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江没动。
廊下的气氛在祁殊这句话后变得更加暧昧,仿佛空气都粘稠起来。夕阳透过顾寒江身后的洞窗撒下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光华。
在这世上,唯有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它比一切语意不明、回避隐藏的欺骗都来得直白。
祁殊头微微扬起,一动不动地望向面前的人,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看见了……与自己相同的炽热。
他没忍住,又靠近了些。
近到感觉到对方微凉的呼吸。
近到几乎咫尺之间——
顾寒江猝然后退。
“祁殊。”
这还是头一次,顾寒江用这么重的语气喊他的名字。祁殊一怔,下意识后退半步,方才心中那点旖旎散了个干干净净。
顾寒江脸上血色尽褪,一点一点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出来。
“师尊,我……”
“阿殊,你已经长大了。”顾寒江闭了闭眼,打断他。
他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却依旧十分冰冷,甚至比任何一次对祁殊说话时的语气更加冰冷:“你我师徒一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为师希望你明白。”
“我——”
没给祁殊开口的机会,顾寒江转身离开,转眼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只留祁殊一人站在原地。
他低垂着头,半张脸藏在夕阳的阴影中,神情看不真切。
.
夜幕落下,陵阳城知府在府邸设宴款待了凌霄仙尊及两位昆仑弟子。
陵阳城在中原甚至算不上大城,可知府的住处却修得极其考究,大堂两侧排开几张小案,摆上了满桌佳肴,中间还有歌舞助兴。
陵阳知府坐在主位,略微发福的脸上笑意盈盈,主动举杯:“此番多谢几位仙长搭救,若不是有仙长出手,那妖魔还不知要将我这陵阳城闹到什么程度。愣着干嘛,还不给几位仙长倒酒。”
有侍女上来倒酒。
凌霄仙尊坐在知府左手边的位置上,听言微微摇头,谢绝了知府好意。
轮到对面的祁殊这边,却笑着道了声谢。
就连坐在他身边的陆承远都觉得奇怪:“你不是酒量不好吗?平日里我们师兄弟出去小聚,你可都滴酒不沾的。”
“你少管我。”
祁殊只淡淡瞥他一眼,举杯向知府还了礼,仰头一口饮尽。
他喝得太急,烈酒入喉不小心呛了一下,偏头轻轻咳嗽。这下不止陆承远,就连顾寒江也将目光投过来。
祁殊察觉到对方目光,抬眼看过去,后者却立即转开了视线。
他眸光微微一暗,偏头对陆承远笑道:“我高兴,不成吗?”
“也对,好不容易除了妖,庆祝一下倒不是不可以……”陆承远是个粗神经的,没想太多,也招呼侍女来给他倒酒。
酒过三巡,知府又起了话头。
“本官早年落魄,走投无路之际有幸结识陆仙尊夫妇,受帮助良多。而今又得陆仙尊的公子及师门相助,实乃本官的仙缘。”
知府捋着胡须,笑道:“本官那唯一的儿子,前两日还缠着本官说想向仙长们学习两招仙法呢。”
凌霄仙尊不爱说话,祁殊又只顾着闷头喝酒,应酬只能都交给陆承远。
好在陆承远还算健谈,听知府这么说,有礼有节回答:“岳大人见谅,师门的道术不可外传,这恐怕……”
知府摆手:“不外传,不外传,让我儿直接拜师昆仑不就好了?”
这知府大人在官场待得久了,说话句句打官腔,一晚上了,只有这句话说得直接。他特意将这祁殊三人从雾影山请回来,好吃好喝招待,铺垫了一整晚,多半都是为这一句话。
“这……”
陆承远默然。
昆仑剑派已经避世多年,想入昆仑比拜师中原其他仙门困难得多。
寻常人家想拜师昆仑,首先便要亲自前往昆仑山,一步一步走上山顶,经历种种考核磨炼,最终还要看能不能被派中长老看上。
没错,就连他们这些在整个修真界已经算得上是翘楚的年轻一辈弟子,都还没有收徒的资格。
陆承远正思索该如何婉拒,却听一旁的祁殊开了口:“这还不简单。道术入门万变不离其宗,并非哪家仙门独有。令公子要是想学几招浅显的仙术,我教他就成。”
他几杯就下肚,两颊微微泛红,声音已经有了点醉意。
“祁殊,你疯了?”陆承远没想到这话他也敢说,连忙压低声音训他,“仙尊还在呢。”
昆仑剑派明令禁止弟子私自收徒,更不允许私自向外传授独门道法。虽说入门道术的确算不上什么派中独有,但约定俗成,从建派起就没弟子敢这么做。
这规矩还是凌霄仙尊当年亲自定下的,这人有几个胆子,敢在仙尊面前这么说?
陆承远只当他是喝多了,刚想开口圆场,却听得内室传来一道孩童清脆的嗓音。
“真的吗?”那孩子瞧着才六七岁的模样,头发在脑后梳成两个小髻,跑起来还摇摇晃晃。他跑到祁殊面前,仰头看他,眼神亮晶晶的:“真的可以教我吗?”
祁殊微微一愣。
“云清,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告诉过你不许来前厅吗?”
