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香叶去世之后,萧士及有一阵子心情很是抑郁。
虽然这个娘给他带来的永远是烦难比欢乐要多,但是到底是生他养他的娘亲。
骨肉亲情总是泯灭不了的。
杜恒霜也不好劝他,只是想尽办法宽他的心。
每天送他出去天策府正堂理事,晚上陪他吃酒说话。休沐的时候,跟他一起策马扬鞭,去洛阳郊外散心。
因还在孝中,他们没有游猎,也没有带着众人热热闹闹地歌舞助兴。
只是夫妻两个人,带着诚哥儿和欣哥儿两个孩子相随。静静地看着湖光山色,鸟语花香,体会一下岁月的安宁和美好。
萧士及的情绪渐渐恢复了。他现在能够倾吐心事的人只有杜恒霜。
人都说老夫老妻,在一起就像左手摸右手,一点感觉都没有,日子长了,感情也就渐渐淡了。
可是萧士及一点都没有这样觉得。
每次回想两人之间这些年经历的风风雨雨,他就觉得,他这辈子所有的情感都用在霜儿这里了……
转年到了永兴二年,筝姐儿生的儿子要办周岁礼了。
去年筝姐儿生孩子的时候,诸素素大病一场,差一点没救过来,所以她没有来长安,因而错过了自己外孙的满月礼。
今年她病好了,早早地就在范阳筹备,要来长安。
杜恒霜也一再提醒她,甚至打算如果她还不来,她就要亲自去范阳将她拽过来了。
……
筝姐儿儿子周岁的抓周礼是在柱国公府装裱一新的中堂上举行的。
高大轩敞的中堂大厅被挤得满满的,到处都是人。
整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来了。甚至连宫里的永兴帝齐治都派了心腹内侍过来赐下抓周的物件。
诸素素心满意足地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外孙,在他脸上吧地亲了一口,笑说:“这孩子生得真好,才一岁呢,就能看出长大后倾国倾城的样貌了!”
筝姐儿在旁边骇笑,掩袖道:“娘您悠着点儿,孩子小,娇气,不能夸的。”
诸素素听了觉得有理,忙改口道:“也对。这孩子生得胖,又黑,鼻子眼睛都长得怪怪地,哈哈,以后一定能长命百岁……”
杜恒霜都听不下去了,抚额长叹,从诸素素手里将自己嫡嫡亲的孙子抱过来,嗔道:“素素你也是做祖母的人了,还这样着三不着俩。”
诸素素嘻嘻一笑,灵动的眸子还能见到少女时候的狡黠和惫懒。
安子常和萧士及站在她们身后,抱着胳膊闲闲看着,嘴角噙笑。
“士及,你孙子不及我孙子结实,看着太矜贵了,像是太精美的薄胎瓷器……”
安子常的话没有说完,萧士及已经抬手止住他,嗤笑一声道:“你孙子那叫结实?我看叫夯实才对!小小年纪,就长得跟熊瞎子似的壮实!我看你和素素都不是那样的人啊,你家大郎也是斯斯文文,大郎的妻子也是世家女,他俩打哪儿生出来这样一个夯货?!”
