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福安殿内鸦雀无声, 群臣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殿中才零零碎碎响起交头接耳的声响。
沈重樾曾被对外称是镇南侯府养子一事, 他们倒还记得,本以为那只是老镇南侯掩人耳目的把戏而已,却从未想过他真的不是沈家的血脉!
不止如此,他竟然还要状告老镇南侯,而且这桩桩罪名都令人费解。
拐骗稚童?放任虐行?
还有买通捕役在架阁库纵火,这可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罪!
明祁帝蹙了蹙眉, 旋即正色道:“状告老镇南侯一事非同小可,大将军切不可胡言。”
“臣并非胡言。”沈重樾神色认真,当着殿中数十人,提声将自己自八岁被拐的经历娓娓道来。
殿中众人皆听得瞠目结舌, 不想沈重樾身世背后还有这般曲折悲惨的经历,坐在上首的明祁帝微张着嘴,将“惊诧”二字演绎地淋漓尽致,他在殿中搜寻可一圈, 最后将视线定在一处角落,“此事不能但听一人之言, 沈老夫人, 沈大将军所说可为真?”
沈老夫人身子一颤, 旋即面不改色地站起来, 于殿中跪下, 义正辞严道:“陛下,臣妇从未听说过此事,镇南侯府世代忠良,亡儿生前虽在朝堂建树不多, 可人品清正,绝不会做徇私枉法之事!”
“哦?”明祁帝挑眉道,“在朕眼中,老侯爷的确是高风亮节,光明磊落之人,所谓空口无凭,沈大将军可有什么证据?”
“臣有证据!”沈重樾斩钉截铁道。
听得这话,沈老夫人身子倏然一僵,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可她很快镇定下来,微微挺了挺背脊,佯作泰然自若。
“臣当年在山路上被老镇南侯的马车所撞,四野空旷,并无人看见,但后来老镇南侯曾带着臣去附近镇上的一家医馆求医,那曾救治过臣的大夫如今就在宫外。”
明祁帝抬手道:“带进来。”
守在殿中的侍卫领命退下,不消一炷香便带了个进来,那人大抵知非之年,衣着素朴,他略有些拘谨恐慌地重重磕了两个头道:“草,草民范大治拜见陛下……”
“不必害怕,你只需如实回答便是。”明祁帝道,“范大治,朕问你,大抵十七年前,可有人带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来找你诊治,未及诊完就带着孩子离开的?”
范大治知道,他就是因为知晓此事才会被带来京城的,他吞了吞口水,缓缓答道:“草民记得,那人是入夜后敲的门,且穿着举止不俗,他抱着个约摸只有**岁大的男孩说让我瞧瞧,那个男孩的脑袋像是磕在了什么上头,后脑有一道极长的伤口,血流不止,我给他止了血,足足等了两日才见那孩子醒来,可许是因脑中的瘀血,醒来后他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草民当时劝那位贵人在医馆多留两日,说脑中留有瘀血,若耽搁久了,只怕那孩子永远都记不起来不说,恐还会落下头痛的毛病。但奇怪的是,那位带他来的贵人听闻此事,却是丝毫不见担忧,反而不顾草民的阻拦,直接命人将孩子带走。因草民后来也时常想起那个被带走的孩子,不知他后来如何了,所以即便过了十几年,依旧对此事印象极深,至今没有忘却。”
群臣听闻此言,皆面露震惊,姝娘坐在一旁,听这人细细描述当年之事,心下似堵了块大石,滞塞难过。
刘家夫妇当年寻遍了整个思原县都未找过刘淮,若他们知晓,他们捧在手心如珍似玉的孩子被肇事之人拐骗回去,不仅没好生对待,反对他鞭打虐凌,该是怎般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胡言乱语!”沈老夫人怒目看向那范大治,“无凭无据,光凭你一张嘴随口编造,甚至连名姓都不知,就想污了我儿的清白嘛!”
虽范大治说得仔细,但事实的确如沈老夫人所说,空口无凭,就算他真的记得有这件事,那人也不一定是老镇南侯。
明祁帝略一思索道:“此事确实不可尽信,沈大将军可还有旁的证据?”
