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清领沈蕴如至花厅坐下, 手中捧着一个雕漆嵌螺钿茶盘,里面放了一盏六安茶送上来, 之后便出去了。
从角门进来就是一座大花园,如今正当春季,园中花团锦簇,蝶舞翩跹,好一派春日丽景,只是,跟着淡清一路走到花厅,也没见到一个人,这么大的宅子, 只觉得有些空寂寂的,若非在皇城根下有帝王之气镇着, 沈蕴如会觉得这宅子有点像志怪小说里各种狐怪夜晚爱来的地方。
这花厅陈设简单,正中一扇山水插屏, 设一张楠木主座, 座边设方几, 地上两溜四张楠木交椅, 椅边设一对小香几,几上别无什么陈设。
谢幼卿一向独来独往,不喜交结,这花厅不像常有人打理的样子, 怕是都没招待过什么来客吧,莫非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座上宾?
沈蕴如手中的茶都喝完了,连谢幼卿的人影都没见着,望着这空荡荡的宅院,心中竟有丝丝的害怕起来, 自己身为一个女子,孤身入男子宅院,也是过于大胆和相信谢幼卿的正人君子了,她今日是精心打扮了才来的,自然是美丽的,万一谢幼卿起了男人的心思,失去君子之度,对她做出什么来,可如何是好?
不过,她脑中一浮现谢幼卿那张千年寒冰很瞧不上她的冷漠脸,脑中那个念头很快便消失了,甚至还觉得有点荒唐。
茶喝完了也没人来添,谢幼卿好歹出身簪缨世族,诗礼大家,就这样待客的吗?真是轻慢无礼。自然,沈蕴如虽一肚子牢骚,也知道谢幼卿是在嫌她,若非她手里的那幅画绣,她何尝进得了他的宅门?
半柱香之后,沈蕴如冷板凳坐的难受,拿手指在香几上画乌龟,忽觉面前的光线一暗,便见谢幼卿颀长隽瘦的身影出现的门口,将门口的光线遮住一大半。
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烈了,清冷的气场渗入每一寸的空间里,人一进来,偌大的花厅都显得逼仄起来。
沈蕴如忙站起身,不敢露出丝毫不满的情绪,关切地道:“谢哥哥,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些了吗?你是我和我娘亲的救命恩人,我们理当上门道谢。但我娘亲连日来身上不便,便托了我过来。”
谢幼卿神情很淡,双目明明在看她却又好像没看她一样,“上门道谢?谢某家的门槛就这么低?”
果然不损她两句他就不是谢幼卿了,沈蕴如装作毫不在意地道:“那我不是已经进来了嘛,高还是低都是你说了算。再说了,我也不是两手空空的进来,自然有带来准入你家门槛的东西。”
谢幼卿冷冰冰地问道:“那么,东西呢?”
怎么搞得好像在做交易一样,那就一手交货,一手交人吧。沈蕴如笑道:“东西有的,但是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坐呀,你先坐下,我才好拿给你呀。”
他分明就是想东西到手马上送客的意思,要讲讲契约精神嘛。
谢幼卿不动声色,走到花厅主座坐下。
沈蕴如从随身的小挎包取出一叠稿纸,递到他面前,“谢哥哥,你可不可以先看看我抄的那三十遍《省心录》,我真的很用心在抄,抄了有整整十天呢,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用功过,手指现在还疼着。”
谢幼卿淡淡扫了一眼,没接。
等了一会还是没动静,沈蕴如有点憋不住了,“你不看,那我岂不是白抄了。”
谢幼卿冷笑一声,“你本来就白抄了。”
沈蕴如气得差点背气,她抄了整整十天,抄得眼痛手痛脑仁痛,换来一句白抄了,老天爷呀,为什么要让谢幼卿这种无情无心的人成为她命中的“喜神”。
谢幼卿扯了扯唇角,继续补刀道:“抄了这么多遍,也没见你抄出一点修身养心的样子,才几天没见我,就跟只癞皮狗一样——。”谢幼卿顿了一下,嗤笑道:“地寻上门来,在别的方面,你平平无奇,但在寡廉鲜耻方面,你真是把全京城的女子都比下去了。”
说她是癞皮狗、寡廉鲜耻……沈蕴如简直要窒息了,忍不住说道:“若是抄了书就能变得跟书上的思想主张一样的话,岂不是人人抄《论语》都能变成孔圣人了。我抄这个书,自然也是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但要做到知行合一要有一个漫长的磨练和领悟的过程,我如今和《省心录》之间还隔了一千个林逋。我也知道我不该来找你,但我没办法不来找你,我的教养、我的脾气、我的种种不成熟的心性,让我克制不住要来找你的冲动,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声音,我要来见你。”说完,沈蕴如及时地添了一句,“我要来报恩。”
沈蕴如几乎想反问他,那么你在挑别人刺的时候,有问自己做到知行合一了吗?但,她不能说,她不能破坏了方才制造的那个语境。她也奇怪自己怎么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后面那几句以假乱真、迷惑男子的话的。
谢幼卿没说话了,看着沈蕴如脸上种种生动的颜色,漆眸划过不明的情绪,低头从她手中抽过那叠稿纸,随手翻了起来。
这簪花小楷倒也算是拿的出手,一笔一划都到位,每一笔都有出处,是认真写了的,当然了,跟他的行书是不能比的,谢幼卿修长的指尖慢慢地翻看着,突然脸色微变,抽出其中一张,扔至桌上。
谢幼卿的眸子里隐隐炽着愠意,质问她,“这是什么!”