说的是安子常的嫡长子延哥儿去年刚得的一个儿子。
洗三的时候,萧士及亲自去范阳贺喜,看了那孩子之后,嘴角直抽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诸素素又病了,安子常带着她去别处养静,每日里盯着郎中给她诊脉,看着下人给她煎药,切切实实照顾了她整整一年,也没有顾及到孩子那边。
后来听萧士及说了他新得的孙子“颇有异相”,才去看了看。
看了之后也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过现在又被萧士及拎出来说,他脸上也下不来。
孙子总是自己的好,敝帚还自珍呢,便嘴硬地回应了两句。
但是说完也有些郁闷,对萧士及道:“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名叫禄山,应该能压得住。算了,别说他了,过两日我带家人去洛阳住几日散散心。素素说不想老待在一个地方,想去各地走走看看。”
萧士及听着有些隐隐的不安,但是也没多想,便点头道:“行,到时候去洛阳,我做东,你们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安子常知道萧士及现在俨然是“洛阳王”,天策府里人才辈出,骄兵悍将,比当年他的范阳节度使府经营得还要得当。
过了这么多年,萧士及是终于历练出来了。
想起当年他舅父许绍还活着的时候对萧士及的评价,安子常不得不承认,萧士及确实比他强。
那时候许绍说得就是,“这些坎萧士及如果都能过了,他就熬出来了。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一飞冲天。没人再能摆布他,关得住他……”
两人说着闲话,前面传来一阵喝彩声。
原来萧士及的嫡长孙抓了一个大印在左右玩耍,还企图放到嘴里咬,谁要都不给。
“可见以后又是跟他爹一样的文官了。”萧士及感慨说道。
……
抓周礼过后,萧士及和杜恒霜在长安休整了几天,见天高气爽,问杜恒霜想不想去郊外骑马。
杜恒霜也是爱骑射的,当下允了,跟萧士及一起带着两个儿子和几个随从,骑着心爱的汗血宝马,往城门外去了。
两人骑着马,路过安子常当年的田庄。
杜恒霜手里拎着马鞭,指着那田庄认真地道:“当年安子常就是把我和素素藏在这个田庄里,才躲过了有心人追杀。不然的话,你就真的要娶陈月娇做填房了。”
萧士及眼眸眯了眯,脑海里像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却掠得太快,有些揪不住首尾。
“……就算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不会娶她做填房。”萧士及认真说道。
杜恒霜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策马继续往前,往他们萧家的庄子那边跑过去。
就在不远处封家的庄子上,穆夜来也正被人驱使着,扛着锄头往封家的田地里去收麦子。
她这一次被封娘子赶回来之后,就连在院子里做粗活都不行了,径直被赶到外面的大田里做劳工。
她两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还要受这份罪。气闷之中,只恨杜恒霜一人。她现在已经明白,因这一世,杜恒霜也换了一个人,所以她穆夜来所有的好运都被她抢走了……
就在对杜恒霜夜以继日的仇恨当中,穆夜来才活了下来。
仇恨杜恒霜,已经成了她生命的唯一目标和动力。
这些天她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前世的一幕一幕总是在她梦里一遍遍出现,那梦也变得越来越苦涩,仿佛以前的甜蜜都是她自己对自己下意识地安慰一样。
以前做梦,还能从梦里得到慰藉。
如今做梦,却只能让她更加雪上加霜!
她变得连睡觉都不敢了,白天黑夜都睁着眼睛,生怕一阖上眼睛,就被噩梦伤得更加体无完肤。
今天倒是奇怪,她早上居然还睡了一小觉,一个梦都没有做,睡得很是香甜。
醒来的时候,还怔了一会儿,暗道难道她的霉运终于要过去了?
工头进来催她们起床出去大田里收割麦子。
穆夜来一出门,就被树上两只冲着她大声“呱呱”叫的乌鸦吓了一跳。
一只乌鸦飞了起来,从她头顶掠过,还在她头上落下一泡鸟屎……
“作死的孽畜,等我抓到你,不把你揭了皮,烤了吃!”穆夜来骂骂咧咧地,扛起锄头下了田。
来到田间,天才蒙蒙亮。
割了一会儿麦子,雾气开始散尽了,她从田地里抬起头,听见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悠扬的马铃声。
那马铃一听就是纯金打造的,声音和铜马铃完全不同。
穆夜来忍不住眯着眼睛看过去。
远处的田埂上,杜恒霜和萧士及带着数人正骑着马,慢悠悠地踱过来。
看见杜恒霜和萧士及,穆夜来就想起这些天来,她一遍遍做着的梦。
其实她知道,那些并不是梦,而是她上一世真正的情形!
