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经历的死对陈远触动很大,陈远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小人物,没有什么远大的报复,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能用手段的时候,绝不会因为手段不光明而不用。
但是,来到明朝经历了这么多,他也想通了很多,有些事,不是自己不想做就可以不做的。
汉王,在山东的事让自己彻底失望,自己会用尽一切办法不让他做皇帝。
杨士奇,一个大学士,一个首辅,想法和做法都保守,自己无形中都在改变他的决策,但他在自己入狱的时候,不会落井下石,还会帮自己说话,因为儿子的事,他屡次想辞去首辅的位置,说难辞其咎。他是真君子,只是被儿子毁了。现在几乎无心政事。
袁彬,从一个锦衣卫百户,一步一步到都指挥使,他帮过自己很多,也受自己的影响。
唐赛儿,一个白莲教的佛母,一个杀人不眨眼想造反的女魔头,也受自己影响,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杜经历,一个小小的经历,因为幡然悔悟,能够以身正法,他最后的行为令人可敬。
回想一幕幕,陈远觉得,自己不仅仅有亲情,有爱情,还有责任。
他会尽自己所能,让大明走向辉煌。
他回到钦差的住处,把自己关起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一个人倒头大睡,他太累了,心情也特别沉重,特别交代,谁也不见,连耿采若都见不到他。
耿采若是生气的,不过想想,丈夫确实太累了,就没有去打扰他。
半夜,城外还很喧闹,赵王组织人安排流民,登记造册,然后好派人统一护送回去。
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许多人也不睡觉,好多贪官被抓,判了死刑,他们暗地里聚集在一起高兴。
因此,没有谁会在意夜间一个快速行进的一个黑衣人。
陈远躺在床上,想睡,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下想自己身上的责任,一下又想朝中是谁要害自己。自己得罪的人很多,是不是要让袁彬派人查一下,看能不能查出来。
一下又想家,不知道老娘和老婆怎么样了。
一下又想,该怎么向黎玉义交差。自己向她要十天的时间,明天就到了。躲起来?那是不可能的,她有的是手段找到自己。自己也没法躲。派人杀了她?陈远想想还是算了,两次都放了,杀一个满门只是一个人的女子,自己无论如何很不下心,要不然,自己早就把她杀了。
送死是不行的,孩子要出生了吧,想到要当父亲了,那是一个小生命、小家伙啊,不知道是男是女,像他娘亲多一点还是像自己多一点。希望是个女孩子,男孩子淘气很,要是不听话,得气死老子我,陈远的心里微微感到暖意。
突然,门吱吖打开,声音很轻,不过还是被陈远听到了,他收回思绪。正想说自己已经吃晚饭了,睡了,不想见人,但借着微弱的月光,猛然看到那张脸。
是她,唐赛儿。
她还要来杀自己?陈远大吃一惊,赶紧闭上眼睛。
唐赛儿迈着猫一样的步伐,轻轻地走进来,不仔细听都听不到,她走路永远都是这样,轻轻的。
陈远看不到动静,想着要不要突然坐起来问她,又奇怪的想,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她在掏刀子?
“陈远?陈远……”唐赛儿轻轻唤。
在印象里,唐赛儿对自己神情很冷,什么时候这样平和,甚至还有一丝温柔。
唐赛儿明明是想唤醒他,却又像是生怕唤醒了他,所以声音小小的。
陈远闭着眼假寐,努力保持呼吸的平稳,以免被她看出端倪。
他睡着了,唐赛儿松了口气,缓缓走近,每一步都走得很挣扎。
榻边微微地一沉,唐赛儿在榻边坐下了。
久违的女人体味,很清淡,若有若无,好像还有一点奶味,陈远忍不住胡思乱想,她不会才奶过孩子吧?咦,她这么刚烈,会嫁人生孩子?想想也觉得稀奇,奇怪,他这才回想起来,唐赛儿的胸本来就比较大,见到的时候更大了些。
陈远想这些,唐赛儿当然不知道,要不然,当场就揍他一顿了。她心情复杂,一时也不去认真辨别陈远是否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唐赛儿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又喝酒了,你们男人都是这副德行么。”
陈远一脸茫然,这是唐赛儿?我是不是在做梦。
“喝酒了也好,睡着了也好。”她又这么道。
陈远满脑子都是问号。
“你呀,在京城好好做你官就行了,为什么要来山东,山东凶险万分,听说你在高柳,就差点被杀,如果,如果不是我最后收手——你,你也要死在我手上,你逞什么英雄,你说你要是真有个好歹,你的家人怎么办?我怎么——你啊,你年轻气盛的,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她偷瞄了一眼外面,生怕耿采若突然进来抓了现行。
顿了顿,细细的声音又起:“那天,我是想一刀杀了你的,如果你是个贪官,我杀了你,然后跟着你自尽便是了。我——我没了清白,死后没脸见父母,也没脸去见林三,跟着你死,好歹有个伴!”
“我不知道,我是恨你还是怎样?”
