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请出朱厚烨的小楼,托马斯·克伦威尔满腹疑问,他觉得自己不过是问了一个非常普通不过的问题。
克伦威尔满腹心事,然后撞见了大主教沃尔西。
沃尔西是来了解情况的。
沃尔西也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包括出身卑微、生性跋扈、生活奢侈、贪婪好权、有情妇和私生子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有一点是公认的。
他是亨利八世国王的忠犬。他只忠于亨利八世。
亨利八世也很清楚这一点。多年来,在沃尔西的主持下,英格兰的教会始终站在国王这一边。
这也是很多人对他又妒又恨,却奈何不了他的原因。
在沃尔西看来,朱厚烨不是英格兰人,他有必要盯着这家伙,防止他威胁到国王的利益,就跟防备王后凯瑟琳一样。
结果克伦威尔才说了个开头,沃尔西道:“他真的跟着两个神甫打赌,说德意志地区会武装反抗?”
克伦威尔本来还以为沃尔西会问关于什一税的事儿呢,没有想到沃尔西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着实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答道:“是的,大主教阁下。”
沃尔西沉吟片刻,道:“德意志地区武装反抗,他们会反抗谁?”
克伦威尔道:“非常抱歉,猊下,我没有听到前面的。”
沃尔西道:“德意志地区如果进行武装反抗,皇帝肯定会派兵镇压,法兰西则会想办法捞好处,好名正言顺地夺回米兰。说不定会再一次爆发战争!我的机会来了。”
谁都知道,马丁路德朝圣参观过罗马后,对罗马教廷的奢侈各种谴责,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至于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叛乱,各国都看在眼里。皇帝卡洛斯在伊比利亚半岛不得人心不说,还在布鲁塞尔先行登基,把一系列的职位许诺了出去,引起来了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贵族们的不满,然后他有因为一系列的事情向臣民索要钱财,却不愿意停留在伊比利亚半岛,承担起身为国王的义务和责任。
这才是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先后的叛乱的原因所在。
如果连德意志地区都开始反对皇帝,那么,皇帝肯定无法两头兼顾!也许他有办法替国王达成心愿。
简直就是天主的旨意!
沃尔西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
天知道,国王把离婚诉求交给他的时候,他有多为难!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富贵和权势会因此烟消云散!
现在,机会来了!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向国王申请出使法兰西和意大利!!!
沃尔西急匆匆地离去,嫣红的红袍在他的身后翻滚,就如同翻腾的鲜血。
果然,亨利八世听说之后,如获至宝,他又是兴奋又是焦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当然知道这里面的意义。
他要牢牢地抓住机会,让皇帝不能那么容易地镇压武装运动,从而达到削弱皇帝的目的。皇帝的领土不稳,自然无力他顾,他这里也好从容准备,彻底摆脱皇帝的掣肘。
他,亨利八世,才是英格兰的国王!
他亨利八世激动地道:“你马上去,不,不行!等安妮回来了,你再去!”
亨利八世很清楚,如果他主动要求跟凯瑟琳离婚的消息现在就传开,那么他就要承担大部分的风险;如果等安妮回到宫廷,他再摆出热烈追求安妮·博林的模样,只要安妮继续坚持不跟他上床、坚持只会把贞操先给自己的丈夫,那时候,他再派遣沃尔西为公开张罗他跟凯瑟琳离婚官司,那么世人的愤怒只会冲着安妮·博林,而不会对准他。
没错,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亨利八世一清二楚:世人只会指责安妮是魅惑君王的妖妇,而对他,只会一句被女巫迷昏了头。就是有个什么事,他完全可以推到安妮·博林的头上,轻轻松松地把自己摘出来。
到时候,他依旧是清白无辜的国王,依旧可以跟他国公主谈婚论嫁。
亨利八世道:“这是瑞德亲王的预测,卡洛斯还没有调兵。离婚的事,你先准备,暂时对外保密。”
“遵命,陛下。”
沃尔西只能应下。
各方都动了起来。
亨利八世很庆幸,这些日子他一直坚持给安妮·博林写情书,几乎半个月一封,差不多是接到安妮的拒绝信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他的信使就会再度出发。
整个宫廷都知道他在为安妮·博林发疯。
这正好给了他操作的空间。
亨利八世又给安妮·博林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不出所料,跟过去一样,安妮·博林又一次在信中谦卑又明确地拒绝了亨利八世。
亨利八世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为了在接下来的国际大事中占足好处,亨利八世借口打猎离开白厅宫,亲自前往希佛堡接安妮·博林回宫!
