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比尔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本来想用大男子主义的人一定会反感的女人的嫉妒和占有欲让阿波罗对她的感官下降的,结果人家完全不在意不说还因此打蛇随棍上的要什么“赏赐”……果然是即使在达芙妮变成树后也能扯掉人家的肢体编花环的阿波罗!
不愧是你!
西比尔心不在焉地穿过被阿波罗拨开的从树上垂下的气根,抬起眼睛一打量,然后,丧失了思考能力。
清澈的湖如同一颗漂亮的绿宝石贴在地上,湖边是柔嫩的青草,草地上盛放射状开满了多姿多彩的鲜花,花蕊一致散发出浓郁又甜腻的,几乎叫人晕眩的香味。
而在花开得最肥嫩最艳丽的地方,拥抱着一对将彼此之外的一切都视为虚无的情侣。
花艳得猥亵,草绿得魅人。「1」
西比尔呆呆地僵在原地,羞耻感击中了她的内心,身后,血气方刚的少年此刻拥有了比太阳还要强烈的存在感。
他的存在感过于鲜明过于真实而显得草地花海中的水泽仙女与塞尔提像是幻象,是精神在潜意识层面的压抑而导致的视觉神经的迷乱,是真实的内心对粉饰自我的映像。
是与发誓效忠的君王的妻子桂兰芬尼相恋的背·德骑士看到了手持双木仓双剑的拥有魔痣的迪卢木多。
一朵朵香气逼人,颜色瑰丽的鲜花生长绽放,花粉浓得几乎成雾,于是这一幕也成了幻境。
是风月宝鉴上贾瑞不该看的正面。
是风月宝鉴上贾瑞死都要看的正面。
这、这是活春·宫啊啊啊!
西比尔赶紧一个转身就要跑,却正好撞到了跟在她后面的阿波罗身上,笑吟吟的,诸神中最为俊俏英武的光明之神拦住她,问:“您要去哪里?不是想吃果子吗?”
西比尔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人、我是说,那边有人正在忙,”不自觉红了脸的少女艰难地解释道,“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们了。”
阿波罗奇道,“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们休息我们的……哦,放心吧,我亲爱的西比尔,我是不会离开您身边的,您不要担心我会加入他们。”
西比尔:???
西比尔:我没有在担心这个!
西比尔不想管没下限的神明了,往边上走了一步就要绕过阿波罗,先离开这个叫她不自在的地方。
然而她才走了没两步,阿波罗就从身后抱住了她,脸颊贴上她的额侧,如仙乐般动听,如荷尔蒙般惑人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雅典娜的供奉者啊,这不是需要避开的事情,普罗米修斯造了世上的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让他们能感受到唯有神明才能体会的快乐,由此创造出无数后代——我心爱的人啊,羞怯的西比尔,你喜欢音乐吗?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不……阿波罗,你先……”西比尔无比羞耻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热起来了。
暗暗用力咬了一口舌尖,西比尔勉强保持冷静,微笑着,尽力不动声色地避开和阿波罗的肌肤接触,“您吓到我了,别这样对待我,我们……”
双唇一触及分。
被阿波罗突然的动作吓得闭上眼睛的西比尔在黑暗中感觉到了更深的恐惧,又急忙睁开眼,跃入眼帘的,不是年轻的牧羊人,而是光辉伟大的神明阿波罗。
明明是同一张脸。
褪去了凡俗的外壳,恢复神明的本相,即使在奥林匹斯山上也拥有崇高的地位,被诸神尊敬的英俊不凡的太阳神,他的眼眸中本该囊括世间万物和无数概念的神光,但此时此刻,那双眼中只有怀中少女一人的身影。
他用眼波中的情感和渴望将少女染上世间最美的色彩。
西比尔的反应迟钝了下来,她无法自制地沉醉在阿波罗的目光中,仿佛文艺之神的凝视也带有凡人无法理解的力量,无数优美迷人的诗歌音乐在她的胸膛中诞生,她的脑海里翻腾着不属于她的知识和情感。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又有一点虚无渗在其中,在超新星爆炸后的那一瞬陷入永恒停滞的宇宙,在宇宙的坟场,她和她的神明紧紧相拥。
西比尔那工作速度宛如生锈的大脑中闪过无数会被平庸的艺术者嫉妒到扭曲的灵光妙感,如果说艺术家是大地上最敏感最接近神明的一群人,那此刻的西比尔就是最敏感最接近神明的艺术家。
在艾米·洛威尔笔下,伟大的诗人济慈敏感得可以用手触摸到痛苦。