沈蕴如一看,顿时傻眼了,白嫩的小脸一下子便涨红了,这是她画的那张乌龟,当时随手画了加上太困就忘了扔,混在了书稿里,关键是上面还写了谢幼卿的名字,而字迹是她的。完了,方才她一字一句地铺垫了这么多,他也算听进去了,现在都被这张乌龟给现形了。
沈蕴如脑筋转得飞快,急忙辩解道:“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画的,大概……大概是我梦游的时候画的吧。我因为抄书太苦,做梦也在拼命抄书,毕竟三十遍嘛,可能有点牢骚就画了那张图戏谑一下,但梦都是不能当真的,我以前练字的时候字写得不够好,先生罚我多写十遍,我在梦里把先生画成了一头倔驴,但我对先生一直都是很尊敬的,谢哥哥你相信我,我对你绝无任何不满和怨愤,只有感激,崇敬和报答。”
“要编,你回去编。”
谢幼卿冷冷地看着她,漆眸中的那抹情绪消失殆尽,将那一摞纸扔在桌上,起身便走,冷声道:“淡清,送客!”
“等等。”沈蕴如追上去叫住他,“我还有东西没给你呢。”
谢幼卿顿住脚步,射过来的目光像利刃一样,沈蕴如从挎包中拿出一个卷轴递给他,低声道:“谢哥哥,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谢幼卿拿了画卷,懒得再给她眼神,抬腿便走。
谢幼卿才走了两步,沈蕴如却突然蹲下身子,一把住抓他的手臂。
越来越不知廉耻了,谢幼卿皱眉,冷冷地吐了一个字:“滚。”
沈蕴如脸色苍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别走,我……我肚子好疼。”
肚子里好像有把刀在搅动,疼得她想在地上打滚,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什么意识都快消失了,只有疼痛,剧烈的疼痛充斥着她所有的感官。真的太疼了,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疼痛,疼得她真想马上死掉算了。
身下涌出一道热流,她看见自己浅浅的丁香色的裙摆上渗出一片血迹,她心中一慌,感觉身下的血流得更多了,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症,肚子里面破了,要流血而死。
在剧烈的疼痛和慌乱中,她的脑中只有一个清晰又明确的念头,谢幼卿是她的救命稻草,只要有谢幼卿在,她就不会死。
她很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臂,谢幼卿甩了几下没有甩开,回头见她面如纸色地蹲在地上,五官痛苦地拧结,抓着他手臂的手因太过用力而指尖泛白。
谢幼卿也没多想,伸手抓过她的一只手腕,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上,宁神细诊了半盏茶左右,神情便微妙起来,又窥见她裙底的一片血色。想起医书有言,女子十四岁,经脉初动,天癸水至。月经不调者,则有经行腹痛之症。
但这到底是属于女子十分私密之事,怎的就撞在了他手里。
谢幼卿神色顿时有几分难堪,但他的声音不觉温和了一些,“你松手,我让人送你去妇科妙手堂。”
沈蕴如只听到去妙手堂,却未联想到妇科上面,因为实在是太疼了,只当自己真是得了要命的病,马上就要死了,越发恐惧起来,对谢幼卿的依赖便越强,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牢牢地抓着根本不放。
谢幼卿伸手去掰她的手腕,刚扯开放下,她又马上抓了上来。
沈蕴如吸了几口凉气,声音微弱地道:“谢哥哥,别……别离开我。”
谢幼卿无奈,“你不松手,怎么带你去医馆诊治。”
沈蕴如呜咽,“我好痛,我快死了……”
谢幼卿突然有种感觉,她这样紧抓他不放,好像把他当成了不可失去的依靠,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人需要的感觉,想不到,他平生竟被一个小姑娘如此死抓不放,这种意志的确强韧,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点点挫败的感觉。
沈蕴如疼得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身上也开始发抖,可就是无论再怎样疼,她就是抓着他不放手,仿佛谢幼卿已经成了她的信仰,只要他在,再大的疼痛都会缓过来似的。
谢幼卿看着她这样明明极度脆弱却又坚韧的样子,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眉头微拧,想起曾经看过的几个痛/经的医案,严重者,会痛到晕厥,更有甚者,会不慎咬断自己的舌头……
谢幼卿看着她这个状态,是属于痛/经严重的了,得尽快送医,否则若在他的宅子里出了什么闪失,口舌就多了。
沈蕴如痛得意识渐渐模糊,但因为手中一直紧抓着谢幼卿,才没有晕厥,忽然,一条厚厚的毯子飞了过来,兜头兜脑地把她罩住。
接着,一只手臂隔着毯子穿过她的臀后,往上一托,将她整个提抱了起来,快步往外走。
沈蕴如因双手抓着他的手臂,这个提抱的姿势,刚起来的时候,便感觉骤然失重,险些摔下,故她赶紧松开,改为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而脸趴在他的胸膛上。
谢幼卿身上僵了一下,耳后根倏地变红,将那只被她放开的左手臂,轻轻扶在她的后背上。
