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修长柔韧的手指死死抓着她的头发,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的身躯,带着温度的血液浸润着他的脸,给他带来些许温热的错觉——连她都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一切,他更能感觉到毁天灭地一般的压力,连空气都凝滞在一起,想阻止他的所作所为。
可是他全然不顾。
一个灵魂都铭刻着渴望传承、才选择踏入堕落与渎神的家族,在痛苦中繁衍,在罪恶中延续,一代代都念着要摆脱,可是即将彻底丧失希望的时候,大概就连附着在城堡上的魔性之灵,也只有缄默无声了吧。
因为塞勒斯家族的末裔,一个沦落为彻头彻尾的野兽,一个成为野兽的食物,彻底异化的人类几乎断绝了繁衍的希望,大概也算是走到了末路。
欲念流窜在他每一道血管每一寸肌理中,像是要将他完全燃烧成灰烬。
她没有挣扎,也不曾哭喊, 痛都痛得无声无息, 只是那样望着他,冰蓝眼瞳中的光色甚至还是沉静的、幽谧的, 不带波澜的。
人本就是同类相残的群体, 为了利益人甚至能六亲不认,但是同类相食就显得极为怪诞可怖,最穷凶极恶之徒都不会堕落至此,因为人性这种无形的束缚始终存在于人身体, 倘若彻底抛却它,人也就沦落成了兽。
只有颤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祈盼呢喃着:“哥哥……”
她身上流下来的血液,有几滴落入了黏腻的血池中,瞬间激起某种类似于沸腾的反应。
曾啃噬血亲的罪恶来源于为求存的痛苦决绝,他的人性本就岌岌可危, 仅靠着一线牵系尚存人间, 但当他决定吃掉自己的妹妹来阻遏异化时,他也就不属于人了, 丧失了为人的最后底限, 他会成为比寂夜还要深沉的黑暗, 比深渊还要无涯的荒漠。
现在这个怪物紧紧抓着她,嘴唇凑在她的伤口上,用力吮吸与咀嚼带来的痛感,如同大刀阔斧劈下来般剧烈,她痛得几乎丧失知觉,但痛到极点后,原本被麻痹的身体都要在这剧痛中重归所有的感知,她简直用了最大的克制力道才能说服自己选择承受,放弃抵抗。
她的面容完全失却血色, 惨白得像是雪覆的薄冰, 撕裂的衣襟与裙衫挂在臂弯上, 缺失了一块的肩宇即便瞧着如此可怖,但因为这血腥的来源是出自于她,就连深可见骨的伤口都带着微妙的美丽与旖旎,这种情景甚至带着惊心动魄的美感。
那些诡异的液体在震颤,石壁似乎也在战栗,就连整个空间、整个城堡都像是处于将死的颤抖之中,在为疼痛所细密笼罩的感知里,她听到风暴堡一片静寂,它仿佛连呼吸都屏住,连脉搏都勉力压抑,如此绝望地等待着毁灭。
因何只有她能得到这样的幸运?
还是说正是全身心地信仰光明侍奉光明,秉承着那些所谓的教义中宣扬的一切美德——包括奉献与牺牲,所以才能得到神圣的怜悯与眷顾?
啃食她,吞噬她,将她体内的神圣力量化为己用,来阻挡那将要彻底同化自己的魔性,他满脑子都只有这些念头。
他已经在异化的边缘了,坠入深渊与一线希望之间,就算那希望微薄却要用灵魂来换取,他也在所不惜了。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她为光明所笼罩,是神圣的眷属。
骨血中代代相传的魔性不能影响她,家族绵延不断的堕落不能触动她的本性,即使是面对着深海中的怪物,塞勒斯悲哀的源头,她也能始终如同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而不会被其污染。
为什么会有这样值得嫉妒的存在呢?
虽然公爵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妹妹是用什么办法保全自己甚至还伤害到人鱼的,但毫无疑问,残留在人鱼双瞳上的圣力是比她脖子上的吊坠更为可怕的存在。
她拥有某种更具克制性的圣物?
还是说,她自己便是这种圣物本身?
