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听了云空师太这话,惊骇不已,眼瞳倏地一颤,乌浓的睫毛便垂下来,将诧异神色全部挡住。
是师父修为高深,看破了她的真实身份?
顿了片刻,妙玉心头滑过一个更大胆的猜测。
日日相伴一处的师父,脾性古怪的师父,贪爱甜食的师父,难不成也是同样从现代穿越而来的?
她可要斗胆对一对口号么?可师父穿过来这样久了,还能对得上么?
妙玉惴惴地抬起一点眼帘,一丝烛光将云空师太的夹了翳的眼神照得透亮。
“小妙玉,为师从前教你读《华严经》,你还记得么?”
妙玉不解道:“自然记得。”
云空师太慢慢点头:“《华严经》中说,有三千大千世界,我们所在的婆娑世界不过缥缈微尘,你若有些缘故,倒也不足为奇。”
妙玉听了这话,心头石块缓缓落下。旋即又有些失望,原来师父与她还是不一样。
云空师太有些怅然:“小妙玉,我见你行事不俗,谈吐不凡,知你必然另有渊源,出家人讲求随缘,你不愿说,我自然也不相逼迫。去岁你随我上京,虽未寻得贝叶遗文,但我私下给你卜了一回,你衣食起居不宜回乡,不用将我灵柩扶回姑苏……你在京静居,等待结果。”
妙玉眉头一蹙:“什么结果?”
云空师太却避而不答,眼帘缓缓阖上,声音也慢慢低下去:“……我本是草原之人,不爱在那山土里埋着,停灵七日后,便将这幅躯壳火化了洒在城外草场上。箱子柜子里那些杯盏器具一并都留给你……尤其是藏经盒,你可要仔细收着,他日不得已之处,只给那人看便是……念在我曾服侍他一场,他也曾唤过我额涅……当,当不会为难你……”
“师父……”妙玉忍不住眼泪了,她顾不上分析云空师太话中逻辑,也来不及问那人到底是谁,只是沉痛不已地点着头。
榻上人鼻息淡下去,这一夜,云空师太溘然长逝。
慧灯遽殒,人天同悲。停灵的七天里,妙玉睁着哭到肿胀的双眼,木着脸,跪在云空师太的棺椁边烧纸,拈香祭奠的人不多,烟波缭绕,不知何处响起清净悠扬的笛声,将满牟尼院的宿鸟全部惊飞。
她从前对这个世界的人疏离冷漠,清朝女性地位低下,原著中又属薄命,原本想着躲进小寺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可这世上最后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人,却希望她留在京中,静待结果。
想到这里,妙玉只感觉到一阵茫然。
待贾府再遣人来请,是进大观园,还是找个理由拒绝呢?虽然不入大观园最为稳妥,可贾府里那样多钟灵毓秀的人儿,她哪舍得不见一见呢?
停灵七日后便是火化,按着师父遗嘱,妙玉选了个天气晴朗的吉祥日子,将骨灰洒在京城北郊的一片广阔草场上。
再回到牟尼院中时,她只觉得物是人非,虽一切恢复如常,可那斋舍四处却显得无比空落。年愈发近了,虽是晴日,气温却冷得更厉害,院门外的梅枝断裂,跌落尘地上,便如细雨坠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
“姑娘如今什么打算?”绿杯目光掠过桌案,贾府递来的第二封拜帖搁在喝茶的杏犀杯旁边,被展得平平整整。
妙玉垂着眼若有所思:“既然师父让我留在京里……那我便依她所言,去贾府看一看吧。”
*
素顶花轿从西边角门绕进去,走了一射之地,转弯了好几道弯,到垂花门前方落下。轿夫退出,两个婆子上来打起轿帘。
妙玉不惯让人扶,自己当先进了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过穿堂。她从前读《红楼梦》,见书上说荣国府何等雕梁画栋,仅是局限于想象,那时穿越到常宅里,也算是精致小巧,跟此处富丽堂皇却不能比了。
她就这么四处看着,施施然走过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的穿山游廊厢房,坐在台矶的婆子丫鬟们无不诧异地看过来,还没见过哪家姑娘头回登门这般如入无人之境,更别说这还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
小佛堂里,王夫人放下木鱼,念了句“阿弥陀佛”,金钏儿很有眼力见儿地扶她从蒲团上站起来,彩云打帘子探进个脑袋,“太太,那妙玉姑娘来了!”
王夫人头也不回,只低低“嘘”了一声,拈根香,到案上小小的金身释迦如来像前燃了,方回过头看彩云,“急什么!佛祖跟前,有话慢慢说。”
彩云懊恼道:“那妙玉姑娘已经在东廊三间小正房上等着了……太太,您去望一眼吧,我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金钏儿笑道:“难不成比林姑娘还俊俏么?”