“把你抓到山东,是我对不起你,毁我清白,我是该杀了你,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能挽回什么?是你把教众带出来了,他们可以安心回去种地,你给了他们出路,现在山东贪官全部被抓,日趋平静,百废待兴,你更是功不可没。可是,我呢?一切都回不去了。你现在睡着了也好,至少不要知道我来过。”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是不想来见你的,可是我——”
两行清泪轻轻地挂在她的眼睫毛上,她哭泣的时候,声音也是细细的,完全没有女强人那种强势。
陈远有些痴了,唐赛儿心情复杂,他心情又何尝不复杂。
两个人终究发生了关系,不像现代,一夜情这种事数不胜数,完全不用放在心上。按古代的话来说,唐赛儿失去清白,是万人唾骂,死后只能随便找个小地方埋的,连碑都不能立。
所以她听说陈远是害山东的罪魁祸首时,只想着杀了就解脱了。但是最后真相大白,她害怕,她彷徨,因为这时候,她不再是侠女,还是一个母亲。
她给儿子取名叫陈冲,就是要冲洗掉一切,重头再来。
唐赛儿忽然神情变得坚毅,用掌背抹去颊上那无声的泪,低低地道:“你好生歇着吧,我要走了,我不该来见你,有些事——罢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陈远奇怪,她好像是来告别的,为什么突然要来告别?
榻边一轻,唐赛儿轻轻地向外走去,陈远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悄悄张开眼睛,就见房门已经关上,关得极静、极轻。
陈远的目光又看向榻前,榻前放着一只竹筐,上边放着一套簇新的衣裳,针脚细密,平平整整,轻轻拿起来,触手却有些温热。
这是几个意思?陈远拿着衣裳,一时有些痴了……
其实两人相处的时候不短,从被她抓,一个多月时间,就是朝夕相对,只不过她想拿自己换她的丈夫,自己又想着保命,唐赛儿对自己一直冷着脸,他也下意识的认为她对自己毫无感情。
毕竟两个人,说这样产生感情,怎么也说不通。一个朝廷的大官,一个反贼。我被她抓了,差点没命,还爱上她?没道理的事。
可是,那天她来杀自己,难道真的是爱之深恨之切?说不通啊。
她的身份,陈远也不敢想,不能去想。
唐赛儿闪身出了衙门,就看到耿采若寒脸对着自己。
唐赛儿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眼神闪躲:“你——”
耿采若当然气,刚才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恨恨的酸酸的想:我说怎么相公在山东白莲教匪窝里怎么出来的,原来是有女佛母,两人郎情妾意呢,她如是想,打翻了醋坛子。
唐赛儿看她神情就知道,生了别人丈夫的孩子,十分心虚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来看看,马上就离开。”
“我去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自己的孩子。”耿采若怒气冲冲。
唐赛儿连忙哀求道:“耿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你想玩什么把戏?”耿采若冷哼。但最后还是听从她,两人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已经是深夜,百姓安歇,只有少数几家灯火。
月光尽情的挥洒。
唐赛尔扑通的跪在地上。
耿采若吓一跳,心想到了僻静的地方,想杀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哪知唐赛儿举动出乎意料。她手足无措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耿姑娘,我求你,你不要把孩子的事告诉他。”
耿采若不解:“为什么?”
唐赛儿把遇到陈远,在山东的相处,又不小心发生了关系,然后竟然珠胎暗结,自己吃毒药也没能自尽的事说了出来。
耿采若扶起她,流泪道:“我自小也是颠沛流离,没想到姐姐这么坎坷。既然这样,那就应该告诉他,让他来好好带孩子啊。”
“不行的,我的身份终究是反贼,现在朱棣到处下通缉,世上没有补漏风的强,我不能因为我的自私,让他和你们陷于危险之中。那才是这孩子最大的不幸。”
“何况,妹妹,我告别送他衣裳,不是代表我就——我就——我就喜欢他了,是,我承认,他是我见过的男子最为有担当的奇男子。但我所遇到的事情,让我不能也不配去说什么情爱。但是,孩子终究是他的,给他留个念想,也许,几十年后,孩子大了,他也该认祖归宗,留个物事,妹妹,我没别的意思,我会离开的,我不会打扰你们。”
“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
唐赛儿笑笑:“什么公平,把你丈夫分我一点,你愿意吗?”
“这——”耿采若哑口,她的小心思,她是不愿的,已经有一个董明燕和蹇怡璇,再加一个,她排老几?
“这就是了,你心里是不大情愿的,我也不愿意。要不是孩子,我肯定早就不再这世上,我现在心情也平静了,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耿采若微微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妹妹,我求你不要告诉他。这是我唯一的依靠,也不能害了他,我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感觉,但他是个好人。我要离开了,以后,也许哪天就埋葬在哪里,也许,命又长,能伴着冲儿长大,守着他长大,念学。”
“妹妹,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也抛弃了冲儿。”
“一切都是命数,一切都是天意——”
“有些人,想活活不了,我一心求死,却不得不这样活着。”
唐赛儿笑笑,转身走进了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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