任何人。
女人出门多少不便当,从梅倒是机灵扮了小厮模样,自觉充当车夫赶车,可路上也耽搁了不少时间,走走停停的问路,不过倒真让她们赶上元空了。
元空是一路徒步过来的,出家人心诚,在外历练也很少用车马代步,他走的不快不慢,温水水的马车就跟在他身后好一段时候。
“元空师傅着实能吃苦,”含烟感叹道,皇家出身的人都身娇肉贵,出门讲究排场,不带个长队都嫌不威风,像元空这般本分的,真的少。
温水水支腮看着元空背影,走这么长也不佝偻,只时不时抬袖子抹脸,想来是一身汗,她抬头看了看天,这会子正午时,太阳烈的很,虽不及夏日也热的能出汗。
“让从梅追上去。”
含烟挑开车帘往从梅肩上拍,“快跟上元空师傅。”
从梅冲她吐舌头,一鞭子抽马屁股上,那马长嘶一声,撅着蹄子冲跑,直接冲过了头,从梅使劲才将它勒住。
马车带起的风沙全吹到元空面上,元空拂了拂袖子打掉灰,低头继续往前走。
“元空师傅!”从梅朝着他叫道。
元空停下脚步略有差异的望着她们,正见温水水垂着眼眸将脸侧在车窗外,她的耳朵通红,眼尾余光颤泠泠落在他身上。
元空下颌微紧,立在沙尘中一时没动。
从梅挥着手里的鞭子又对他叫道,“元空师傅!是我们呀!”
元空斟酌片晌还是走了过去,他给三人行了个问讯①,“三位施主不好生呆在弥陀村,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以为三人是追他而来。
温水水捏紧帕子,一手挡在脸边戳了戳含烟。
含烟立刻露出一副苦相,唉一声,“老爷好些日子没送银两来,府里也不来人,奴婢们手头紧,就是可怜小姐受苦,小姐想来想去要带我们回江南去,那边好歹是夫人本家,总不会短了小姐吃喝。”
元空皱了下眉,她们三个岁数轻,面儿还嫩,一路南行遇着歹人的可能性极大,他想了想转头看向温水水,“温施主,这路途不是你们想的那般轻松,你们孤身在外不安全,贫僧修书一封给你带回去交给弥陀村村长,暂住在那里不会有人赶你们。”
温水水回望一眼他,倏忽把头低下去,“不用了。”
“从这里到江南,少说要小半个月,路上磕磕跘跘不说,你们的银两能够吗?”元空问道。
从梅摸摸嘴巴上的假胡子,发愁道,“也没多少了,就算留在村里,过不了多久全得饿死,小姐说得对,不如回江南,总比饿死的强。”
宰相的千金竟然为了温饱奔波,说出去都没人信,可这是事实,温烔不管温水水了,自打她入弥陀村以来,温府的人没来过一趟,她这个人确实被抛弃了。
元空额上的汗滚落到下颌,半晌慢慢道,“去南边刚好贫僧顺路,贫僧送你们一截路吧。”
温水水的心嘭的跳,胸腔里的欢欣几乎难压抑,所幸从梅先乐的哈哈笑,“有元空师傅在那委实好!奴婢们正愁护不住小姐。”
有个男人跟着还是好点的。
元空点头轻笑。
温水水拽着含烟的衣摆给她做口型,“让他上来。”
含烟抿嘴偷着笑,旋即跟元空道,“元空师傅上来吧,天儿热,您这么走奴婢们和小姐看着都累。”
元空摆摆手,朝前继续走。
温水水眼看着他慢步走在车前,光秃秃的后脑勺在阳光下照的反光,仿佛在讥讽她没脸没皮,他都这么避嫌了,她还要缠上来。
温水水攒着劲瞪他,也盼不来他再回头。
过午时热气又上了一层,温水水靠着窗沿半闭着眼瞌睡,也不知是不是晒的,不停出汗。
含烟给她灌了好几口水,抬手要将窗帘放下来。
温水水推了一下她,眸子睁开又盯着前头的元空道,“你问问他要不要喝水?”
含烟咳一声,抚抚温水水的长发,“小姐,您过了嘴的,元空师傅指定不喝。”
温水水羞的挂不住脸,捧着她手里的水袋猛灌。
——
他们走的道儿偏,一天下来也没看到客栈人家,当然即使有他们也没钱住宿。
天黑时选了个空旷的地块提前吃点东西,就都各自就地躺下歇着了。
温水水白天水喝多了,夜里憋的慌,从梅和含烟累了一路早睡的昏天暗地,她又不好将人叫醒,只得自个儿摸索着下了马车。
地上还烧着火堆,元空坐在火堆旁翻看着经书,听见动响抬头去看,正见温水水一手攥在胸口处,咬着唇站在马车旁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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