他这一举动,震惊了整个宫廷,也震住了安妮·博林本人,以致于她回到宫廷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每一个女孩的心中都有一个公主王子梦,即便生来不是公主,也会幻想自己会被一个真正的王子跟对待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接待。
而亨利八世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满足了安妮心中的幻想。
有那么一刻,安妮都迟疑了。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看到国王对妹妹的荣宠,玛丽·博林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在今天之前,在看到安妮跟国王乘坐同一辆马车回到白厅宫之前,她的父亲和舅舅还认为她才是国王的心坎子尖尖,而安妮才是博林家的另一个女儿。
可是现在,玛丽知道,继变成国王的心尖子之后,安妮将变成父亲和舅父的心坎子尖尖!博林家的资源就这么多,国王的恩宠也只有这么多,如果安妮成了国王的心肝宝贝,那么变成博林家的另一个女儿的人,就是她了。
玛丽都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她遵循父亲的命令来游说妹妹。
时隔多日,这对姐妹再度面对面。
安妮·博林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老实说,被国王亲自接回城堡的荣宠,让安妮·博林的心中升起一点点的喜悦,带着女人的虚荣心。
在今天之前,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得到这样的礼遇,即便是安妮·博林,她也会因此窃喜。
这是人之常情。
不过,这一点点的虚荣心,这一点点的喜悦,并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的原则,答应国王的求爱去做国王的情妇。
问题是,她的父母和舅舅肯定会对她施加压力,严重的话,家里有可能对她采取极端手段。所以,她需要思考。
安妮在房间里想着自己的心事,而她的姐姐玛丽一脸忧郁地站在门口,看着她。姐妹俩的视线交汇,一桶冰水浇到了安妮的头上。
安妮轻声道:“玛丽?”
“是,是的,是我,安妮。”
“你,你怎么来了?怎么在门口站着?为什么不进来?你是,是父亲要你来的?”
“是的。”
“要你来劝我,接受国王的情义?”
事到临头,托马斯·博林胆怯了。他不敢想象,国王都释放出这么大的诚意,安妮如果又再度拒绝的话,他会面临怎样的风暴,可是他内心深处又不愿意放弃成为国王的岳父、成为王族的诱惑。所以他才会让大女儿过来。
“是,是的,安妮。”
“哈!”安妮轻蔑地笑了,“那父亲有没有说过我的愿望。”
安妮·博林对父亲了解甚深,托马斯·博林的反应,她只要略略一想就明白了。
“有。”
玛丽重重地点头,她双手交握在胸前,像是跟天主祈祷,又是像在祈求妹妹,希望胞妹顾念一点姐妹之情。
要知道,安妮想要成为王后,那么她身为国王的情妇的历史肯定会被抹去,她的女儿就无法得到应有的待遇。
也就是说,一旦国王宣布,他决定跟安妮结婚,哪怕玛丽·博林已经为国王生了一个女儿凯瑟琳·凯里,国王也不会承认玛丽·博林曾经是他的情妇。
他会亲自扫尾。
谁都知道,欧罗巴从来没有国王跟王后在生活了二十多年之后要离婚的先例,谁知道这场离婚官司会打多久
国王会不会败诉!在结婚之前,安妮肯定不会跟国王同床,那么,作为安妮的姐姐,玛丽肯定会被要求满足国王。
做着情妇的事,却连情妇的名分都没有,只能像影子一样,在安妮的背后苟延残喘。她会成为博林家的另一个女儿!
玛丽道:“安,算我求你,我是你的姐姐!”
她不想沦落到那样悲惨的境地,怎奈她的父亲、她的舅舅根本就不允许她开口,更别说聆听她的声音。她只能来求妹妹安妮。
安妮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她道:“玛丽,直到今天,你还以为原因在我身上?!”
玛丽沉默以对。
这个样子的玛丽,让安妮愤怒,也让她无力。
她冲出了自己的房间。
安妮凭着一腔愤怒,冲向了庭院,可是她的双腿就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把她带到了迷宫里,带到了那个角落。
抵达这个角落,安妮扯下了自己的头巾,沮丧地抱着头,压抑地哭了。此时此刻,她根本就无暇在乎自己的头发因此七零八落。
贪婪的父亲,冷酷的母亲,愚昧无能的姐姐,还有天真不懂事的弟弟……
安妮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如此地无助。
天主啊~!为什么我要遭遇这些!难道想做一个贤妻良母也是错的?!谁来帮帮我!
安妮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某个方向,希望那个人能跟上次一样,出现在那个方向。
但是她失望了。
算了,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安妮·博林擦了擦眼泪,整理好头发,戴好头巾,提着裙子往赫特福德领主的小楼而去。
可巧,她才走到门口,就看见朱厚烨穿着一身盘金绣七尾凤凰补子的黑色道袍、靴子下踩着一双木屐从小楼出来。
“瑞德亲王殿下!”你出来了!你是在楼上看到我伤心,特意来关心我的吗?
“原来是罗奇福德子爵小姐!也许不久之后,我应该叫你安妮女士了。”
如果安妮接受了国王的情谊,那么宫廷对她的称呼将变成安妮女士。
安妮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苦笑:“原来您也建议我……”
“难道是你的家人又对你施加压力、劝你见好就收、不要激怒国王?”
“是的。我能请教你吗?”
