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有哪些城市是你一直听说却总是错过的,大概洛阳能排第一。传说中的夏国开始定都于此,以后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含武周)、后梁、后唐、后晋十三个王朝在洛阳建都,位居中国八大古都之首、世界四大圣城之首。
有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李耳隐居的老君山,埋着无数帝王的北邙山,充斥着山大王的伏牛山,吕洞宾封黄龙的熊耳山,天下九塞之崤关,洛水神女,献八卦的老龟,甚至玄奘的马也有自己的庙……
水泾平静地站在缑山之巅,抚摸着武则天手书“升仙太子之碑”盯着“大周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御制御书”几个字发呆。
说是说发配广西,其实他在几个准宗师太监的陪伴下一路南行游玩。
不知怎的,准宗师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召回宫,最后水泾身边仅剩几个普通高手。
这五六人面对着落日余晖,感念古往今来的王与寇,得与失,起与落,泪水沾襟湿了一片。水泾想,老子丢了王位都不哭,你们几个奴才哭个鬼!
水泾抬头,瞟了一眼孤独地立于山崖一侧男装打扮的扈四娘。这个女人自北京开始就盯着这一队流放队伍,既不上来说话,也不离开。当四娘发现忠顺王只是不理会自己,并未喊打喊杀,于是更加光明正大地跟着。
水泾翻了个白眼,那个女人难道也想陪着去广西?
如今的水泾已经能够平静地对待此事了,甚至想到某些情节时还能笑笑。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谁也不知道——时间和距离能冲淡悔憾,消泯仇恨,解除戒备,增厚脸皮。
随着准宗师太监们逐渐离去,扈四娘离水泾越靠越近,甚至今天在碑前几乎要擦肩。
水泾背着手走过她身前,终还是停下脚步,低声道:“你又跟来干什么?”
扈四娘的扑通跪倒,低头只是哭。水泾这才发现她瘦了好多,不禁有些心痛,便将她拉起身来。四手相接,水泾久旷(久馋、久寂、久素)又有些跃跃欲试。
水泾暗恨自己没用,不再说话,往山下走去。他们的马匹就在不远处。扈四娘乖巧地跟在队伍后面,每个奴才排着队瞪了她一眼。
当夜,扈四娘堂而皇之走进了水泾房间。
扈四娘:“奴家从来没有把你当作王爷,你就是我的良人。”她温柔地垂下头,露出一抹娇羞——教科书般的操作。
水泾失笑道:“想我水泾养客三万,落难后身边仅余两三人。真是个笑话啊。”
一夜无话。
洛阳周围全是通衢广陌,四通八达,消息灵通。第二天全城人们开始向城南门涌去,人人都在传说,土默特大汗,天下第一才子,执掌奣凮宗师传承的金荣已然到了城外五里,即将入城。
听说河南府尹、嵩阳书院、豫王世子、府衙官员、当地豪强都已经候在城门口了。水泾失笑。自己初到河南时,这些人只送了点银子来,对自己避之尤恐不及。面对天下有数的大人物金荣,居然要出城迎候,那是外国人诶……你们真脸都不要了?尤其是嵩阳书院,人家要拉下儒门,灭杀孔学,你还去城门口舔?不要告诉我,你们是去拉横幅抗议的……
走,看热闹去!看金荣如今怎样了?还认得我不?扈四娘想到金荣的辣手,几十万人性命说烧就烧了,连飞也不管面前都有谁,一古脑全砍了。待会儿他在路边看到自己,要喊打喊杀的,旁边这位爷能不能帮上忙说上话,还不知道呢。
不过要想长治久安,恐怕胡夫人那一关非要过的。唉,磕头呗。
水泾不由分说拉起装死的扈四娘,在太监们的伺候下向城门挤去……在动用了武功之后,他们挤到了前排。扈四娘眼角乱扫,逃亡路线被热情的大姑娘小媳妇堵得死死的——据说金荣是天下第一神仙人物呢。今天这一关不容易啊。
站在河南府尹身边的豫王世子水汲刚下马车,一眼看见了水泾——他们五六年前见过,当时忠顺王已经开府,水汲在他家住了半年,二人关系还算过得去。水汲也不矫情,跟府尹打了个招呼,便走了过来,冲水泾点点头。
河南府尹是个微胖的中年人,姓徐名锦冺,大概有些近视加老花,眼神有些飘,在水汲身后向这边打量,面色古怪。