“有!”沈重樾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不疾不徐道,“老镇南侯当初拐骗臣一事,年数太长,臣已虽寻不到物证,可烧毁架阁库一事,却是人证物证齐全!”
听到这话,沈老夫人拢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
不可能!
此事她当已派人处理干净,怎么可能还有所谓的人证物证!
她屏住呼吸,在心中拼命安慰自己,沈重樾顶多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或者是在伪造证据罢了。
很快明祁帝便依沈重樾所言,命宫人将一人领了上来。
那人一撅一拐,左腿已没了一半,右腿也只能勉力支撑着,拄着杖极艰难地进来,甫一看见沈老夫人,他眼冒怒火,几欲上前将人撕碎。
在明祁帝的询问下,那人跪在殿中,将自己的身份和所犯之罪一一道来:“回陛下,草民本是思原县府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捕役,大抵七年前,忽得有人以十两黄金为赠,托草民去秘密销毁天成十六年前后的档案文书。草民一时见钱眼开,答应了此事,借着职务之便,趁管勾和守当官不备,偷偷溜入……不过草民本无意纵火,只是听见外头动静一时慌乱,才想着左右都是要销毁,便将附近的灯盏打翻,造成失火的假象……”
当年思原县府衙架阁库走水,烧毁了府衙不少重要的户籍文书,此事闹得很大,殿中不少人都还记得,可万万没想到那居然不是意外。
“草民说的句句属实。”那捕役磕了两个头道,“草民利欲熏心,犯下如此大错,明白自己罪无可恕,可草民不想看着那些想害死草民的人逍遥法外。当年架阁库出事后,那买通草民的人怕惹祸上身,便让草民跑得越远越好。可就在四年前,那人忽又寻上了草民,以商量为借口将草民约到荒郊野外,意图杀人灭口,草民跳下悬崖摔得双腿尽残,才勉强保住了一命。”
明祁帝问道:“你可知来买通你的到底是何人?”
那捕役重重地点点头,“草民知道,当初买通和欲杀了草民的都是镇南侯府之人!”
沈老夫人倏然激动起来,可她并未对那捕役发怒,却是转向沈重樾厉喝道:“就因当初你母亲对你严苛了几分,你就心怀不满,牢记于心,今日甚至不惜以杀人这般罪名来诬陷你父亲!”
沈重樾冷笑了一下,“买通人销毁文书一事的确是老侯爷派人所为,可若是四年前的话,老侯爷早已亡故,沈家真正想要杀人灭口的究竟是谁,您不是很清楚嘛!”
沈老夫人刷地面色一白,那捕役紧接着道:“陛下,草民有证据,有证据能证明此事是镇南侯府的人所为!草民幼时家贫,略会些小偷小摸,那日草民依稀看出那人起了杀心,就趁他不备,偷走了他身上的物件。”
他麻利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大太监苗盛见势上前,忙接过东西,确认无害后才呈给皇帝。
明祁帝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木制腰牌,正面雕着镇南侯府四个大字,翻过来后,上头赫然用笔写着“何行”二字,墨虽有着褪色,但上头的字依然很清晰。
明祁帝低眸看向沈老夫人,问道:“何行此人?老夫人可识得?”
沈老夫人心下猛然一颤,此事她不可能欺瞒得了,只得如实道:“启禀陛下,何行乃是镇南侯府的家仆,也曾是我儿的贴身小厮,现下早已离开镇南侯府了!”
“既是你镇南侯府的人,为何他的腰牌会出现在这小小的捕役身上?”明祁帝抬手将那腰牌丢到了沈老夫人眼前,冷哼一声道,“您是否又想说,此物是大将军故意伪造以陷害于您的!”
“陛下,臣妇和镇南侯府冤枉啊!”沈老夫人忽而转身,激动地伸出手指颤颤巍巍道:“忘恩负义!你个忘恩负义的孽障,镇南侯府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便是如此回报我们的吗!”
