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在宫外,本宫会差人照顾。”
这是武后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武后下令免去婉儿的宫奴贱籍,封赐才人,随侍在武后身侧。
这日,正是她与太平的约定之期。纸鸢已经补好,虽说已用水墨小花盖过浆糊痕迹,可还是可以看出修补的印记。
婉儿想借归还纸鸢,见一见太平,可武后自起身后,便一直在处理政务,婉儿不敢出言提醒,也不能出言提醒。
“什么时辰了?”武后忽然放下朱笔。
婉儿恭敬回道:“回天后,刚到巳时。”
“来人,把前几日西域使臣送来的葡萄酿拿出来。”武后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婉儿,话却是说给宫人们听的,“传御膳,多备一份,再把太平请来。”
候在殿门外的宫人当即领命。
“太平顽劣,读书最是不上心。”武后淡淡开口,“这段时日,你去伴读公主。”
婉儿垂首,“诺。”婉儿强压住心底的激动,不敢多说一字,生怕她尾音会难以自抑地轻颤,牵惹武后疑心。
“一个月后,本宫会来考核太平。”武后如炬眸光落在了婉儿脸上,“也会考核你。”
说白了,武后留她伴读,不过是让她有个理由留在太极宫。太极宫与东宫紧邻,她留下办事也方便些。
婉儿再道:“诺。”
此后不久,宫人们鱼贯行入,将御膳一一摆上案几。
“殿下来了。”候在殿门外的宫人们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
婉儿情不自禁地抬眼望去,今日的太平是记忆中的鲜衣太平——她鬓簪大红宫花,虽说穿的是淡鸭黄色的雅致长裙,披帛却是金丝朱红长绸,衬得她的妆容极为明艳。
朱红色的小鞋踏入殿中,鞋尖上竟别出心裁地绣着一朵流苏小球。
太平走近,红梅点额下,眉角微扬,水灵灵的眸光恰好与婉儿的撞到了一处。
婉儿只觉心房被什么轻轻一撞,一如当初太平紫袍玉带《柘枝》一舞,足以乱了心,烙了印,一世牵肠。
两人不约而同地觉得双颊微烧,下意识地移开了眼去,空余心房怦然跳动。
“太平,来。”武后已经入席,对着太平招了招手,示意坐到她的身侧。
太平暗中沉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端然走至武后身前,行礼之后,这才坐到武后身侧,主动提壶给武后斟了一盏酒。
“母后,她怎么会在这儿?”
武后轻笑,“母后看她才学不凡,便破例让她离开掖庭,在母后这儿当个文书女官。”
“原来如此。”太平这下算是放心了,虽说这一世开局不太一样,如今也算是殊途同归,回到了最初的轨道上。
“太平喜欢么?”武后突然问话。
太平愕然,“喜欢什么?”
武后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端立一旁的婉儿。
明明只是一个眼神,可对太平与婉儿来说,就像是一枚烟花钻入寒潭轰然炸开,半晌心湖翻腾,不知武后这话后面还有没有其他意思?
“算不得喜欢,也算不得不喜欢。”太平故作淡然。
婉儿的心弦一绷,思绪回到了现实。是啊,重回一世,她对太平而言,只是个陌生的宫人,谈何喜欢?
她还会对太平心动,太平却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心弦微颤,弹在心房上,竟是隐隐作痛。她垂下头,藏起眼底涌动的难过之色,也告诫自己一定要收起这些隔着一辈子的情愫。
太平的余光瞥见婉儿垂头,既然一切回到了原点,那从今日起,婉儿回到了她的身边,就休想再跑了。
“阿娘,难道她就是……”太平装作恍然,淡淡问道,“儿的伴读?”
“你若是不喜欢,母后给你换一个也成。”武后也说得淡然。
太平眉心一蹙,这哪能说不喜欢呢?可若说喜欢,唐突的可不止是婉儿了。
“真不喜欢?”武后神情微肃。
“且让她跟几日吧,若是惹儿不快了,儿将她打发回来便是。”太平说完,端起自己的酒盏,凑近嗅了一口,笑道,“这葡萄酿闻着就香甜!阿娘,儿忍不住想先喝了。”说着,喝了一口,赞道:“好喝!”
武后莞尔,“喜欢的话,阿娘那儿还有几壶,今日一并送你。”
“谢谢阿娘!”太平高兴极了,岂能不多喝两盏?当下指了指自己的酒盏,“你来,添酒!”
婉儿怔了怔。
“就是你!过来!”太平又催促一句,侧脸笑问道:“母后许了你什么宫职?”
婉儿恭敬回道:“回殿下,才人。”
“上官才人……”太平念了一遍,摇头道:“名那么长,念着麻烦,以后我便唤你婉儿!”生怕母后不允,太平挽住了武后的手臂,撒娇道:“阿娘,好不好?”
武后轻抚太平的后脑,“人已经给你了,你想唤她什么便唤什么。”
“好啊!”太平得了允准,在酒盏边上叩了一下,“婉儿,倒酒!”