那么,吞掉她,啃噬她,将他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大概就能理解这种奇迹吧。
“维拉,我的妹妹,”他低低地诉说着,“成全我吧……”
魔鬼在尖啸,噩梦缠绕在地狱的边缘,拉扯着他的脚踝。
先祖闭口缄默,诅咒掩面逃窜,塞勒斯家族所有的罪恶像是悬挂在墙壁上的死魂灵,俯身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他。
一切都扭曲,万事万物都在疯狂的临界。
他在浑浑噩噩间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臂环绕住自己的脖颈,血肉模糊的伤口仍在自己嘴边。
它在不停地颤抖,每一缕肌肉都在煎熬着痛苦,但是它的温度却始终存在,像是春日的阳光照耀在皮肤上的温柔和煦,像是夏日的海风吹拂过脸颊带来的慵懒缱绻。
“没关系的……”她艰难吞咽着诉说,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下一秒就会断绝,“我早就……知道啦……”
知道什么?
早就知道会为自己唯一的亲人吞食?
在那时立在先祖的埋骨地上,看到那些留着啃噬痕迹的骨骼时,她就已经知道了,在听他讲述过家族绵延了漫长岁月的悲剧之后,她就已经知道了,在为他呼唤,立在这个地方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可她还是过来了。
她在毁灭性的剧痛之中,喃喃着:“哥哥……吃掉我吧……
“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呢?
鹰身人石崖之下的海域翻卷起巨浪,那可怖的浪头高达百丈,狠狠击打在崖壁上,那浪甚至在一层层爬升,一下比一下更剧烈,似乎要将城堡也连带着摧毁。
风暴在海上云集,巨雷与闪电劈闪在上方厚得要压下来的云层中,那潜藏在海中哀泣的怪物发出尖啸,城堡似乎也要在这样的冲击下震颤,冥冥中即将失去所爱的痛苦使它煎熬而焦灼,所有的魔性都在海域中蔓延,海洋在侵没海岸线与石滩,将这一片石崖紧紧包裹。
它甚至在疯狂中试图冲击石崖探入海水中的底部。
岩石垒成的亘古长存的山崖都似乎要在这样的力道中覆灭,城堡在地动山摇中瑟瑟发抖,没有任何风流窜进来,空气凝涩得像是具备沉沉的重量,缺氧与即将窒息的痛楚扼着所有人的喉咙,在人鱼肆无忌惮的尖啸中,人的身体与灵魂似乎都要被割裂成两半,无法理解的魔性碾压着为它笼罩的一切。
公爵浑身都在颤抖,难以言喻的惊悸袭中了他,使他的脸孔都抽动起来,显得极为癫狂,不同的思维在争夺他的大脑,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撕扯成碎片,每一寸肌肉都仿佛要背叛他本能。
在千叶眼中,她的兄长好像在这种挣扎中彻底崩溃了。
他身上出现了无数隐约的红线,因为他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肌肤,那些仿佛血管般的脉络显得十分清晰,就像是曾经四分五裂又被拼凑起来留下的痕迹——又或许是他曾经遭受过本该四分五裂的创伤,但他依靠某种力量阻抑住这种致命的伤害,却并不能完全消除它的存在,因此那种残剩的可怕力量依然留存在他身上,此刻因为他的虚弱而再度暴露出来。
他停止了自己吞食,紧紧地拥抱着她。
不知道是被最后一丝人性触动了,还是说某种未知的力量阻抑了他的动作,他像是忽然在这么短暂的时间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某一个时候,甚至有湿润的液体从眼眶中落下来,重重砸落在她身上。
人鱼没有泪腺,不会流泪,但是公爵依然是人,他就算彻底堕落、疯狂、异化,构成这具身躯的本质依然是人,他拥有眼泪。
千叶的意识在自我催眠下超脱了身躯,剧痛影响不到她的精神,因而神情非常宁静,看到这一幕时心中同样波澜不惊——啊,果然没用。
她确实害怕轮回会玩文字游戏,所谓的“人鱼之泪”,定语是“人鱼”,但与人鱼有关的,不仅是那个深海的怪物,还有公爵与她这对兄妹来着,鉴于任务对象绝不可能是出自轮回者自身,虽然人跟异种是两回事,可谁都说不准这个定语到底是真实还是象征意义,所以决不能放过任何一种可能,公爵会不会也符合要求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印证的一条。
只有彻底排除掉这点,她才能无后顾之忧地解决掉他。
成吧,既然确实没用,那么公爵的存在就很碍眼了,趁早想办法献祭掉他。
千叶冷酷无情地想到。
既然公爵已经放弃吞食她,那么现在是时候晕倒了。
她用最后的力气抱住他的头颅,颤抖的嘴唇亲吻了一下他的头发,就像是温柔地与这个世界做道别。
血色顺着她残缺的肩臂不断倘若下来,大概身体里的血液很快就会流完,满池的血浆都在这鲜活的充满魔力的血液浸润下沸腾,它确实能带来一些补益,缓慢修复身体与灵魂受到的创伤与负荷——但这种力量显然不能抵消她受到的创伤。
她已经虚弱得没法维持身躯,在池壁的边缘不断下滑,失去焦距的眼神还是无比静寂又坦然的。
多么讽刺的事实,她爱他——她竟然爱着这个想要吃掉她的怪物。
就像鸟巢爱着晚归的鸟儿,就像大树爱着离枝的果实,就像土地爱着行走在它怀抱中的人儿,她竟然愿意怜悯他,宽恕他。
并试图救赎他!!