“我正好要去河边散步,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您同行。”
“哦,当然。”
得到朱厚烨的示意,蒙托邦神甫立刻跟上,以三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走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朱厚烨才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安妮·博林道:“我今天刚回宫,是被国王亲自接回来的。”
“原来如此,表面上看,这的确荣耀非常。你的家人应该非常高兴,高兴之中也带着惶恐,生怕惹怒了国王,而承担数倍的怒火。”
“我,我把想当王后的话告诉他了。”
“这……以你父亲的性子,请原谅,这并不是冒犯。”
“我知道。您请说。”
“以你父亲的性情,他恐怕无法拒绝这么大的诱惑。同时,他也知道皇帝的强大。想要又不敢,他应该非常纠结。”
“是的。他没有亲自来说,而是让我的姐姐来跟我说。”
“凯里夫人应该非常痛苦,你也一样。”
“对,那个家中,也许我就只剩下乔治一个兄弟了。”
她跟姐姐玛丽的情分,彻底完了,在拒绝玛丽的要求,不,在玛丽祈求她的时候。
姐姐会因为博林家的另一个女儿的名号而怨恨上她,而她也不可能牺牲自己去保全姐姐不名誉的情妇的名头!
都是因为父母的贪婪和冷酷!
安妮痛苦地扭着手臂。
朱厚烨一直静静地陪伴着她,直到她稍稍冷静些,他才道:“那么,你的决定呢?罗奇福德子爵小姐。”
“我?我不想做情妇。可是对于做王后这件事,我,我完全没有把握。我现在心里乱糟糟的,全无头绪。”
“接受国王的情义,不等于要跟他上床。”朱厚烨语带提点。
“你说什么?!”
朱厚烨道:“此外,还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知道。之前我跟努迈神甫和蒙托邦神甫打赌,说不久之后德意志地区会爆发农民武装运动,皇帝将出兵镇压。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也许国王想从中捞点好处,这才急急忙忙地把你接回王宫。”他决定透一点消息给安妮。
“什么意思。”安妮道。
虽然在这个时代的女性之中,她已经是少有的聪明人了。但是她的出身限制住了她,在今天以前,遇到这种事情,她只有倾听的份儿。遇到这种军国大事,她也习惯先听取别人的意见,而不是自己思考。
好在朱厚烨并不计较,因为他们有很多时间,安妮可以一点一点地开始学。
“请想想看,之前的马德里和约,皇帝承认弗朗索瓦为法兰西国王,就是否定了国王对法兰西的王冠。从爱德华三世开始,英格兰上至国王下至贵族都认定对法兰西王冠的权利。皇帝承认弗朗索瓦的法兰西王位合法,就是否认了国王对法兰西王位的权利和合法性。这是国王的大忌。不止如此,皇帝还利用马德里条约,慷国王之慨,让我在英格兰获得了领地和年金。你设身处地站在国王的位置上想一想,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又会如何反应?”
安妮一下子站住了。
“国王陛下一定非常非常生气。”
换成她,她也会生气,不止生气,还会想报复回去。
国王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国王肯定会想给皇帝一点颜色看看!而皇帝敢这么做,无非是……
良久,她抬起头来,一脸震惊和不敢置信:“国王想跟王后离婚!”
朱厚烨点点头。
安妮道:“原来他早就想跟王后离婚了。我,不过是他的挡箭牌!”
想明白这一点,被国王亲自接回王宫而升起的那一点虚荣和窃喜消失得干干净净。安妮的心中一片冰冷。亏她还以为他有点真心,原来他不过是把她当成挡箭牌!他难道不知道消息暴露之后,她会面临什么吗?
不,就是没有暴露开,她的家庭现在也已经一团糟!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的父母都是什么德行,她对博林家的最后一点温情,来自于她的姐姐玛丽、她的兄弟乔治。而现在她跟玛丽的那点姐妹情就快完蛋了!
就因为国王的算计!
都是因为国王!
安妮好恨。
朱厚烨道:“所以,您的决定呢?”
安妮痛苦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呀?!如果我现在答应了他,我最多不过损失名誉,不会有生命危险。可被他当成挡箭牌,万一凯瑟琳王后有个什么意外,我绝对会被送上断头台!”
“是这样没错!”
“那你还鼓动我!”
“那你,想做国王的情妇吗?被他当成玩物一样,捏在手心里,宠上一年、两年,然后失宠,被无情地抛弃?”
安妮没有说话。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国王现在需要一个挡箭牌,他选中的你。偏偏在这个时候,你知道了身为挡箭牌的必然命运,答应了他的求爱。你认为国王会如何?”
安妮沉默良久,道:“他会觉得自己受了愚弄。”
朱厚烨没有开口,因为他们都知道,不需要。
安妮惨笑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有选择,对吗?”
“不,你有。”
“我有?”安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这样了,她还有什么选择?!
“是的。因为你可以学习法兰西的伊莎贝尔。”
安妮的心头剧震。
她当然知道伊莎贝尔王后,那是爱德华二世的妻子,一个废黜了丈夫,代儿子摄政的强大的女人。
“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会教你如何去做一位君主。这也是路易丝殿下不得不选我的原因。因为只有我,才能让你得到君主教育。”
黄昏的浓金色撒在花园里,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安妮·博林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成了第二位伊莎贝尔王后,那我就让你做我的莫蒂默,与我共享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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