婉儿有些失神,这两声“婉儿”恍若隔世。她走近太平身侧跪下,提起酒壶,往酒盏中缓缓倒酒。
太平看着葡萄酿慢慢地在酒盏中满起,跳动的水珠就像是她此时的心湖,雀跃无比。
岂料?婉儿只倒了半盏就停下了。
太平微微皱眉,“怎的不倒了?”
婉儿恭声回道:“过了午时,殿下还要听太傅讲学,因而不可贪杯。”
“你!”太平倒不是真的恼怒,她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贪杯误事,上辈子婉儿也经常这样劝酒,也是只给她倒半盏。
熟稔的神色,熟稔的语气。
太平紧紧盯着婉儿的眼睛,想从她眼底看出点熟稔的情愫来,偏偏婉儿这时避开了她的目光,垂下了头去。
武后颇是满意,笑道:“劝得好。”
太平连忙收起放肆的目光,故作不悦,“阿娘,你这是给我找了个管事嬷嬷啊!”
“怎的?她这样看着你读书,阿娘心里踏实。”说着,武后看向了婉儿,“上官才人做得很好。”
婉儿静默着把脑袋低了低。
太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佯作不快,陪武后把这顿午膳用了。
午时之前,太平拜别了武后。
她往甘露殿外走了几步,发现婉儿并没有跟上,便驻足回头,往殿内望去。
婉儿从殿内低头走出,手中多了一只纸鸢。
太平嘴角微扬,低喃道:“还以为你忘了。”
婉儿趋步上前,恭敬地将纸鸢双手呈上,“那日答应殿下之事,纸鸢已经做好。”
太平接过纸鸢,只翻看了一下,便知道这是原来那只,“本宫要的是一模一样的新纸鸢,你这是在糊弄本宫。”
“世人喜爱某物,只因某物与其有过陈年旧事。”婉儿说着,眸光沿着纸鸢的竹骨看下,“殿下这只纸鸢的竹骨微黄,料想必定陪了殿下不少岁月,若是另做一只,哪怕一模一样,也不会是这只……”
“婉儿。”太平忽然打断了婉儿的话。
婉儿微慌,抬眼对上了太平的眸光——阳光正好从树隙间落在,落在太平的脸上,照得她的容颜极是娇艳。
“殿下……”
心再次狂乱跳动起来。
太平眯眼一笑,猝然牵住了她的手,笑道:“走!陪我去放纸鸢!”
“啊!不成!”婉儿的抗议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太平牵着跑出了宫苑,径直往千秋殿去了。
“殿下!这里是甘露殿。”春夏慌乱地往后瞧了一眼,若是武后瞧见她居然拉着上官才人胡闹,只怕要立即责罚了。
“无妨!”太平远远地应了一声,回头看向牵着的婉儿,笑容灿烂。她的手指悄然从指缝间滑入,扣紧了婉儿的手。
她早就想这样牵着她跑出宫苑,早就想这样牵着她一起回家。
上辈子错过了一世,这辈子迟了三日。说不心焦,都是假话。
宫墙飞檐,如笼似牢。
虽说今时今日暂且不能飞出这座皇城,可太平相信,只要她这辈子拼尽一切地去争,拼尽一切地去保护她,总有一日,她可以让她做长安城最无忧无虑的姑娘。
“殿下!不可……”
“太傅还有半个时辰才来,我可不算胡闹!”
“可是这是太极宫,殿下要注意……”
“这里确实是太极宫,可也是我的千秋殿!”
太平终是停了下来,望向千秋殿的殿门,“宫规哪条规定了,不准公主在自己的殿中放纸鸢?”
婉儿顿时语塞。
太平笑意微浓,往婉儿走近了半步。
觉察到太平的靠近,婉儿顿时警惕起来,也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心跳太烈,此时她的双颊有如火烧。
“殿下……”
“拿着纸鸢。”
太平声音微哑,把纸鸢塞给婉儿,心头却暗喜。虽说这算是她与婉儿正式相处的第一日,可婉儿眼底涌动的慌乱,她很是喜欢。
太平分得清楚。宫婢对上位者的慌乱,与此时婉儿对她的慌乱,是不一样的。
似曾相识。
一如当年殿上一曲《柘枝》舞,她央着她问:“好不好看?”
婉儿说,“好看。”
那是心上人入心后的不知所措,那也是太平后来才懂得的情不自禁。
作者有话要说:更文~更文~~
这里特别说明一下~因为有些资料实在是查不到,所以有些女官肯定是历史上没有的,大家不要当真。
还有宫室女子的自称,查了一堆,后面应该都统一成“妾”,当然,等武皇登基,因为个人喜好,我还是会让婉儿自称臣的。
虽然历史上她并没有真正成为宰相,但是在我的故事里,她会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官职。
最后再说明一句,后续会架空,请勿当真实历史看,谢谢大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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