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师既来了, 那一切就都得给他让路。
要知道整个显国境内闻大国师风而丧胆, 已经太久没人敢触他的霉头,就算魔道之流也要避其锋芒, 夹着尾巴做人——但现在,所求的是《天谕经》, 是魔宗的未来与希望, 魔宗无法退后, 面对着洪水猛兽, 就算是螳臂也要试试来当车, 更何况魔宗底蕴深厚,二十年来积蓄并不弱, 也非螳臂可言。
魔宗以绝命渡为阵眼布下了万象森罗幻魔阵, 这阵势当然不可能阻挡住大国师前进的步伐, 但绝命渡中尚有不少人,幻魔阵中也有不少人, 这些天然的人质或许能使大国师的脚步先缓上一缓。
魔宗可以冷酷无情草菅人命, 大国师却不会麻木不仁漠然置之。
他想除魔宗之根的决心不会动摇,但若魔宗真的有胆以人质威胁他, 那他多半还是会看上一眼的,能顺手将人质捞起自然会捞,当然实在没法救, 那就听之任之了。
毕竟是绝对的上位者, 对无关紧要之人的善心有限, 目空一切惯了, 也难设身处地体会脚下的蝼蚁是如何想法。
千叶等大国师已经等了很久,他一到,她这局的环才真正扣上了。
要以局外人的身份营造这样的局面,还要让棋手双方都怀疑不到她身上,并不容易,但她就是喜欢拿算计当饭吃,一天不坑人就浑身不舒服,这回敢将贼手够到大国师身上,也无非是玩的急人所需引君入瓮的把戏,不怕对方不动心。
以大国师的境界,难道不觉得这样的局面很可疑么?
但这一回魔宗蠢得非常合人意,他奔着掀了魔宗明面上整个盘而来,处理得好甚至能将魔宗连根挖起,这样的机会二十年也就出现了这一回而已,大国师着实被取悦了一番,也懒得去计较到底是谁伸出的爪子。
她猜测,绝命渡大概率不会成为战场。
毕竟魔宗心知肚明,大国师的目的只会是藏金岭。
绝命渡虽说是显国入漠北最后的门户,但那只是针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一个军队来说,就算是前往雪域,带上足够的辎重也行了,哪需途经绝命渡?
但试还是要试上一试。
现如今魔宗教主夫妇,魔后师徒,两位护法,四位法王,数不尽的魔宗宿老,皆齐聚漠北,要论实力,也确实能与大国师一战,当然就算拼上命也多半是败多胜少——大国师被神化不仅仅是其威严与魄力,重点是他的实力确确实实已经难以描述——由于这个武林在大宗师之上没有可观的境界,若说神境也未尝不可。
那么魔宗想拖住大国师与显国大军,以换取时间便于魔宗在藏金岭布置,只能在绝命渡想点办法了。
万象森罗大阵是地形越复杂越能发挥出奇效的阵法,因而在绝命渡这等空旷之地发挥的作用其实并不全,只有在藏金岭中才够叫魔门摆下更可怕更具威力的阵势。
要知道眼前的困境不单只有大国师,还有显国大军!
万象大阵对大国师无用,不代表对于普通军队无用。
倘若连这都败了,就该拼上生死——没让魔宗看到获得遗藏的希望,大国师压境他们会跑得比谁都快,但千叶留下的后手足够叫他们以为自己找寻的方向是对的,离前教主遗藏只差了一线之隔,这样的话,就如赌博到了最关键的一局,输红眼的赌徒必然倾尽全力压上这一注,而魔宗的不甘心会叫他们不惜拼命。
大国师未必不知道魔宗的算计,但他不会在乎,这世上用武力来作威慑的事物,已经极少能叫大国师也动容了,或许魔宗这种做法正顺了他的意,能于藏金岭将魔宗高层势力一网打尽,他还会觉得轻松省力。
千叶设想完了整场大战的终末,就安安静静在绝命渡等好戏开场。
她一点也不怕事情的发展超脱自己预料,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至于旁枝末节,就算越轨也影响不到大势,那就更不用在意了。
既是等待,又是某种验证自己能力的期盼,就像每一个注视着作品即将放进橱窗以供展览的创作者。
只是她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太闲,难免胡思乱想。
大概是“命蛊”与大国师的缘故,叫她无法控制地想起了某个人。
说起来,她布局还需要借助各种砝码统筹兼顾,他才是真正布局谋划的高手,那种神乎其技已经远超武力的限阈,甚至能叫大国师也为之受挫——若非如此,大国师也不会非要他死。
更重要的是,“星纬公子”还是那种充满人格魅力,叫你无法不爱恋的存在。
爱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匪夷所思,唐千叶生命中存在无数比爱情更重要的事物,但她无法否认自己爱过这个人。
怎能不爱呢?
