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真的很离谱。
那蛟妖出了名的喜欢玩弄人心,祁殊本没有那么相信他的话。何况在山洞中
时,那般生死攸关的情境下,对方靠撒谎来扰乱他的心神,借机逃走,是再合理不过的手段。
……如果他家师尊没有因为心虚逃走的话。
那态度和默认有什么区别?
祁殊无奈。
从蛟妖的话和师尊的态度看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必然只在他与师尊之间。可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师尊甚至不惜封了他的记忆,甚至第二天就把他赶下山。
总不能是他接着酒性把人给……
祁殊瞥了眼走在前方、几乎已经快看不见人影的师尊,被自己的猜测吓得腿软,竟险些被路边一块碎石绊倒。
“当心!”陆承远连忙扶稳了他,“平底走路也能摔,你受伤了?”
“没有……”祁殊甩开他的手,“顾你那边去吧。”
还活着的几名女子大多是刚被掳走不久,尚未被吸干精元。顾寒江给她们简单诊治过,虽受了惊吓,但并无大碍,还能互相搀扶着下山。
至于已经死去的那些,陆承远帮她们收殓尸身后,施了个术法,让其飘在身后跟随。
“担心你还不成……”陆承远嘟囔一句,便又回身去搀扶那几名女子。
祁殊想了想,偏头:“哎,问你个事。”
陆承远不太想搭理他:“说。”
祁殊瞧了眼前方,见师尊已经走得很远,才压低声音问:“当年我下山之后,师尊有出过关吗?”
“当然没有。”陆承远道,“凌霄仙尊闭关五年不出,你不是知道吗?”
“那……”祁殊斟酌字句,隐晦地问,“他有没有身体不适,有没有请过掌门或医仙去探望?”
陆承远给了他一个“你有病吧”的眼神。
“凌霄仙尊早已脱离□□凡胎,就算偶有身体不适也能自行调理。何况闭关能闭出什么重伤来,哪需要用得上医仙?”陆承远道,“是不是那妖怪和你说了什么?我可听说了,这妖怪最会迷惑人心,什么话你也别信。”
“没有,忙你的吧。”
他懒得再与陆承远多说,没一会儿就把人甩开了。
.
在雾影山折腾这一来回,到达山脚时,天已经快亮了。
一行人刚出现在山道尽头,便有一群官府衙役围上来。
陆承远在出发前联系过官府的人,不过雾影山情况复杂,知府派来的衙役只在集镇等候,并不入山。
陆承远负责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官府,祁殊在一旁听得心不在焉,余光没忍住瞥了好几次站在旁边的顾寒江。
他实在太好奇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可这下山的一路上,他连他家师尊的一片衣摆都没摸到,现在好不容易靠近了,身边又多出一堆碍事的人。
想问都没法问。
他这一走神,没注意众人在说什么,直到被陆承远戳了一下:“该走了,发什么呆。”
祁殊恍然回神:“走?去哪儿?”
“去陵阳城。”陆承远上下打量他,“你不会中了那妖怪的什么邪术吧,怎么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
“瞎说什么,那畜生死都死了,再有什么邪术也该失效了。”
“也是。”陆承远将信将疑地点头,“走吧,知府大人请我们去陵阳城一聚,说要犒劳我们呢。”
“这……”祁殊皱着眉往周遭一扫,只觉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十分碍眼,有点抗拒,“我们下山除妖是职责所在,何须犒劳……对吧师尊?”
祁殊现在只是想把这些碍事的人都赶走,找个独处的机会,好生和他师尊聊一聊。
他师尊不喜人多,尤其不愿与这些官府的人打交道,肯定不会答应——
“知府大人也是好意。”顾寒江淡声道。
这就是要去的意思了。
衙役自然知道凌霄仙尊的地位,听见仙尊开口,立即顺势而为,热情地迎他们擅马车。
而顾寒江也没推辞,想也不想便走上去。
祁殊:“……”
这是故意躲他吧?
从集镇到城里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知府派来的马车华贵舒适,三人坐在车里,走了大半程,谁也没说话。
陆承远看看对面的凌霄仙尊,又看看身旁的祁殊,实在憋得难受,以神识传音给祁殊:“说句话,算我求你。”
祁殊一只手撑在窗户上,望着窗外层层山峦,头也不回:“有事?”
“你不嫌憋得慌吗?”陆承远面上不显,传音里的语调却很崩溃,“你平日和凌霄仙尊相处都这样?”
祁殊悄悄用余光瞥了眼自家师尊。
凌霄仙尊端坐车内,从上车便开始闭目养神,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要是搁往常,祁殊多半就挑个话头去缠他师尊了。
可今天……
他真不知道该和师尊说什么。
要是他那天真做了什么混账事,他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师尊。
祁殊重新望向窗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难。
追人好难。
那些民间话本里写的都是假的吧?
陆承远不知道祁殊在烦心什么,还在喋喋不休:“叹什么气啊,你能不能和我说句话,几年不见,你怎么也被教得跟个闷葫芦似的。”
“……”
祁殊转头,沉默地看他一眼。
陆承远:“怎、怎么了?”
祁殊平静道:“以师尊的修为,听得见我们神识传音,你太吵了,闭嘴。”
陆承远:“…………”
.