沈重樾神色冰冷地看着她,“老夫人真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吗?镇南侯府的养育大恩,我着实承受不起,若没有镇南侯当年私自将我带回去,我又怎会生生与我爹娘分离十数年,乃至于他们念了一辈子,到死都没等到我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右手握紧成拳,其上青筋暴起,他咬牙一字一句道:“你镇南侯府欠我的,又该如何还!”
他声量不大,可眸色凛冽如刀,浑身怒意似燃着混混烈火般遮掩不住,殿中一片沉寂,众人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沈重樾向来内敛,姝娘从未见过他这般盛怒的模样,他虽表面平和,似乎对刘猎户夫妇的逝世感触不大,可却只是把这些年与父母亲人生离死别之痛深埋于心罢了。
此刻仇人在前,那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再也忍耐不住,姝娘的心似也跟着他一块儿疼起来,她侧过头,死死咬住下唇,可眼角还是不免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坐在明祁帝下首的贺严听了许久,心下感受比在场不少人都复杂许多,他是知晓刘家一事的,却没想到沈重樾居然就是那走失多年的刘淮,就是姝娘那个所谓的夫君。
始终一言不发的贺严蓦然开口道:“既然此事与那何行有关,将他抓来盘问,就可知真相,陛下,您说是不是?”
明祁帝等着就是这话,“长宁王说得不错,沈老夫人既然觉得自己冤枉,不如将那何行带来,是非曲折,一问便知!”
沈老夫人没再言语,她眸色逐渐黯淡下来,倏然跌坐在地,不再喊冤挣扎。到了这个份上,她哪里还看不出来,陛下有意维护沈重樾,两人一唱一和,今日这一出只怕也是他们提前商议好的,不然缘何会有那么多人出面作证,想必那何行也早已被抓至宫门外,只等着明祁帝传唤。
再闹下去,不堪的只有她和镇南侯府。
见沈老夫人这番绝望的姿态,众人便知再不需什么证据,沈重樾所说的一切皆是真的。
明祁帝顺势道:“既然沈老夫人不需人作证,便是默认了此事……杀人灭口一罪,朕念在老夫人年事已高,不再严惩,免你牢狱之苦,可老镇南侯虽已逝,他过往所做的一切却不可当无事发生。”
他顿了顿道:“即日起,褫夺沈家世袭的镇南侯之位,沈家一众皆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在朝为官!”
沈老夫人难以置信地抬眼,震惊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明祁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双耳所听到的。
她愣了许久,忽得唇角微勾,疯疯癫癫地仰天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她忽得睁大眼,激动地伸手要去拽沈重樾,却被两个小黄门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她疯狂挣扎着,口中不住地大吼:“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毁了我们沈家!当初我儿带你回来时,我就该一把将你掐死,你这个祸害,祸害......”
不待明祁帝吩咐,苗盛忙冲两个小黄门打了个眼色。两个小黄门会意,费力将发了疯的沈老夫人拉了出去,范大业和那捕役也随即出了殿。
一场闹剧罢,整个福安殿中沉寂得可怕。
“今日是庆功宴,众位爱卿莫要被无关紧要的事损了心情。”少顷,才听明祁帝笑道,“我们大将军得胜归来,还未受封赏呢。如今你既辞去了镇南侯之位,不若朕再赐你一个更好的。”
明祁帝垂眸思索半晌,旋即看向沈重樾道:“便封定国大将军沈重樾为定国公,赏黄金千两,丝绸百匹。爱卿,可还满意这个封赏?”
沈重樾怔了一瞬,伏身施了个大礼,“多谢陛下!”
明祁帝笑着颔首,却听身侧的太后突然道:“这豫城一战大将军固然该赏,可陛下是不是还忘了一人?”
听得此言,明祁帝反应了一瞬才笑起来:“太后说得不错,此番豫城大捷,又哪里少得了将军夫人的一份功劳!”