谦谦公子,光风霁月。
既有着猎鹰走马的年少轻狂,又有着识情懂趣的成熟体贴,既有着婉转心肠的多愁善感,又有着坦荡大气的开阔胸襟。
千叶天生的格局就比较大,困于相思陷于情之类的在她那里都是笑话,因而并不会说轮回给的任务是情感类的,就非要从这个角度入手与任务对象纠缠。
但这世上有些东西,就是那么鬼使神差。
千叶与星纬公子最初的相遇,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星纬公子初创牵机社时只将中原纳入蓝图范围,驯信鸽来试验各站点的连通情况,谁曾想,就有那么一只跨越了千山万水,从烟水茫茫的东海一路飞到了崇山峻岭的蜀中呢?
那只迷了路的鸽子带着信筒落在她的屋檐下,在为极具威胁的蛊女惊飞之前,已经被闻秀抓在了手里。
信中写:“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梦里枫叶丹。”
落款为“牧云”。
由于唐门元字辈的孩子还未长成,景字辈又因故折损不少,在门派青黄不接之时,唐老太太与门主力排众议支持千叶接掌内门事务并予以变革。
地位的提升也带来各方面的重视。
大小姐身边焉有小事,就算是一只鸽子也被查得个底朝天,不过关于其来历还是一无所获。
于是就以为只是某个书生写的酸诗,也不知这“牧云”指的是东海牧云城,以为此人名为牧云,虽不知这鸽子为何落于唐门的地界,但千叶当时也无聊,还有促狭之心,信笔添了一句将鸽子放飞,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黄花闲。”无落款。
孰料两月后,这只鸽子竟然再次落在了她的院落中。
带来另一句诗与一朵裹在信纸中的干枯黄花。
有时候阴差阳错就是那么神奇,千叶从此就有了一个不知身份的笔友。
最初的一年,自诗至文,只谈风月,她从信中拼凑出了一个优柔多情的公子,有着孩童的天真热情,又有着智者般超越世俗的眼光。
而后再是生活。
再是工作。
当千叶终于知道那个人是自己任务所指的“谢星纬”时,当当真真是吓了一跳。
她生在苗疆,长在唐门,在蜀中多年,却连这次世界图景的任务目标都没见过,不是没想过要出蜀跑去东海看看的,但一来懒得纠结于类似“愧疚”这样的小情感,二来被各种各样的事绊住了手脚,要报答唐门的恩情,要主导唐门的变革,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便一拖再拖。
可谁能想到高深莫测的命运竟然主动将联系送到了她的手上!
千叶当然不会白白错失这样的时机。
这恋爱她谈得是心甘情愿。
她与星纬公子虽然远隔千山万水,但彼此都参与进对方的人生。
他知道她在变革过程中遇到的阻碍与不平,她能识人心却不懂世故,他便为她提供知人善用的建议;她知道他广阔无垠的格局与天马行空的设想,他能掌大势却不通细节,她便为他的蓝图补满漏缺填上不足。
但千叶是最分得清感情与理智的。
对他的爱,能叫她得知他有难之际,千里迢迢赶赴中原,甚至不惜以命蛊相赠。
是的,她知道大国师已对他动了杀心,还是将命蛊给了他。
这是一只难得的疗伤系的母蛊,能够为宿主调理生气、清淤活血,治疗内伤之余,也能修复组织、强韧肌体,而且基于母子蛊之间隐秘的联系,母蛊吞噬子蛊的生机,相当于千叶将自己的命分给他,只要不是被一刀砍下头颅,就算被捅上几剑也不容易死。
对于星纬公子这样,时不时就逢上个杀手、睁眼闭眼害个伤寒呕点血的“病弱”公子来说,岂止是多了几条命!
当然,命蛊死,蛊师亡,这并没有错,但她是蛊女,奇凤蛊女的命蛊自然有些特殊。
他的心脏中藏着她的命蛊,倘若他死,命蛊随之而死,但是千叶可以催化心中的子蛊,使其呈现出母蛊的表征,然后及时在一定的时间内,重新种上一只新的命蛊——这自然有风险,毕竟蛊师一生皆只能有一只命蛊,违反的规则要用额外的代价去填补……
但她愿意打一场必输的赌。
为什么必输?