他这个官来得极惊险,当年他还是一县之长,河南地面发生大疫。一月之间疫情如同燎原之火,这个县下面天天死人,他这个县尊整个人都不好了,就在他要上吊前一天,皇城司一个张百户送来了防疫十条。这位徐锦冺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再烂也烂不到哪里去了。没想到防疫十条效果显著,感染人数直线下降。周围县有措施不到位的,竟然后来居上,死了小半个县的老人——幸好青壮死得少,不然就该那位县尊上吊了——最后只是罢了官而已。
得了表扬后,徐锦冺立刻加码,封路,烧病源,煮醋,蒲公英板蓝根不管什么,只要稍微有点用的野草,也不管道听途说的,就动员老百姓挖了煮水喝。不出意料,这位徐县尊很快就成了徐府尊——算是一个官场异数:没有师尊后台,同年无力,同乡无用,无党无派,居然进入高级国家干部行列,成了封疆大吏。
水汲打量着这个堂兄弟的气色,倒没有想像中的生无可恋或者怨天尤人。被一个“色”字牵连而丢了皇位,贯穿中华历史三千年,可与之比的大概只有李承乾那个倒霉孩子了。
幸好水泾今天阴阳调和,神清气爽,再加上本来就是超级好看的帅哥,能文能武,哪怕落难了,站在水汲身边也毫不逊色。
水汲偶然眼角扫到了男装的扈四娘,在她胸口一转,眼皮一跳,赶紧转开。瘦了一圈的扈四娘比过去当茶楼老板时漂亮了一倍,腰身也极婉约——否则水泾也不会再把这旧鞋捡起来穿上。水汲的想像力再丰富也不可能猜到这个男装女人就是害得水泾丢掉王位的那个女老板。
不得不说,水家基因很强大,哪怕是隔着两层的堂兄弟,站在一块儿,立刻能看出来他们有亲戚关系:同样的英姿焕发,身材高挑,气质高贵,一时瑜亮。
河南地面上黑白两道的无数眼神时刻不离河南府和豫王府,此刻看见一个风度不输豫王世子的年轻公子和世子互动,联想到传闻……立刻就明白了。咳嗽嘀咕之声掩藏在街道噪杂的背景里倒是不怎么明显,是以忠顺王的厚脸皮,在烁烁目光照耀下自然没有怎么泛红,而且与水汲谈笑自若。
不久红旗探马奔跑而至,城门口一阵骚动,无数脖子伸长看见一队长长的骑士队伍从树林后亮相,稳稳地向城门走来。河南府尹徐锦冺听身边一人报告了几句,便排众而出,向马队迎去。忠顺王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豫王世子瞄了他一眼,便自跟上府尹去和金荣说话。
隔着老远,当先高头大马上那少年就跃下马来。就这一个动作就引起了河南地面上顶尖高手一阵悸动——这个身法不像身法,更像仙法,似乎在无数个空间穿梭而来,历经百年又或一瞬才到达了这个位子。大姑娘小媳妇们开始尖叫,好像她们看得见人家的脸似的。
徐锦冺看这少年身材高挑,浑身上下衣着无不得体,头上高冠还是自己送的——他怕对方万里而来没有合适的礼服而失礼,提前送了几套衣服。想得如此周到,徐锦冺果然是个会做官的——其实做官就是做人,不能没锋芒,不能没预见,不能没胆子,不能想不到,当然也不能太清高。
水汲细看此人,头发不及一寸长,眉毛淡如青烟,下巴上的胡须若隐若现。听说金荣年龄二十三四,眼前这个少年怎么看才十七八的样子,哪有吹过草原风沙、晒过图播烈阳、泡过南海咸水的样子?他身后的蒋弘、苗敢和正在跟府尹打招呼的贾琮倒是个个都粗砺得好像沙漠里的石头——这才是符合大家认知的万里行者、积年旅人形象。
在贾琮的陪伴下,金荣等顺利完成了官场社交,和河南府地面上说得上名号的官员、豪强、闻人、读书人见了面,基本上没有失礼之处。河南府和嵩阳书院太过于客气,隐隐以下属自居,让金荣感到迷糊,连贾琮都很不适应。好在家将中有人非常懂官场这一套,苗敢挺身而出帮金荣垫了几句话,才解消了尴尬。
如果金荣今天在场面上输了,未免会沦为官场笑谈,河南府和嵩阳书院拿出极低的身段来只怕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当然洛阳百官齐出迎接金荣的盛事必然是得了皇帝的许可,给即将入京的金荣做预热。
说实在话,皇帝和新任大学士何庥也并不希望给他接风时的排场让金荣感觉不舒服,以为赵国朝庭想让他出丑。所以让金荣预先熟悉官场这一套作派就很有必要了!