倏然被明祁帝提到的姝娘,略有些惶恐地上前,立在了沈重樾身侧。
“豫城疫疾横行,若无将军夫人,只怕会有更多百姓染疾而亡,将军夫人此番同样功不可没,正如太后所说,也该好好赏赐一番。”明祁帝道,“说来,有一物大将军同朕求了许久,朕确实该将此物赏赐给将军夫人。”
“如今大将军已为定国公,将军夫人自然也该得一个诰命。”姝娘惊诧地抬起头,便听明祁帝提声,“将军夫人秦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即日起,赐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姝娘怔愣了一瞬,直到感受到手被轻轻一碰,才回过神来,忙下跪谢恩。
她方才起身,便听贺严忽而道:“陛下,臣今日才知,臣这小徒弟与定国公原真是天作之合。”
他甫一出声,殿中众人都往他的方向看去,只听贺严自顾自道:“先前京城都在传,说我这徒儿不过是个乡野寡妇罢了,他们恐是不晓得,我这徒儿嫁的本就是刘家之子,这人就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呢,又怎么能算是寡妇呢!”
明祁帝倒是没听沈重樾说起过此事,今日甫一听见,也不免吃了一惊,诧异道:“长宁王此言不错,这可真是天作之合,将军和将军夫人此乃命定之缘啊!”
殿中群臣也唏嘘不已,不想原来将军夫人这寡妇不算寡妇,二嫁嫁的还是同一个人,当真是一段曲折离奇,缠绵悱恻的故事,简直比那茶楼里的话本子还要精彩。
姝娘知道,贺严这是在帮她解释澄清,落座后她远远冲贺严感激地笑了笑,贺严却是别扭地一下撇过了眼。姝娘无奈地看向沈重樾,沈重樾也垂眸看来,两人对视间,他暗暗牵住姝娘的手,牢牢拢在了掌心。
庆功宴过后,沈重樾和镇南侯府的事很快在坊间被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感叹沈重樾身世的曲折,也跟着痛恨沈家人卑鄙无耻,冷血无情。
沈家被贬为庶民后,很快便需搬离镇南侯府,可就在他们离开的当日,冯嬷嬷收拾好行李,转头去请沈老夫人时,推门却见三尺白绫晃动,矮凳被踢翻在地,至于人,也早已没了气息。
冯长匆匆将这个消息递来青山苑时,姝娘正与沈重樾一同在喂两个孩子吃饭,她抬眸忧心地看了他一眼,却见沈重樾面色如常,将汤匙递到敏瑜嘴边,一句都没有多问,只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姝娘不知沈重樾现下是何感受,是解恨,还是感慨,可确实如他的态度一般,不论沈家人如何,都与他们再没有关系了。
夏雷滚滚响过几遍,天儿又逐渐热了起来,这是姝娘在京城过的第三个夏。
沈重樾被封为定国公后,明祁帝又赐下一座更大的宅子,只是姝娘已住习惯了将军府,两人便商量着没有搬。
花园角落里的那片菜地已生得十分繁茂,她还命人在里头搭了个遮阴的草棚子。在地里摘了瓜,当即便能冲洗了,边吃边在棚子底下乘凉。
自打从豫城回来后,姝娘托人往长平村稍过几次信,但都没有等来春桃的回音。春桃今年十七了,按理也该许了人家,就是不知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会不会待她好。
姝娘时时惦记起这事儿,寻思着待沈重樾闲下来,两人也该带着孩子们回乡一趟了。
是日,姝娘正在厨房给敏言敏瑜煮绿豆汤喝,便见风荷急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夫,夫人……来了……回来了……”
“回来了?”姝娘笑道,“谁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风荷摇了摇头,正想说什么,却听一个熟悉的声儿惊喜地唤道:“姝娘姐姐!”
姝娘循声看去,不由得怔愣在那里,厨房外,那个笑靥如花,如暖阳般灿烂的小姑娘不是春桃是谁!
“姝娘姐姐,我回来了!”春桃跑上前,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姝娘。
“春桃……你怎会……怎会……怎就突然回来了呢。”姝娘有些高兴得语无伦次,她旋即扁了扁嘴,佯怒道,“都不提前同我说一声,又不是不识字,我同你写了那么多信,也不见你回上一封,你可知我有多伤心!”
“对不起嘛,姝娘姐姐。”春桃歉意道,“我就是想给你个惊喜!”