宗白华说莎士比亚:“他看见人心里面地狱般的黑暗,残忍,凶狠,愤怒,嫉妒,利欲,权欲,种种狂风似的疯狂的兽性。但他也看见火宅里的莲花,污泥里的百合,天使一般可爱的‘人性的神性’。他这太阳似的眼睛照见成千成百的个性的轮廓阴影,每一个个性雕塑圆满,圆满得像一个世界。他创造了无数的性格,每一个性格像一朵花,自己从地下生长出来,顺着性格所造的必然的命运。”
此刻的西比尔却远不止如此。
无论是那边正在相爱的伴侣还是原本千篇一律的花草树木天空大地,她眼前的神明,神明肩上的衣服,空气、温度、微风、湖面……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截然不同的崭新的意义——她从未看见过比这更令人着迷的世界,因为她之前从未有如此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就仿佛破解了宇宙真理的科学家,西比尔沉浸在了一种可怕的幸福里,那是即使身体湮灭到了鼻子,她也依旧能用眼睛微笑的,极端纯粹的幸福。
就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幸福里,西比尔看到了阿波罗的脸。
世上就算有比阿波罗更英俊的男人,也绝不会有比他更吸引人的男人。这是一位光辉的伟大的神明,他的荣光照耀整个希腊,万物都仰仗他存活,世上所有的艺术家都是他的信徒,他的目光遍及未来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有人类存在的地方,就有他恢弘的庙宇。
他仅仅是站在这里,对你微笑,你便感觉到全部的人生都充满了意义,同时、再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勒·柯布西耶曾说:“您明白吗?艺术家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家,是因为某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只是个人而已。”
西比尔现在就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人类,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西比尔而是某种,应该被阿波罗的双唇亲吻的丰富的概念性语句,任何一个诗人在听到后都会发狂,从此连一个最简单的字都写不出来。
肝肠寸断。
转瞬即逝。
……
……
……
西比尔情不自禁抬起手,攀上了阿波罗的肩膀。
神明低下头,吻住了人类的少女。
在与阿波罗亲密地接吻,被他、被自己支配的过程中,西比尔心中生出了一种无限接近于爱情的东西。
那当然不是爱情,而是贪婪,是生存的**,然而这感觉是如此的美妙,以至于要否决它都显得太过荒唐。
可是就在西比尔情难自已,贴近男人滚烫的身躯,抱住他的头,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时,她混沌而翻涌不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丝明悟,就像一根毒刺狠狠地刺进了心脏,叫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她没有感觉到阿波罗的脉搏,也没有感觉到他的心跳。
正在和自己亲吻的男人,他身上笼罩的金光并非由她一厢情愿地赋予,而是原本就存在的,属于神明而非人类的荣光。
这样的现实叫西比尔的心脏猛然缩紧成小小的一团,被毒刺刺中的地方开始剧烈地抽搐,剧痛无比,随着毒液的流淌,这种痛苦也蔓延到了全身,她哭泣般地呻·吟,难耐地颤抖,晶莹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还未坠下就被一条温热粗滑的舌头舔去。
西比尔想要不顾一切地推开阿波罗,逃到世界的尽头。
可是她竟动不了手,世间最温顺的女人在面对她的情郎时也不会比她更粘柔。
理智和情感破天荒地在西比尔的体内互相拉扯,她丧失了客观的判断力,仿佛属于她的理性已经被剥夺。仿佛这个没有节操的神话时代,人类的原始蒙昧期,群兽的生存繁衍本能都充斥在空气中,肆意扎根于每一具充满热量的身躯,将人与神的理性吞噬。
名为阿波罗的神明带来的,让西比尔有种无力抵抗的沮丧感的情感。她拼命地咬紧了牙齿,闭紧嘴巴,不知道是想阻止尖叫还是想阻止拒绝的音符。
有极为短暂的一段时间,西比尔仅剩的还能工作的思维甚至想就此放弃算了,彻底的堕落也是一种彻底的放松,继续拉扯下去除了让自己备受折磨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她的脑海中闪现着太阳神因为她而露出的微笑。