如果童隰在身边,礼仪之事肯定没问题。但贾琮出身虽然高贵,却是个武夫,从来没有如贾琏、贾蓉、贾蔷一样有出面应酬的机会。所以一见面,金荣一行就在气势上被这些个油滑热情的中年人们压倒了。
幸好还有苗敢!他自小跟在娇音宗师身后捧刀执拂,游走于权贵之间,迎来送往是从小就做惯了的,比蒋弘这些人都懂怎么接梗儿并且还回去。所以在细节不论的前提下,金荣大场面上基本上可算过关。
当金荣一行在尖叫声中进了城门,大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水泾身上,没办法,鹤立鸡群的忠顺王哪怕被人群包围着,也实在是太突出了。太阳就是太阳,哪怕为乌云所欺也非群星所能遮蔽的。
金荣稍微一楞,不解地看向豫王世子,水汲低声道:“忠顺王谪游至此,正好碰上……”
金荣微笑,正好?特意也说不定。他扔下大部队,上前与水泾作礼。
河南府的官员们呼啦呼啦地溜之大吉,去“安排食宿”——就好像提前三天就安排好食宿的人不是他们似的。
金荣拱手道:“忠顺王爷?好巧。”
忠顺王还礼笑道:“金荣,我已经不是王爷了,惭愧惭愧。”
还没说两句话,金荣就看到了扈四娘,他眼皮一跳,马上就要发作。
扈四娘看到金荣依然是一副少年模样,只是皮肤白皙之下有金属光芒流动。目光如刀,少了眉毛这刀鞘,那眼睛里杀意骇然,沛然而至。扈四娘给他的王者风范吓傻了,脚下不由自主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话不敢说,只是磕头。
忠顺王咬住下唇,这个女人和金荣的恩怨害得自己丢了王位,如果金荣依然不肯放下,自己后面的一连串谋划只怕是要落空——就看金荣给不给自己这个面子。
扈四娘磕头磕到血流不止,胡氏才走到金荣身边,金荣回身挽住缰,口里喊,停,然后用眼角去示意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胡氏。胡氏下马与忠顺王见礼,一起回忆上次见面时先帝还在金庄住着不肯回宫……
金荣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胡氏早在广东就已听说了忠顺王和扈四娘的风流韵事,她斜眼看了扈四娘一眼又一眼,才认出此人。
瞧她那满脸灰土血流的样子,硕大的上身依然如故,还是那么下贱地自然抖动……胡氏撇了撇嘴,将下巴抬起,与忠顺王道别。身后九个南越丫头英姿飒爽地簇拥着胡氏轻松上马。她们每人也自驾一马,渐次从扈四娘面前经过,那狐假虎威的样子让扈四娘咬紧牙关。其中两个丫头怀里还端端正正坐着两个小娃娃,一本正经地拉住缰做骑马状——那是金美美和金当当。
金荣和水泾约了后日见面,便同水汲去了,他们将下榻豫王别业。
水泾将扈四娘从尘埃里拉起来。往好了想,估计金家和扈四娘的恩怨就此了了,水泾长出了一口气。
眼前又走过一头大马,上面坐个六七岁的小童,虎背熊腰,面目清俊,四处张望,目光中全是好奇。他一手持缰,一手玩着两枚圆滚滚的银球,大概有二两重,在手指间飞舞,神出鬼没。
这就是通《易》的金小小了,瞧他那骑术、手法,还文武双全呢。
金小小马后是桃叶和出尘、贾惜春。再后面是贾出云、五灯和尚和其他几个家将。马队最后簇拥着数十个和尚道士以及江湖人物,不知道是不是被所谓“道书”吸引而来的。
金家五仙和多达千人的海盗护卫并未露面。
忠顺王回到馆驿,坐在角落里盘算。扈四娘胆战心惊地一会儿送水,一会儿上点心,扭着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天暗了,太监给水泾房间点起了蜡烛,忠顺王不想再枯坐下去,便带着大家出去吃饭。