沈蕴如根本没有想起这样的姿势有多亲昵,她只想着他要带她去哪里,是给她找灵丹妙药么?找到了她就可以不痛了。
淡清很快就在花园里备好了马车,谢幼卿抱着沈蕴如上了马车,淡清驾着马车径直从花园的角门驶出,往妇科妙手堂的方向疾驰而去。
花糕等在角门外,见出来一辆马车,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这么久了,小姐怎么还不出来。
谢幼卿一在马车坐下,双手便马上松了开来,沈蕴如滑坐在他大腿上,双手依然死死地搂着他的肩颈,将半只身子都缩在他的怀里,嘴里无意识地哼着疼,感觉身下一片潮湿黏腻,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臀。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强健有力,一声一声的,仿佛是她生命里的梵音。
谢幼卿的脸色极差,眉头皱着,嘴巴抿成了一条线,漆眸直直地看着车厢某点,耳后根的红则一直未褪去。
很快便到了妇科妙手堂,谢幼卿将车上准备的一块蒙脸布抓起来遮住半张脸,低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之锐利仿佛要在她身上扎出两个洞来似的。
倒想不到今日竟然栽在了她手上,谢幼卿虽心中恼恨,但还是将沈蕴如打横抱下车,脚步平稳地走到了大夫的诊堂。
妙手堂的医师姓张,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专治女子妇科的各种疑难杂症,人称妇科圣手,因医术高明,在京城颇为知名,也有几次被请入宫给娘娘们看病。
谢幼卿何时来过这种地方,一进来感觉每个地方都不对劲,好在今日看诊的人不多,一对母女刚出来,马上便轮到了谢幼卿,沈蕴如依然跟长在他身上似的,牢牢地搂抱着他不松手,谢幼卿神情颇不自然,恨不得将她扔了一走了之。
张大夫见进来的是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子,男子生得很高,身形十分出众,且衣着华贵,想必身份不俗。两人虽举止亲密,却十分扭捏古怪,女子被抱在怀里但身上用毯子遮得严严实实,男子则遮着半张脸,眉宇间皆是淡漠不耐的神色。张大夫心里有了底,这对年轻的小夫妇想必是闹了别扭。
张大夫示意身边的医僮将沈蕴如身上的毯子掀开,看了看沈蕴如的皱成一团的小脸和苍白的面色,问道:“夫人哪里不舒服?”
夫人?就凭她这样?谢幼卿眼中划过嘲讽和尴尬之色,但他俩如此这般,想让人不误会很难,他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而这个罪魁祸首还疼得在他怀里发抖。
谢幼卿胸口积郁,微微抬头看了看房梁,有些艰难地从口里吐出两个字,“痛/经。”
张大夫道:“把她放到旁边的小榻上。”
谢幼卿苦笑,“放不下来。”
张大夫微微诧异,起身走到沈蕴如身边,要拿她的手号脉,却见她明明痛得神识不清,一双手却牢牢地抱着她夫君,试了几次都拿不下来,这样的病人倒真是第一回见,因而问道:“夫人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谢幼卿愤懑,他要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就好了,“不知。”
王大夫沉吟了一会,吩咐医僮,“拿一粒温经丸来,喂她吃下去。”
沈蕴如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掰她的嘴拿药丸在喂她,以为是谢幼卿真给她找到了救命的神丹妙药,故而很配合地吃了下去,过了一刻钟,小腹中如刀乱搅的疼痛竟渐渐平缓了下来,她意识清醒了一些,人却变得好困,便不觉松开了手。
谢幼卿如释重负,像烫手的山芋一样地把她放在了诊室的小榻上,只是他刚放下人,却发觉臂上有些异样,低头一看,衣料上染了一团深色的暗影。
谢幼卿感觉自己脑里的某条神经好像啪地一声断掉了,呼吸一滞,但很快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命里究竟是有多缺水,连女子的癸水都沾染上了,他做事一向无往不利,今日这一劫,难道是预示着他将鸿运当头?
到底是积郁难消,谢幼卿转头狠狠地盯着那个罪魁祸首,几乎是从牙关里咬出这几个字,“沈蕴如,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沈蕴如隐约听见,可她吃了药,困得说不出话来,眼皮一重,便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是他亲自抱的,不是让别人抱的。评价一个人,要看他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女鹅的身子确实有点晚熟,现在的年龄是刚刚十六岁,还未过生日,也算是正常的啦。
其实吧,五年大忌这事对女鹅带来的打击真的是挺大的,她原本活得好好的,突然面临这么多灾祸,还有随时会死的威胁,心里的阴影和恐惧可想而知。她是真的把谢幼卿当成了救世主。对谢幼卿来说,一个紧抓着他不放的女人对他来说还挺特别的,这个后文会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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