姝娘叹了口气,抬手刮了刮春桃的鼻子,“走吧,天这么热,站在这儿作甚么,我们去院子里说。”
她转头吩咐徐大厨帮忙看着绿豆汤,拉着春桃的手就往青山苑走。汪嬷嬷看见春桃,亦激动不已,抹着眼泪嗔怪她这么久都没怎么来信,当真是没良心。
坐在小榻上的敏言和敏瑜,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打量着春桃。当初春桃离开京城时,两个孩子才不过满月,现下无人扶着都能走得很好了,还能含糊不清地喊几声“爹”和“娘”。
春桃甫一见着两个孩子,便伸手想要抱他们,敏言和敏瑜对她不熟悉,一开始都扭着身子躲,但春桃向来会逗孩子,不消一炷香的工夫,便已同孩子们玩在一块儿了。
不一会儿,厨房煮好了绿豆汤送来,姝娘倒了一碗,送到春桃眼前,问道:“春桃,你同我说实话,此番突然回来,真是来看我的?”
春桃垂下眼,心虚地喝了一口汤,声若蚊呐道:“的确是来看姐姐的,只不过……只不过此行主要是见我未来的公婆。”
“未来的公婆?”风荷惊诧道,“春桃,你许人家了,哪户人家啊?”
一向大大咧咧的春桃扭捏着不说话,姝娘却是猜到了几分,要见未来公婆还需要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
“王卓大哥同你阿娘求亲了?”姝娘问道。
春桃睁大双眼,吓得差点跳起来,难以置信道:“姝娘姐姐,你如何知晓是王大哥的!”
“这还用猜嘛,你只差写在脸上了。”姝娘忙追问,“说说,你俩到底是如何好上的?”
风荷和汪嬷嬷也好奇地凑近来听,好几双眼睛定在她身上,惹得春桃面上发烫,羞得都不敢抬眼,“哎呀,就是先前王卓大哥送我回长平村,这一路上孤男寡女的,时日一久聊着聊着就……”
“就怎么这?”风荷挑眉道,“**了?”
“说什么呢!”春桃抬手娇羞地拍了拍风荷的胳膊,支吾道,“就……就心生好感了呗,后来他送我回家,也未与我断了书信往来,再后来他就随将军打仗去了,好一段时日都没消息。直到两个月前,他突然又开始写信于我,我在回信中说……说我娘正托媒人给我说亲,他一时急了就……”
“就急急忙忙赶去长平村,同你娘提亲,唯恐你被旁人抢了去,是吧?”姝娘接着她的话道。
春桃满脸通红,“姝娘姐姐,可别打趣我了……”
见她这副模样,姝娘和风荷、汪嬷嬷都忍不住放声笑起来,笑闹了一会儿,风荷突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道:“可那王卓不是有个妹妹,向来与你不对付的吗?”
“啊,她呀……”春桃无所谓道,“先前王大哥将王竹儿接回京城过了个年,又将她送回去了,她日日担忧她哥哥真将她放在村里不管了,有一回偷偷在河边哭教我瞧见,便安慰了她几句,现下常随我一同上前砍柴采药去,性子倒也改了许多。怕什么,往后我可是她嫂子,还怕治不了她嘛。”
姝娘抬头在春桃额上敲了两下,“给你能的!”
因春桃突然回来,姝娘也没准备,索性带着她和风荷一道出门,直接去了玉味馆吃。
姝娘忙于照料两个孩子,已好些日子没来这儿了,玉味馆对面的珍馐阁在年前便已倒闭关了门。
那付掌柜也算是罪有应得,自食恶果,见珍馐阁因上回客人吃坏肚子一事,生意日益冷淡下去,就起了恶念,派人去玉味馆的后厨下毒,却被抓了个正着。那人嘴不牢,很快就供出了付掌柜,那付掌柜便因下毒未遂被判下了大狱,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出来。
珍馐阁没了掌柜,自然就关了门。从前跟着那付掌柜去了珍馐阁的大厨们,转而觍着脸来求华老爷子,都被华老爷子毫不留情地举着笤帚赶了出去。
当初玉味馆落魄时,他们纷纷弃恩师而去,使玉味馆雪上加霜,现下玉味馆重整旗鼓,他们自然也别妄想再来分一杯羹。
珍馐阁关门后,玉味馆的生意愈渐好了,华庆嫣请了不少人手但依旧忙不过来,见姝娘进来,她面上一喜,忙跑上前相迎。
“夫人,您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吃饭的。”姝娘问道,“庆嫣,可还有空着的厢房?”
