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元白早就赶至东城,知道这消息的时间甚至比玄门的大部队还要早一些,他先是傻眼,然后陷入沉思。
靳家一派和平,瀚云城绝对没出什么事,那家主为何出来?
倘若仅是为了靳馥玉的问题尚且还好说,她的护短由来已久,可若是她还有什么无法诉诸与人的理由,那怎么办?!
瀚云城出现问题了?还是说靳元灵有什么另外算计?
主要是这位二十年不出家门的事迹太过骇人听闻,连靳元白都觉得自家这位家主构造三分界时必是用了些不存于世的秘法,用自身作为某种封印物去镇压恶灵脉,所以她等闲才难以动弹——那么现在她离开瀚云城的原因,如果不是她单纯闲着无聊闹点幺蛾子,就是她觉得靳馥玉这件事有她不得不出面的理由。
所以, 就算现在所有人都焦头烂额, 束手无策, 也没人愿意拿这事儿去烦扰靳家。
毕竟对于靳元灵这个人的认知,永远都是与瀚云城联系在一起, 在小辈们眼中这位如长者一般讳莫如深,但亲眼见证过当年三分界成形的人,都很清楚她是怎样一个人, 她的天赋强大得可怕,算计缜密到妖孽,偏偏又拥有能叫任何人都折服的人格魅力, 就连被她坑了都没办法说出一句不是,要知道, 当时继任家主时她才六岁!
所有人都知道,就算九渊动荡,瀚云城也是最不容易出现变故的一出恶灵脉,对于玄门来说,就意味着只要解决八处恶灵脉的问题。
但同等的,这也说明,如果瀚云城真的崩溃,连靳元灵都无能为力,那么玄门没有任何挽救的方法,因为自靳元灵上台、靳家再度将这处恶灵脉牢牢压制之后,玄门根本没有力量可以为靳家做后补,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给靳元灵填缺。
六岁!
这二十多年来, 这位坐镇瀚云城不出, 正因为她的存在, 玄门才再未对这一个地界产生过任何疑虑。
玄门已经知道东城这个灾祸的源头在靳馥玉, 但没有一人会说她的不是, 更无法将罪过怪到靳家的头上,毕竟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阴魁,靳家那个女孩儿,也只是个不走运的受害者, 怪罪到受害者头上这种事, 玄门还做不出来。
所以说,现在看到这位重要人士亲赴东城,玄门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与恐慌。
天摇地动只是最基本的困境,整个世界都仿佛要被海浪给淹没,倘若单纯只是被海洋给吞了倒没有没有那样的残酷,可怕的是浪潮一直没有停歇过,巨大的力道一下一下砸击下来,无论是建筑还是生命都在不断经历着灭顶之灾。
寻常地方二三十米的海啸已经足够毁天灭地,而这是百米高的浪潮!
他还是很坦然的,以家主的性子,绝不会拿家族根基动摇这种事来做赌注,她出来即说明她可以出来,所以他并不慌张。
只不过没有人喜欢意外,舒适圈待惯的人一旦到了某种混乱又无法预测的场景,都会感到无所适从,他除了对未知前景保持冷静的猜测之外,还不由自主地对导致这一切变故的靳馥玉,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靳元白往海岸赶的时候,身后还缀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两家联姻的准新郎凌晖与凌家的小辈。
以他对家主的理解,无论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既然现在这海啸大灾有靳馥玉几分责任,家主肯定是会为她担下的,所以去海边等她准没错。
*
灾后的世界易见世态炎凉,也易见光辉灿烂,但是灾中就没有那么多的复杂,因为一应皆是末日般的可怖。
闻所未闻的大灾,竟然还是发生在东城这样的地方!
要说东城这种地形,自古以来就远离自然灾害,也从未意识到还有这样的灾难,建筑在防震方面就算不能说是缺失,但也有稍许欠缺,更别提还要防备着海啸,海水卷集,沿海的建筑已经不能看,重点是海潮还在向内侵蚀。
能撤退的人已经撤退,但毕竟这灾来得猝不及防,依然还有无数没来得急脱逃的人必须直面这灾厄。
宁沐清这样擅长控水的人,在玄门中已经算是顶尖,但也拿这样的海啸无能为力,她因为真龙之故,被借予一条大江的力量,可就算是一条大江,在无边无际的海域面前,与沧海一粟又有什么区别?