那其实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笑容,远不止快乐远不止灿烂,仿佛心意相通,其中含有凡人一生一世都无法达到的纯粹的热烈的感情。它就像太阳,本该照耀万物,然而却将所有的光辉和热量都献给了她,正如那个本应高居于空的天神忽略了他的信徒和神权,幻化作凡人以陪在她身边,仿佛非如此不足以表现他的厚爱和偏爱。
西比尔突然预见到自己会爱上阿波罗。
这一洞见使她从意乱情迷的境地下猛然清醒,好似瞬间从一万米以下的深海钻出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而自由的空气。
西比尔恢复了力量,她推开了阿波罗,转过身去将长衣和外袍重新穿好,又紧了紧腰带,然后才重新转过来面对阿波罗,强行忽视还有些酥麻的身体,神情复杂地说:“您想要得到我吗?如果这样您就能满足的话,那么我会答应的。但是不能是这里,不能是野外,至少要有个屋顶。”
西比尔轻易说出了以前的自己绝对说不出的话。
被推开、被拒绝的阿波罗似乎没有发怒,他只是遗憾又不舍地将视线在西比尔身上流连。或许刚才他确认了什么,他说起话来的口吻都改变了,带着一种西比尔想称之为“自来熟”的亲热。
他试图再去拥抱西比尔,但这回,警惕值拉满的西比尔立刻躲开,用拒绝的眼神用力地看着他。他只好失落地收回手,转而半跪在地,去拉西比尔的手,一下一下地亲吻她的手心,平复身体里的火。
西比尔现在不想看着他这样了,但是她也不想跟着降低身位,免得又被他拉过去,于是她只好绷着身子,努力忽视手心一路绵延而上的麻痒,板着脸听阿波罗的“狡辩”。
没错,绝对是狡辩。
别问了。
问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西比尔本以为自己什么男人没见过。
哦,亲一下就能让自己体会到极乐的神明她是真没见过。
那都已经不是爱情的范围而是生物学和神秘学的范围了好不好?
西比尔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馋别人身子的一天。
要不是还有异于这个时代的羞耻心,她说不定就真地“堕落”了。
怪不得加缪说神的诱惑比恶魔的诱惑更难以抵挡。
不行不行会变得不幸的!
要不还是大家都简单点。
互相睡一觉后好聚好散吧。
再这么下去她说不定要抢克丽泰的戏份因为深爱阿波罗而变成向日葵了。
她才不要!
就算无意义地死了也不要!
大不了就跳世界!
“您生气了吗?我的爱,原谅我爱您超过了理智,我打定了主意要改变自己爱人的方式,可是在我身体里,炽热的欲·火总在燃烧,您不知道我有多痛苦……噢,我真想让您也感受一次那种痛苦,不是因为我舍得伤害您,而是因为一旦您明白了,您就一定会原谅我,您一定会爱上我,爱上可怜的阿波罗,将他的头颅抱紧在柔软的胸口,成为他的妻子与母亲。”
西比尔垂眸俯视着阿波罗——这简直不可思议,世间竟有人能俯视太阳。
“我知道。”
西比尔紧绷着身体也紧绷着灵魂,她柔软的、火热的心脏缩成一团,缩到了极致,成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我知道我会爱上您,阿波罗,我已经看见了这样的未来。”西比尔说。
“成为我的先知!西比尔!成为我的先知!我是预言之神,诸神谕令的传达者,我说出的话从未落空,这是我向您许下的誓言:我选择西比尔,我心爱的女人做我的圣地——德尔斐神庙的圣……”
“不!”西比尔凄厉地打断了阿波罗的誓言,她抽回手背在身后,又恼怒又恐惧,夹杂着些许哀色,犹如断了翅膀的飞鸟一般凄惨的啼鸣。
“我不要你的誓言!我不要这样的誓言!如果我注定会爱上名为阿波罗的神明,那就让他爱我正如我爱他那么多,不能有丝毫减少。如果我怎么对待他,也让他怎么对待我!请天父的妻子,众神的母亲,伟大的女神赫拉为我见证,如果一个男人无法回报一个女人以同等的爱,那么这个女人就该收回自己的爱,去爱更值得的人!”
西比尔一口气快速说完,然后深呼吸一次,防备又冷静地注视着自始至终都没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的阿波罗,等待来自神明的怒火或强·暴。
苍穹之下不知何时聚起了大片乌鸦,遮住了灿烂的骄阳。
“您这是在说谎,西比尔,您在对您自己说谎。人类会对自己说谎,却不会对神明说谎。最大的神秘和最大的真实都在神庙里,而我是诸神中无比强大的阿波罗,在奥林匹斯山上,我只用向一个人鞠躬,在太阳惠及的大地上,我只会对您屈膝,您不该说谎。”
西比尔抿了抿唇,“既然您说了这样的话,那么特洛伊的卡珊德拉就是我的前例了。后来的人们在讲述那威临德尔斐的,伟大的太阳神时,会说曾经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先知试图违逆他,然后她们都受到了可怕的神罚。”
阿波罗苦笑着摇头,“我承诺过不会伤害您,您忘了吗?还是故意要这么说,来使我伤心?”