“夫人来得巧,方才有一桌客人刚走,恰好空出了一间。”华庆嫣亲自领着姝娘几人前去。
可走到厢房门口,华庆嫣却一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模样。
姝娘看出她有事想问,“怎么了?”
华庆嫣迟疑了半晌道:“夫人,唐副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你们从豫城回来都这么久了,他缘何一次都未来过玉味馆?”
唐云舟还未来过吗?姝娘秀眉微蹙,自豫城回到京城,少说也有两个月了。虽说他腿伤严重,但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没来过玉味馆吧。
姝娘本想同华庆嫣实话实说,可蓦地想到什么,眸子暗暗一转,忽得长叹一声道:“唐副将当初拼死守城,不意从城门上摔了下来,右腿伤得极其严重,军医还说过,往后怕都站不起来……”
她话音未落,只见华庆嫣满目震惊,眼睛一下就红了,她拉住姝娘问:“夫人,唐副将住在哪儿,他住在哪儿,我要去看他!”
姝娘张了张嘴,正欲继续说什么,却听门口的伙计高声喊道:“唐副将,您来了!”
华庆嫣倏然将头转了过去,就见唐云舟含笑,略有些一撅一拐的地向她走来。
华庆嫣抽着鼻子,差点哭出声来,她快步跑上前,上上下下将唐云舟检查了一遍,一脸庆幸道:“唐副将,你没瘫啊?”
唐云舟愣了一瞬,便见华庆嫣身后站着的姝娘倏然对他眨了眨眼,他顿时了然,忽得收了笑容,蹙眉道:“瘫倒没瘫,就是跛了点,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恢复好,走起路来实在难看,这才不敢来见你,怕你嫌弃我。”
“怎会。”华庆嫣抽抽噎噎道,“唐副将能活着回来,庆嫣再高兴不过,又怎会嫌弃您呢。”
唐云舟丧气道:“你是不嫌弃,可我这往后一瘸一拐的,只怕都讨不到媳妇儿,要孤苦一辈子了。”
“不会的。”华庆嫣垂首喃喃道,“您那么好,定有人愿意嫁给唐副将您……”
“我这样的,谁愿意嫁给我?”唐云舟摇摇头。
“我……”华庆嫣脱口而出,又赶忙止住了声儿,两人四目相对间,一股微妙的气氛在静静流淌。
华庆嫣羞红着脸,咬了咬唇,低声道:“其实……若唐副将不嫌弃……”
“不嫌弃,我不嫌弃,我乐意得紧。”唐云舟笑得嘴都快咧开了,想也不想道,“华姑娘,你爹在哪儿?”
他这话锋转得太快,华庆嫣疑惑地问,“我爹在后厨呢,唐副将寻我爹作甚么?”
“择日不如撞日,我连聘礼都抬来了,就在门口呢。”唐云舟激动地指了指门外,再三道,“华姑娘,你可是答应嫁予我的,莫不要反悔呀!不可反悔啊!”
说罢,唐云舟一瘸一拐地往后厨的方向去,徒留华庆嫣有些震惊而茫然地站在原地。
姝娘看着这一幕,止不住勾唇而笑,她满意地提步踏进厢房去,跟在后头的风荷凑近低声问道:“夫人,唐副将这腿……真的会跛吗?”