彩云摇了摇头,迟疑道:“论俊俏,还得是咱们林姑娘和宝姑娘……只不过这妙玉行事怪诞得很,自进了府,竟这么大咧咧地一路四处打量,就像……就像逛戏园子似的。”
王夫人理着衣袖,一直垂眼听她们说话,登时心中升起懊悔之意,家里头已经有个林姑娘了,万一那林之孝家的受了蒙蔽,招惹了一个狐媚宝玉的进来,或是损了她这小佛堂的清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心烦意乱地跟站在门口的两个丫鬟吩咐:“彩云,你去跟那妙玉说,让她先在那等着,我吃口茶再来……金钏儿,你去给兆佳府上递个信儿,年后便要省亲了,事情多,这几日就不陪尚书夫人礼佛……尚书夫人自然明白的。”
两个丫鬟都应和了一声,退下去了。王夫人长长松了口气,眉心儿针扎似的疼,挨过半盏茶功夫,方出门往东廊三间小正房上走。刚一进门,只见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背对着她,正站在博物架前盯着一只宜兴窑仿钧天蓝釉莲花式洗,便憋着劲从头到脚一通打量。
头上梳得是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袖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麈尾念珠拿在手里。身边站了一个侍儿,也是背对着,看不清样貌,打扮的却不比家里那些大丫头差。
王夫人放下一点心来,她是何等见过世面的人,眼光儿毒辣,仅这一眼就能看出来,妙玉衣料虽然简单不逾矩,但质地做工均是上等,看来林之孝家的说她是官宦人家出身,并非弄虚作假。
她向前踏一步,轻轻咳一声,背对着主仆二人立时转过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王夫人含笑往临窗大炕上坐了,指一指最上头一把搭了银红撒花软搭的椅子,“姑娘坐吧。”
妙玉当然知道这位便是王夫人,只要别触了她逆鳞,平日里只是万事不问,一概丢给凤姐儿的。此番专门将她留下,似乎揣着一肚子话要问,八成是来考察家庭背景以及会不会祸害她的好大儿宝玉,因此微微一笑,端正在椅子上坐了。
“听说常姑娘出身官宦之家?”王夫人斜斜地倚在大红金钱蟒靠背上,取了一旁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盖在腿上,仔细打脸妙玉容色。
她不是那种明艳的丽人,但生得很美,小而圆的颌面,额头玲珑饱满,皮色清莹白净——这本是极素净的相貌,宛如精心雕成的白玉佛像,可眼尾却浅浅地翘起来,青烟流水一样,衬得那双黑亮瞳仁千斛明珠般熠熠生辉。
“家父曾任苏州知府,家母出身绩溪胡氏,在我小时便病故了,”妙玉温声道,“我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买了好些替身送去庙里,皆不中用,后来玄墓蟠香寺的云空师太见我与她有缘,便收我为徒弟……”
想起云空师太,妙玉感觉心头微微一酸,好在很快忍了下来。
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公侯府来说,苏州常家不过小门小户,绩溪胡氏却很有些名头,几百年的望族,前朝更是官至尚书,如今翰林院里头也有好几位胡家人。
“姑娘既然来了,便是贵客,年后娘娘便要来省亲,如今园子已盖了七八成,佛寺虽未得名,倒是不妨碍人住的……姑娘只需安心焚香拜佛,我院中另有一处小佛堂,若得闲时也可以到小佛堂里讲讲佛经,”王夫人端起一只白釉笠式碗啜饮一口,“京中几位夫人也常在我这里礼佛,姑娘修为高深,若能指点一二,也是好的。”
妙玉也不接话,微微点头,顺势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倒是好茶,明前龙井,只是这泡茶的水不过井中水,喝茶的器具也稀松平常,看来王夫人并不是个中行家。
茶碗还没放下,只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碎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约是有几个人一齐走过来。王夫人站起身,面上闪过不愉神色。
门帘子一掀,是宝玉和黛玉并肩而入,身后还跟了两个穿红戴花的丫头。
“太太!”宝玉喜滋滋看妙玉一眼,“我和颦儿刚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听说今日太太请了位颇通佛法的姐姐进府,我还跟林妹妹说,必定是上回弘慈广济寺遇着的那一位,如今看来,果真是她!”
黛玉拈着帕子一声不响,抬起流波美目,细细打量妙玉,又看一眼王夫人脸色,向旁边小小挪了一步。
宝玉和黛玉都比妙玉小上几岁,上次在寺里,一群衣香鬓影站在一起,并不能瞧得真切,这会妙玉仔细看了,方发觉两人和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一个是面若春花秋月,通身“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逍遥闲人气派,另一个面庞身段标致袅娜,只是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像妙玉这样的医场老手一看,便知那“不足之症”并不是现代通俗之说的肺结核,而是先天性的心肺功能不全,好在黛玉眼下年岁尚小,虽然没有先进的医疗技术,但也不是无药可医。
妙玉顿感进府有了新目标,若是能让林妹妹健健康康活过这一世,十二钗的命运是不是就此可以发生改变?
正琢磨着,只听王夫人冷冷发话:“宝丫头呢?怎么不见你们一起?”
宝玉吐了吐舌头,柔声笑道:“赶明儿大选,宝姐姐要入宫去做公主侍读的,这会子大概又去读圣贤书了吧。”
王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要是宝丫头一半用功,我这日日念经烧香也不算白费了!”
说罢思及妙玉在场,偷偷瞥一眼,忙合掌念了两句“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本要扑了,为啥大家都不理我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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