“您的仁慈使我惭愧,但我仍然坚持要说,我说的是发自内心的话。”
“您明明知道我爱您远比您爱我要多,还要说这样的话吗?赫拉可无法使我对您的爱有丝毫减少,您又是在为何抗拒接近我?如果您担心太阳的温度会灼伤您,那就将我当做一个凡人,我在您面前可以永远是一个凡人,我们踏上的不是神明与人类的旅途而是一对情侣的旅途。”
说话间,阿波罗将自己又变为了那个年轻的牧羊人。他的头上没有了桂冠,身上没有了暴露的华衣,背在他身后的金弓消失不见,躺在他脚边的七弦琴也化为乌有,光明的气息敛起,他的眼眸也不再叫人一望失魂。
西比尔注视着仍然以一种仰慕的姿态凝视她的阿波罗,美丽的脸庞上又出现了那种沉静的,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的神情。
“我不相信您。”西比尔顿了顿,视线飞快移开又重回,仿佛只是瞳孔颤了颤。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当着您的面,伟大而又崇高的太阳,战无不胜的天神,我竟然对一位不容质疑的主神说了这样的话。我想我已做到了您的盼望,不再将您视作可以崇拜的神明而视作可以爱的男人。”
“一个女人在预感到自己即将陷入爱河时,会像所有弱小可怜的生物那样,用最大的努力来确认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因为这个世界上满是陷阱,如果辨认不出陷阱,那么迎接自己的就是悲剧的结局。”
“如果您愿意明白的话,”西比尔忍不住这么说,带有挑衅又带有讽刺地,“您就会明白。我是不可能相信一个将以前的情人永恒佩在身上的男人口中说出的爱语的。如果您真地爱我,不愿意伤害我,那么,请您不要再期待我的爱情,您也尝过爱情的苦涩,知道被爱情支配的人会是何等的疯狂!”
“如果您执着于得到我的爱,阿波罗,这是人类对神明的忠告:如果您执着于收集我的爱作为您的战利品,那么,当燃烧在我身体中的爱火将我的灵魂舔舐殆尽之前,我会先用它烧毁德尔斐神庙里您钟爱的月桂叶!”
“如果您爱我而我得不到满足,就连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都会看到神圣的德尔斐第二次被捣毁。唯一不同于第一次的是这一次它将毁灭在爱着阿波罗的女人手中!”
“这是我说的话,不用任何神明来见证,我既然说了这样的话,就一定要做到!”
阿波罗并没有被西比尔的话吓到,看上去也没有被她的话触怒,他只是缓慢地站起来,走近拼命竖起了尖刺的玫瑰,然后,他一把将玫瑰拥在了怀中,同时也拥抱住了玫瑰的刺。
于是被吓到,被触怒的人成了西比尔,她的怒火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因为爱情本就是不可理喻的。
有谁能说这不可以是爱情?
“您不生气吗?您对我的宽容已经叫我恐惧,世界上难道会有无缘无故的馈赠吗?还是说您想要扭抱我,就像春天对樱桃树做的那样?”
“我是会生气的,只是我不能对您生气,践踏我的心的女人啊,因着您无法承担我的怒火的缘故,所以我不能对您生气;因着我已认了您做我的主宰,所以我不会对您生气。”
短暂的沉默。
“您会主动扑到我怀里,叫我抱起您,就像抱起一只羊羔,然后在太阳的宫殿里,在弹奏出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之前,您会爱我如同我爱您那么深,渴望我如同我渴望您那么强烈。”
这是预言之神说的话。
西比尔的心又被毒刺扎了一下,她从阿波罗紧密的拥抱中仰起头,看着他,问他:“这是命运的决定,还是爱情的神秘?”
她看到他笑了笑,那笑容既像神明,又似凡人。
“我不知道,请原谅我无法回答您。”
西比尔真情实感地惊讶了,阿波罗看到她的惊讶,听到她不可置信地反问“您不知道?”——前所未有地,阿波罗脱口而出:
“您真可爱。”
话说出口,连神明自己都愣了一瞬。
那永生不死的神明没有尽头的一生中,无比短暂的一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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