带着自己的妹妹沉入血池底部的人,紧紧拥抱住她。
僵硬的心脏几乎丧失生理的功能,人类的皮囊下面包裹着异化的器官,自私暴虐的本性流窜在他每一缕血肉之中,应当吞噬她,应当吞噬她,应当吞噬她。
撕碎她,吃下她,就像是最初捕获人鱼的先祖一样,吞噬她,吞噬她。
可是塞勒斯绵延漫长岁月的悲哀都在他的精神中哭泣、哀求,诉说着深渊底部照见光明的故事。
“维拉,不要睡去……”四面八方都传来模糊的声音。
“请不要睡去。”
*
他总是听到世界在呻-吟。
那痛苦艰难的哮喘,如同破败的老风箱被鼓动时发出的战栗,又如疾风骤雨中即将散架的房屋沉重的叹息。
任何事物在生命光火即将熄灭之前,都会发出岌岌可危的哀泣,就像攀爬在风暴堡上绵延了数百载的隐秘,本该彻底消褪的东西,却因潜藏于人之骨血上苟延残喘至今,它在消亡的现状前挣扎着不想逝去时,也如同濒死又渴望求存的人般,拼命抓住可以攀附的一切,试图延缓末日的到来。
他既憎恨着它,又渴求着它,既排斥它,又不得不靠近它,既希冀它就此泯灭永远不再卷土重来,又盼望凭借它的力量消却血脉的诅咒,实现绵延漫长时光的夙愿……
就像凝视着深渊,既恐惧憎厌它的存在,却又在漫长的磨合中被深渊同化成一个纯粹的怪物。
塞勒斯最后的公爵在最初吞噬生父的遗骸时,就有某种明悟,接受了罪恶与堕落的命运,灵魂就脏污不堪,便永远不可能再将此剥离出去,命运的玩弄印证了他所想,一脚跨下地狱的时候他就不该奢望还能有踏出去的一日。
海上传来每一声哭嚎与哀泣的时候他在挣扎,寂夜将海怪缠绵痛苦的歌谣编织在寒风中的时候,他在癫狂,可即使是这样痛苦绝望的宿命,他也想活下去!
也想作为人类而活下去!
当看到自己的妹妹手中捏着人鱼双瞳的那一刻,他实则已经想到了摆放在命运天平架上的筹码双方。
只是——不甘啊。
怎甘心、甘心就此沉沦……
他必须不折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地夺取那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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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1.哥哥是纯粹的恶徒,纯粹的,他放弃吞食说明他想到了别的好办法~
#你在捕猎的时候,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是猎物#
2.这故事可以在五章内完结,你们绝对不会猜到发展的,嘻嘻。
肩膀上的皮肉被血淋淋地撕扯下来的时候,千叶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不想丧失理智,不想异化成怪物,掠夺他唯一血亲的生命已经是最后的方法。
某种角度上来说,前一任公爵选择了罗斯家族的女伯爵作为妻子,试图借由光明的力量来繁衍子嗣,维系塞勒斯家族的生存,确实取得了功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生下的女儿竟然超脱了塞勒斯的诅咒!
这场罪恶的宿命,最终无人能够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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