正午之前,一行人终于到了陵阳城。
知府显然已经提前将祁殊一行成功诛杀妖邪的事散布出去,马车进城时,便受到了百姓夹道欢迎。
府衙门前,更是已经围了上百人。
知府亲自出来迎接,又喜气洋洋地朝围观百姓说了几句场面话,大多是昆仑剑派弟子除妖有功,再自夸两句官府决策果断,这才顺利将人救回。
一席话说得百姓欢呼雀跃,热血沸腾。
热闹之余,却没人在意,几名衙役抬着白布覆盖的尸身,进了府衙侧门。
祁殊注意到,悄然跟了上去。
刚踏进门,便听见些许压低的啜泣声。
院子里,十几具覆盖白布的尸身一字摆开。被救回的女子也在这里,和父母相拥,喜极而泣。其余尚未找到女儿的人家,则互相搀扶着,一个一个掀开白布辨认。
和外头的喜庆热烈显得格格不入。
院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一位妇人悲伤过度,竟当场昏厥过去。
祁殊连忙上前。
他单膝跪地,凝起一点灵力,从那位妇人背心渡入。一具女尸就停在妇人身边,祁殊偏头扫了一眼,却顿住了。
正巧就是那日他在树林里遇到的那个女孩。
片刻后,妇人低吟一声,终于缓缓苏醒。
“斯人已逝,还望保重身体,节哀顺变。”祁殊安抚道。
妇人先是愣了愣,才看清他的穿着:“您……您就是知府大人请来的仙长么?”
祁殊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吧。”
身边有人过来将妇人扶起,后者已经比先前平静许多。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朝祁殊行了一礼:“多谢仙长。”
“不必谢我。”祁殊闭了闭眼,“我没有将令爱救回,很抱歉。”
这次的风波归根结底,是源于他当初除妖不利,才会让那蛟妖有可乘之机。
如果他那时候更小心一些……
可妇人却摇头:“若不是仙长前来搭救,此番不知有多少人要丧命于此。更何况,能把这孩子的尸身带回来,民妇已经心存感激。”
这妇人年纪也就三十多岁,模样还很年轻,身上有股子书卷气,说话平和得体。
分明她才应该是那个最伤心的人。
祁殊低声道:“我与令爱见过面。”
妇人一怔。
“前日我进山……遇到了她。”祁殊斟酌片刻,没将女子尸身被妖邪附身的事说出来,“可我到得太晚了,她那时已经去世,只留有一缕神识尚未消散。”
“她说,希望我带她回家。”
妇人再次泪如雨下。
她身形摇摇欲坠,从扶她的人身上借了力才勉强站稳,她哽咽着点头:“好……回家了……我这就带她回家……”
这十几名女子的后事还需料理,众人没待多久,很快将尸身收殓离开。
知府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讲话,打发走了围在衙门前的百姓。他人没亲自过来,却派衙役来了好几次,要请仙长们去前厅一叙。但祁殊没理,一直在院中待到送走最后一家人。
院中的人走了个干净,祁殊轻轻叹了口气,一转身,却看见自家师尊站在回廊下。
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
祁殊走过去,勉强挂起个笑容:“师尊怎么在这里?弟子方才帮着陵阳城百姓收殓尸身,耽搁了点时间,我这就——”
“此事不怨你。”顾寒江打断他。
祁殊沉默下来。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院子里静悄悄的,夕阳在二人身边洒在一片金黄。
顾寒江道:“生死有命,你修道多年,不该为了这些扰乱心神。”
祁殊还是没答话。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年他下山游历,遇到过很多次妖邪祸乱,其中也不乏有人伤亡。
可只有这次,是他本可以避免。
“阿殊,你不必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顾寒江垂眸看着他,“当初各大仙门为了诛杀那蛟妖,不知耗费多少气力,只有你做到了。”
“你以为自己只要再小心一些,便可以避免这场祸事,但你没有想过,再来一次,你真的做得到吗?”
祁殊一怔。
再来一次,他就能在寒潭涧把蛟妖彻底诛杀了吗?
祁殊不敢确定。
那时候的他,和蛟妖鏖战三天三夜,无论是体力还是灵力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再继续耗下去,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
更别说哪怕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蛟妖究竟是如何从他剑下金蝉脱壳。
“凡事不可强求,尽力为之,足矣。”
“执念太深,求而不得,反倒容易生了心魔,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顾寒江低声道,“阿殊,为师不想看到你也……”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祁殊疑惑:“师尊说什么?”
顾寒江摇头:“没什么。”
要是平时,祁殊多半能从他的欲言又止中意识到什么,可他现在自己心头还乱着,顾不上这些。
祁殊道:“师尊的话,弟子会铭记于心。”
“你明白就好。”
顾寒江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那枚祁殊先前给他的小狐狸玉坠,亲手替他挂在腰间。
两人的距离忽然靠得很近。
祁殊抬眼看去,他的师尊微低着头,那双漂亮的眼眸垂下,眼中满是温柔与专注。
这个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师尊平稳微凉的呼吸。
祁殊心头微微一动。
“师尊是怕弟子难过,这才特意来哄我吗?”
顾寒江动作顿了顿。
祁殊:“明明上午还在躲我呢。”
顾寒江:“……”
“没有躲你。”顾寒江替他系好玉坠,直起身,语调听上去有点生硬,“知府还在前厅等候,快到用膳时间了,走吧。”
他说完,转身便想离开,却被祁殊抓住了衣袖。
“没有躲我……但特意来哄我总是真的吧?”祁殊又斜前方迈了一步。顾寒江身后就是回廊的洞窗,祁殊这一步一走,几乎没给自家师尊留下退路。
他抓着顾寒江的衣袖,仰头看着他:“师尊躲了我一上午,怎么能只用这轻飘飘的两句话就哄回来?”
他这简直与无理取闹没有区别。
“说了我没有……”顾寒江回头,两人视线猝然撞至一处,话音顿住了。
祁殊凝望着那双眼睛,小声道:“至少也该……抱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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