牵机社的扩张如火如荼,倘若这世上没有一个大国师,倘若“星纬公子”不是在显国,大概就能造就另一番传奇,但这个世上没有如果,牵机社发展得越快,广阔的前景越清晰,便越犹如鲜花着锦、烈火亨油,成为大国师的眼中钉。
他的死在甚至千叶的意料之中,或者说其中也难免存在她推波助澜的手笔。
因为她要完成轮回的任务。
往后种种,难以概述。
得知他确实死于大国师之手,她并没有玩脱的懊悔,只是遗憾,只有遗憾。
然后她发现已死的恋人给予她一个新的难题——这世上又出现了一个谢星纬!
……
谢星纬去寻医圣扑了个空。
他在门口僵立了近一个时辰,东方发白朝阳初升,再到晨光遍地艳阳高照,院子的门才悄无声息从里推开,一个打着哈欠的女童倏地探出个脑袋。
玲儿朝他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懒洋洋倚着门,双手一拍,发出清脆的声音:“哎呀,又是你呢,真不巧,主人不在哦!”
谢星纬眼神一冷。
“谁说你要来,主人就得候着你?”玲儿眯着眼,“早就出去了哦!”
谢星纬死死盯着女童的脸,试图看出丁点她在撒谎的蛛丝马迹——但他很清楚,玲儿虽说性子恶劣爱戏弄人,却从未说过谎言——顶多就是话没说全。
他还是不解:“桑先生不是刚得到了麻奉尸身?”
理应不会出门才是……再说,他能去哪里?
“那个啊……”玲儿拖长声音,歪着头,“没什么好东西,半个时辰就收拾完了。”
谢星纬深深吸了口气:“玲儿,桑先生现下在哪?”
玲儿背着双手昂首挺胸:“你问我就要告诉你啊!”
“加一坛‘醉春风’!”谢星纬毫不犹豫道。
玲儿眼睛一亮,但脚尖点地,磨啊磨:“哼,‘空手套白狼’谁不会啊,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
没待她说完,谢星纬转身就走。
“唐门!”玲儿连忙道,“主人去寻蛊女喝酒了!”
谢星纬听得一愣,首先浮现脑海的竟然不是大清晨喝什么酒,而是桑先生竟然还会与唐大小姐为伍。
不知为何,他大概懂桑先生对于唐千叶是怎样的复杂感受。
大概是发现一项完美的作品有了致命瑕疵的那种厌恶、痛恨,又不甘、不舍。
奇凤蛊女就是完美的作品,但这个蛊女将自己的命蛊给了别人,失去了命蛊的蛊师必死无疑,失去了命蛊的蛊女当然也有了致命的瑕疵。
既不能杀死他,又不能消除唐千叶的不自由,对于桑先生来说,这种前所未有的憋屈,大概就该是恨不得视之不见罢。
但他为何又愿意与她一道喝酒?
“多谢。”
谢星纬谢过玲儿匆匆赶去唐门院落。
……
千叶是从镇宝阁回来才发现内堂中已等了个白衣医圣。
她还觉得挺新奇。
知道作为一个蛊女,竟然没了自己的命蛊,桑先生这样眼里容不得瑕疵的完美主义者竟然还会上门?
原本瞧着她就像在欣赏一个巧夺天工的完美造物,虽说如果能逮着机会把她拆解他定然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但心里还是会惋惜那么一下的,毕竟这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完全的蛊体,拆开后再复原就不是原先那个了——现如今知道她的不完美之处后,应该连这点惋惜都不剩才是。
千叶也没想太多,坦然接受了对方上门的事实:“桑先生好兴致。”
烛灯已灭,晨光如纱,错落穿过窗棂洒落在地,极细极浅的浮尘悬在虚空,空旷的室内原本并不亮堂,但只要视线触及到一道身影,就觉得这暗淡的厅堂瞬间变作了煌煌华厅,光彩多姿到叫人炫目。
桑先生盘坐于一方几案之后,姿态随意,几上置有一只寸高的小酒坛,他垂着眼睛懒懒注视着坛中酒,犹如美玉雕成的人般。
听到动静才抬眸,神色慵散,但眉眼灼灼,极其明亮。
闻秀本来在一侧随侍,眸光警惕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见得自家大小姐回来,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起身为她准备坐具。
至于大早上喝酒这回事……
把酒坛端上来的闻秀丝毫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在座所有人都不觉得有问题。
桑先生端起白瓷酒盏敬了敬千叶,才一饮而尽,随后笑起来,单手托着下巴倾斜身体看她:“母子蛊能互相转化?”
他笑若秋月朗朗:“直至如今你都未收回命蛊,所以你想将他炼成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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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9
1.原句是李煜的词“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我尬编了一下,把词改成了诗“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梦里枫叶丹。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黄花闲。”
2.这段感情大意就是:我爱你,但这不妨碍我算计你。(本作者也很奇怪,这到底算不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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