这孩子显然就是知府口中所说的幼子,此时受了自家父亲厉声训斥,眼眶一红,畏惧地往祁殊身后躲。
“你这孩子——”
知府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朝祁殊赔笑:“抱歉仙长,这孩子被我宠得没了规矩,我一定好生管教。”
祁殊在昆仑时没少带着师弟们疯玩,对付这么大的奶团子自然不在话下。他拍了拍男童的脑袋,笑着道:“无妨,令公子很讨人喜欢。”
那小孩也机灵,听他这么说,连忙问:“那你可以教我法术吗?”
祁殊:“你真想学?”
男童:“想!”
一大一小这样有来有往的聊起来,陆承远越听越不对劲,拉过祁殊:“祁殊,你疯了吧,真想当场收徒了?”
“没,我哪敢枉顾昆仑门规。”祁殊瞥了眼坐在对面的顾寒江。
从头至尾,他都只是端坐原地,静静品茶,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并不在意。
祁殊收回目光,微笑:“只是途径此地,和小公子颇有缘分,留下来教他点入门道法,应该不算违反门规吧?”
顾寒江品茶的动作一顿。
陆承远难以置信:“你还要留在这儿?”
“不行吗?”祁殊道,“我本来就是奉了掌门之命下山历练,他当时可没给我历练期限,我想什么时候回去,是我的自由。”
他微微偏头,对顾寒江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您说对吧,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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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的晚宴直到月色高悬才终于结束。
祁殊今晚心情似乎真的很好,与那知府相谈甚欢,宴席结束还意犹未尽,约着去后花园中畅饮一番。
夜色已深,祁殊拎着个酒壶,晃晃悠悠回到客房所在的偏院。
院子里没有点灯,祁殊在黑暗中一把推开房门,迈脚时却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倒。
一道微凉的清风拂过,有人把他搂进怀里。
“陆承远,你别管我。”祁殊伸手推他,却因为醉酒没什么力气,竟没推得开,“你再管我我揍你!”
“……”
顾寒江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扶着人进了门。
他把祁殊扶去床边坐下,祁殊想躲没躲掉,被人掰开手指拿走了酒壶。
“好啊老二,师兄下山一趟,你胆肥了啊?”祁殊说着想要起身,却被人按回床上。
顾寒江淡声道:“他早就喝醉睡觉去了。”
“哦……”祁殊嘟囔道,“那他干嘛管我喝酒,他管得着吗?”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点点微弱的月光照进屋里。顾寒江垂眸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他帮祁殊脱了外袍鞋袜,扶上床躺下,便想要离开。
刚走出两步,忽然又听得床上那人开了口。
“难受……”
祁殊很少喝这么多酒,此时多半是酒劲上来了,又头疼又想吐,抱着被子委屈地缩成一团。
顾寒江闭了闭眼。
见没人理会,祁殊甚至在床上打起滚来,一会儿说自己头疼,一会儿说肚子难受,哼哼唧唧的,大有要这么折腾一晚上的意思。
顾寒江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回到床边。
他弯下腰,冰凉修长的手背轻轻覆在祁殊额头上:“哪里不舒服?”
祁殊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顾寒江猝不及防被拉上床榻,祁殊一翻身,直接趴在了对方身上。
祁殊双手按在顾寒江胸膛,低头笑嘻嘻地看他:“师尊,抓、到、你、了。”
“……”顾寒江偏过头,“阿殊,放开。”
“不放。”
非但不放,还手脚并用缠在顾寒江身上,将他缠了个结结实实。
“师尊,你不会以为拒绝了我一次,我就会善罢甘休吧?”祁殊的声音从他怀中闷闷传来,“我都坚持这么多年了,说放弃就放弃,那我多没面子?”
他明明喝了一晚上酒,身上却没有多少酒气,只有淡淡酒香。那味道细密地笼在顾寒江身上,竟也让他沾染了几分醉意。
顾寒江眉宇柔和了几分,低声叹道:“你这样是何苦。”
原本还在他怀里小声嘟囔的人停了下来。
祁殊抬起头,在黑暗中看向顾寒江,眸光闪烁着点点微光。
“我也”
他说:“何苦呢,师尊永远都不可能接受我,这样继续下去有什么意义?”
顾寒江搂着他的双手忽然收紧。
“可是我就是喜欢。”祁殊道,“见不到很惦念,见到就很开心,尤其师尊那么冷若冰霜的一个人,却只待我一人好,我心里欢喜得不得了。”
“想要开心……也有错吗?”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委屈。
“没有。”顾寒江嗓音略微低哑,他抬手抚摸着祁殊的头发,轻轻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祁殊继续小小声问:“那师尊还会生我的气吗?”
“舍不得。”
哪怕知道他这一整晚都在故意和他闹脾气,顾寒江也气不起来。
到底是舍不得。
“那师尊能不能与我说实话?”祁殊忽然直起身,摇摇晃晃地在顾寒江身上摆出个居高临下的姿势,“能不能别骗我了?”
顾寒江实在不理解醉鬼的逻辑。
上一句还在说东,这一句就开始说西。
可祁殊眼眶还红着,头发微微散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就是万年的冰雪也要消融了。
顾寒江问:“我骗你什么?”
“你就是骗我。”祁殊固执道,“你分明什么都知道,分明很介意我与其他人走近,分明……”
他顿了顿。
黑暗的屋内寂静无声,就连月色也不知在何时被云层笼罩。祁殊在黑暗的遮蔽下低头,声音轻得近乎耳语。
“……你分明……也想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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