别说是庇佑一方了,就算能护住一处已经是万幸。
但毕竟还是能发挥一些力量的,玄门的传承也算是有些齐全,但就算有杀伐破灭之道也没法对着这样的天灾施展,另外的道术也就只能发放着看看了,未雨绸缪事先预警是有用,遇到事也只能干看着——剩下还能派上一些用场的只是佛修。
佛修以身为城,构建起的结界成了巨浪滔天中行走的庇佑地,玄门这一批身在东部的佛修尽数赶到,在损失最惨重的地域为身后的生命挡出一张屏障,先守到了端璞。
道门出了个沈八荒,是逆天的妖孽,佛门有个端璞,这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端璞未出家,但因为天生一双破魔眼,天生一颗佛心,所以拥有这天地间最可怕的佛道天赋,他年少辗转于各家佛寺庙宇,面对的全是倾囊相授的同道,无论多么复杂的术,他看一眼就能学会,无论多么玄妙的理,他听一遍就全领会,十几岁开始他就在神州大地上四海为家,以流浪之身救灾救厄、救苦救难,渡世人向善,引阴魂入佛,论起无私确实是独一无二的,无怪乎连玄门都要嗟叹,这是行走世间唯一的佛。
端璞行到东海,坐地为牢,他的意念有多宽广,他的结界所涉及的范围就有广阔,海啸被他一人挡在外头——可这种做法纯粹是牺牲,牺牲以自己的生命为身后的人赢得撤离的时间。
时间是有限的,生命也是有限的,端璞耗费生命力撑住屏障,几乎要以数秒来计量时效。
玄门知道这是饮鸩止渴,这点时间完全不能叫所有人都撤离完毕,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
然后,靳家家主到了。
绝大多数人都得知了她的动向,此时此刻根本顾不上思索她擅动会对瀚云城有什么负面影响,心里都在暗暗期待她能对这次东城的灾厄发挥什么作用,但当她真正出现的时候,还是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她就如一滴露珠,似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又柔和无比地出现在端璞的身侧。
海岸线上一人佛光凛凛,张牙舞爪的海啸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卷起百米高的浪涛,狠狠砸在他身前的屏障上,所有的力道都倾倒在他身,就像是为天地之力倾轧的一只蝼蚁,假使这蝼蚁有几分不可撼动的能力,也岌岌可危。
但渺小又微妙之人却不动如山,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狂舞,身体上每一分肌肉的线条都在割裂着抗争,这种暴动挣扎又血脉偾张的静态画面,是一种何其独特的美感。
而他身侧之人,却是另一个极端。
她立在边上,按理说也会分担不少海啸的倾轧,但是狂风落在她身上都要柔和几分,暴-乱的雨点打下来都要避免几分力道,悬崖峭壁般的壮阔海潮在她身前的感觉却像是一只闹腾的猫咪,就连浑浊的海水奔涌到她的脚下,都显得要清澈几分。
仿佛连疯狂的自然都要被她所折服。
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身后,在风中轻轻飘舞,穿得是斜襟盘扣的棉布褂子,衣上绣着一些吉纹,整体来说,都是很普通的着装。
但衣着如此普通的人却像是天上坠下的仙神般叫人目眩神迷。
她立在那的每一分姿态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安定与平稳,她眉眼间流露出任何神态都拥有轻而易举刺穿人心胸的魅力,甚至所有人的视线在触及到她的瞬间,心中那些惊慌与恐惧,忽然之间就淡褪消失了。
这就是靳元灵!
原来这就是靳元灵!
“燃烧生命?”她低头看他,就像是孩子见到糖果时那样充满兴趣的眼神,“燃烧福报?”
她看到冲天的佛光,这个男人身上聚集的福报与死气一样得多,前者是因为他救死扶伤——定然是拯救了无数的生命才拥有这样的气运,死气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出入灾厄之地,不甘死去的人们缭绕着一些执念流散在世间,而他将其尽数带走,缠在身上,用自身日久天长来磋磨直到它们消失。
有那么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佛。
端璞啊——她自然而然就想到这么个人物,虽说从未见过他,这个男人也神出鬼没得紧,但就是如此笃定地下了这个结论——这是端璞。
靳元灵亲至东城,是玄门想都不敢想的事——比起有救星赶到的喜悦, 叫那些人更胆战心惊的是这件事会导致的后果。
小辈们这时候皆派不上用场,就连救灾工作都帮不上什么忙,无所事事的当头自然是哪有热闹往哪赶,倒也不是说幸灾乐祸,只是屈从于一种从众的本能——再说,对于那位叫人讳莫如深的靳家家主,是人都会产生几分好奇心。
靳元白无所谓了,想跟就跟着吧。
越是九渊出事的这种关头,越见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就越是叫人无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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