洛阳美食在水泾看来也就这样了:点心也就灌汤包值得一提,名气很大的洛阳水席里除了酸爽的冷菜还能入口,豆腐皮卷地圈儿倒是还行。雀舌腰片雁脯也就听着好听,雀舌还犯了“粒粒皆辛苦”那位李绅的忌讳,不可碰之。海参鱼翅要看是谁做,洛阳手法比北京的厨子差了不少。萝卜吃出燕窝味儿?水泾根本不喜欢燕窝!清清爽爽的萝卜吃着不好吗?非得加那么多工序上去。花花绿绿汤汤水水,和牡丹花入菜一样,大鸣大放的风格让人没胃口。
水泾便问扈四娘想吃什么,她答以“连汤肉片。”这个可以有,太监们都点头。其实水泾更想吃宫里没有的东西,比如肉骨头、鹅掌之类,但是身边左右都想吃肉……唉,从众,从俗。
他们找了个酒楼,在二楼包厢里坐定。不一会儿,楼下正中的舞台上有女优开始弹唱,轻歌曼舞。
出门在外也没什么讲究,大家团团围坐,小太监伺候着水泾将汤水泡了饭,他只用了一点清淡的小菜。等他开始慢慢地喝茶,听曲子了,太监们和扈四娘等才敢开吃。
将将吃到八分饱,台上来了两个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开始讲《土默特战记》。扈四娘一听到这个书名字,嘴巴边半个大肉丸子掉在碗里,激起一股山楂捞的汤水来。
水泾斜了她一眼,然后目光往楼下望去。这个说书人满脸风尘色,旁边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徒弟帮腔弹弦,二人开讲。话说番僧一心要设计青城金大汗,便找了个绝世美人宛儿,拜张太师为义父,故意接近珑王叔。珑王叔被妖女所迷,泄露了金大汗生辰八字!张太师又拾了一根金大汗的头发,被妖女交给了番僧。
于是番僧连续做法七七四十九日,从而摄了金荣的三魂六魄。总算妖女真心爱上了珑王叔,良心发现,在最后一天交待了实情。童丞相排出卦,算出了八百里连营中那番僧位置,于是珑王叔的母亲闻太夫人当机立断,和侍卫连飞一起入敌营盗法宝。珑王叔则坐镇青城,派遣十八路大将夜袭敌营,以接应闻太夫人。
最后闻太夫人有惊无险地破法成功,挽回了金荣大汗二魂五魄,还捡回了连飞遗落在敌营的青虹宝剑,而连飞则抢了维拉特先锋坐下照夜狮子千里驹和凤翅镏金仙人镗……
边说边唱,搞了一个多时辰,到半夜才讲完。听众们如醉如痴,随着情节,或惊悚或愤怒或遗憾或欣喜,如果不是连飞抢夺了天下第一宝马和千金不换的极品武器,只怕今天会因丢了青虹宝剑,被骂出屎来。——连飞在万喜楼大开杀戒,莫非是听了这一节书的原因?老子会动贪念去偷马?
水泾看着铜钱如雨扔下去,回头对扈四娘道:“果然好书。”
扈四娘略有些得意,道:“没想到盗书者无处不在啊。”
好书是好书,万喜楼赚了不少。那些腰缠万贯的说书人乘禁口令一人盘下了一个茶楼,正在得意时被连飞一锅烩了砍头……
水泾冷笑道:“就是得罪了张蓁跟侯厅长。”
后面她们还有编排蒙元公主一心想嫁金荣结果上了巴特尔先锋的床的情节——反正齐齐格不在中原,就算有一天她知道了别人口中的自己的形象,想砍人也未必知道去砍谁。
水泾心情忽然好了许多——金荣刚到草原,强敌环伺,举世皆敌,唯一可用仅宫布、张蓁、贾琮聊聊数人!连童隰、巴特尔、余立根、连飞在内都心怀鬼胎。金荣稍微行偏踏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对照自己处境,再困难,自己也比当年的金荣有优势得多。翻身并非完全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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