“华姑娘信了,你怎也信。”姝娘忍俊不禁,“他可不舍得他的华姑娘真嫁给一个跛子。”
唐云舟这腿虽伤得厉害,但回了京城后,姝娘托贺严开了药,已比先前好了许多,在他成亲前,大抵便能痊愈吧。
再说了,一瘸一拐地去迎亲,着实是不大好看。
春桃虽是王卓带回来的,可她一个黄花大姑娘,不好住在王卓家中,便仍留在将军府,和风荷睡在原先那个屋子里。
这成了一对又一对,姝娘坐等着吃喜酒,可一顿都还未等到,肖云碧便带人上了门。
“肖掌柜这是……”姝娘认出她带来的是绸缎铺子的裁缝,常是来给她量体做衣的,她纳罕道,“我一个月前才做过衣裳呢,足够了,不需要再做了。”
肖云碧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夫人这便不晓得了,这做有些衣裳啊就不能挑时候,也不能因着衣裳多便不做了呀。”
她同那裁缝打了个眼色,裁缝上前拿了长绳儿为姝娘量了尺寸,量完了,笑着对姝娘道:“我就说夫人先前这尺寸怕是不合用了,果然这才过了多久,夫人竟又瘦了。夫人平素还是得多吃一些,不然这衣裳繁琐,指不定将夫人给压垮了!”
“繁琐?”姝娘微微颦眉,看向肖云碧,“肖掌柜打算给我做什么衣裳,近日也未听说有什么宫宴啊。”
肖云碧抿唇笑,“这事儿我可不能提前告诉夫人,夫人若想知道,便亲自去问将军吧。”
听这话,还是沈重樾授意的,姝娘一脸茫然,好端端的,他派人来为她制衣作甚么。
晚间,沈重樾自兵部下值回来,便见姝娘正坐在小榻上做针线活,他疑惑地问道:“怎还未睡?”
“我在等你。”姝娘放下手中的绣绷,如实答道,“将军,今日肖掌柜来过了,她奇奇怪怪的,说要给我做什么衣裳,我问她,她又不肯告诉我。”
“嗯。”沈重樾脱下官服,换上轻便的常服,“是我托人给她递的话。”
“近日是有什么要紧的宴会吗,怎的突然要做衣?”姝娘将沈重樾的官服悬挂在架上,伸手抚平褶皱。
沈重樾走到她背后,蓦然环住她纤细的腰肢,贴在她耳畔低声道:“姝娘,我们成亲吧。”
“成亲?”姝娘愣了一下,回头看他,“可是我们已经成过亲了。”
沈重樾低声道:“那回办得匆促且简陋,我心下一直觉得愧对于你,总想着要再给你个更好的,先前没机会,现下是最好的时机。”
姝娘不知原来沈重樾一直在介意此事,在她看来,他们在长平村,在爹娘坟前拜了天地,再正式不过,其余那些精致的嫁衣和繁盛的礼仪,都只是可有可无的装点罢了。
“我不在意这些。”她淡淡道。
“可我在意。”沈重樾将姝娘抱起来,坐在小榻上,微敛起笑容,静静地凝视着她,“这场婚礼我已欠了你两年,姝娘,我要再正正式式娶你一次。我要让他们知道,你秦姝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见沈重樾神色认真,姝娘心下一阵温暖,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悠悠颔首,“好,那我便再嫁一次。”
左右怎么嫁都是眼前的这个人,那不管成几回亲又有何妨呢。
肖云碧那厢动作极快,她请来最好的苏州绣娘,日夜赶工,终于在一个月后做出了那件精美绝伦的嫁衣。连那绸缎铺子的裁缝都忍不住赞叹,她平生见过不少嫁衣,可这一件用了无数金线绣制的委实奢美得令人惊叹。
姝娘如今已算是贺严的义女了,长宁王府便是她的娘家,她成亲自然要从长宁王府出嫁。
虽算是补办的婚礼,可嫁妆什么的,该有的贺严这厢都备上了,整整十八个箱笼,还有贺严名下的两间铺子和几处田产。姝娘一开始觉得太多了些,不肯都要,贺严登时将脸一耷拉不悦道:“就这些个东西还嫌多,我长宁王府走出去的人若太磕碜,岂不是败了我的面子。”
见贺严这般说,姝娘退却不得,只能收下,不仅是贺严,太后那厢也派宫人送来不少金银饰物,说是为她添妆。
光是她的嫁妆就整整堆了一个院子,后来听外头看热闹的人说,成亲前一日,抬嫁妆的队伍浩浩荡荡占了整条街,从高处往下看,若一条红色的游龙,一时半会儿竟看不到尾,当应了那句“十里红妆”。
出嫁当日,天未亮姝娘便教风荷唤了起来,婆子喜娘挤了满屋,忙忙碌碌为她梳洗上妆穿衣,繁琐万分,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休。
中途风荷怕姝娘饿,给她端了碗粥食垫了垫胃,又枯坐了好一阵,才熬到了吉时,外头唢呐炮竹声喧天,便知是新郎前来迎亲了。
喜娘给姝娘蒙上红盖头,她眼前便只剩一片暗沉沉的模糊的影子,只能由喜娘领着,随着她的吩咐去做。
出了屋,依稀走了一阵,便到了前厅,喜娘递了根红绫给她,姝娘甫一抓在手心,便觉有一股力道将红绫往外拽了拽。
她意识到什么,垂眸抿唇而笑,本因看不见前路而有些慌乱的心霎时平静下来。
不同于姝娘在长平村中看惯了的简单婚礼,这达官显贵家的婚仪相对而言繁琐太多,从出长宁王府到上花轿再到在青山苑主屋的床榻上坐下,姝娘已是筋疲力竭。
从来看人家成亲只觉得喜庆热闹,现下自己完完整整尝了一回,浑身酸痛疲乏,累得实在笑不出来。
这新郎不到,盖头自然也不能掀,姝娘在床榻上直直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却听耳畔喜娘唤了一声“将军”。
姝娘脊背一僵,竟无端端生了几分紧张,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也不是头一回见,分明连孩子都有了,都不知在紧张什么。
“都下去吧。”
屋内人应声鱼贯而退,姝娘双手不自觉握紧,下一刻只觉一股清淡的酒香扑面而来,眼前倏然一亮,那大红的鸳鸯戏水盖头已被秤杆挑落。
沈重樾见姝娘微微抬首看来,不禁呼吸一滞,只见她一双潋滟的眸子雾蒙蒙的,似一汪深邃的清潭,碧波荡漾,轻咬着的双唇红若朱砂,如成熟饱满的桃儿,诱人采撷。
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姝娘平素不用脂粉,虽也清雅昳丽,但今日浓妆艳抹,却显得分外妖娆勾人。
姝娘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终于忍不住赧赧道:“将军一直看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的妆花了?”
“没花。”沈重樾低声笑道,“只是太美,舍不得移开眼罢了。”
他转身端起桌上的两杯合卺酒,递给姝娘一杯,两人双臂交缠,仰头饮下。
酒液泛着诱人的水光沾染在姝娘的唇上,沈重樾见她伸出小巧的舌尖轻轻在唇上舔了舔,不由得喉间干涩,倏然升上几分燥热。
姝娘方才放下酒盏,只听噼里啪啦的响声,铺着桂圆红枣的褥子被沈重樾一把扯了出去,她只觉天旋地转地一阵,人已落在了绵软的衾被之上。
抬眸便见沈重樾眸光灼热似火,凝在她的脸上,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新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姝娘……”他哑声道。
看着身下的佳人,他想起当初回到长平村时,听闻刘猎户夫妇已逝的消息,本以为自此孤苦一人的他曾一度在心底绝望过。
可刘猎户夫妇虽已逝,却并非什么都没留下,姝娘便是他们留给他的最珍贵的宝物。
自幼时被拐离长平村后,他的人生始终笼罩着挥散不去的阴翳。
正是因为姝娘,他原黯淡冰冷的世界里才复又照进了光亮。
无论今生,还是来世,轮回几次,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他用诱哄的声音,贴近她耳畔道:“姝娘,唤我一声。”
姝娘微愣了一下,片刻后一双纤细的奴婢勾住了男人的脖颈,眉目微扬,莞尔而笑,她启唇,声儿缠绵且坚定。
“夫君!”
从始至终,唯他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应该还挺多的,回村在番外,还有两个人青梅竹马的养成系番外,这个我反正个人特别想写,哈哈,感觉好宠好萌的。除了这两个,大家有想看的,可以在评论里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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