她刚刚重生的时候,曾经遗忘的那一部分记忆,终于如同潮水一样,席卷而来,一遍遍提醒她,上一世,她跟萧士及的所谓“恩爱”,其实不过是她对自己记忆披上的一层玫瑰色外衣。
萧士及是对她很宠爱,但却是把她当做真正“杜恒霜”的替身来看待。而且无论她如何挑逗他,他都不肯碰她……
上一世,她最不甘心的,就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萧士及!
其实她早该想得到的。如果她真的是被宠爱了十多年,如何她上一世没有生下过一男半女?!
上一世的她也是很不甘心,她恨死那个“杜恒霜”!
最后她终于受不了了,在陈月娇的挑唆下,她逮着机会,给杜恒霜下了药……
只是没想到,“杜恒霜”刚生了病,被送到庄子上,她就得了和杜恒霜一模一样的病!
那时候她以为是报应,来得这样快的现世报!结果直到她上一世临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不是报应,而是萧士及!
萧士及发现她给“杜恒霜”下了毒,就毫不犹豫将那毒下在她身上,只想让她尝一尝“杜恒霜”尝过的痛苦!
这也是为什么,她上一世死去的时候那样不甘心,临死前发狠,如果能够重来,她一定要真正得到萧士及,铲除杜恒霜!
所以隔世重生,她选择遗忘了那些难堪至极的往事,只想这一世能占得先机,得到萧士及的心,从而得到他的人……
只可惜,这一世,她似乎输得比上一世还要惨!都是因为这个固执地、不肯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走路的杜恒霜!
穆夜来眯起眼睛,往远方看去。
田埂两边,一边是麦田,麦浪滚滚。一边是原野,旷远深幽。
此时正是初秋清晨,原野的青草上带着一层薄霜。
萧士及不忍踩踏那层“薄霜”,而是小心翼翼地勒马在田埂无草的地方穿行。
杜恒霜回头看见萧士及束手束脚的样子,奇道:“你怎么啦?这里四下无人,你反而跑不快了?”
萧士及微微一笑,手里握着缰绳指着另一边原野中青草上的薄霜道:“那里有霜,我舍不得踩。”又道:“我跟在你后头就行了。难道我还要跟你跑马比快慢吗?”
杜恒霜抿唇一笑,便也放慢了缰绳,和萧士及并辔而行。
两人放眼看去,大地无边无际,天高云淡,薄薄的一层雾气漂浮在绿得发黄的田野上,像是一幅上了色的水墨山水画。
又因刚入秋,各样花草树木已经开到荼蘼,原野上的青草也不例外,已是到了青绿发黄的时候。
他们走了一路,发现那雾气越发浓了,也变得厚实,像是在遮掩什么一样。
杜恒霜和萧士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惊诧。
“怎么这雾竟然变大了?”杜恒霜疑惑问道,她用手搭着凉棚遮在眼前问道。
这雾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稠,竟像是有实质一样,可以触手可及,而且也不像一般的雾那样挡着光。——这雾本身竟像是会发光一样!
看进去就觉得刺眼。
萧士及心里警惕顿起。他四下一看,发现他们已经被这重重的雾瘴包围了,带的随从都不知所踪。
“要不要叫人?”杜恒霜心知有变,倒也沉着,并没有大呼小叫,只是小声对萧士及问道。
萧士及抬手制止她,“不要做声。小心被当成靶子。”
他记得以前在边境作战的时候,曾经就利用过大雾天气围剿敌军。那时候,只要一听见声音,他手里的箭就循声而去,一箭一个准儿。
萧士及一边想着,一边勒住缰绳,往杜恒霜的汗血宝马那边靠过去,想跟她靠近些。就怕雾气再大,把两个人也隔开就不好了。
杜恒霜也是同样这样想得,她抖着缰绳,驱使汗血宝马往萧士及那边靠过去。
本来是窄窄的一条田埂,两人隔得并不远。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动物扬着大白尾巴,突然从两人中间纵跃而起,往前奔去。
紧接着,又有一道长条形的白光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追着那白色的小动物飞跃而去。
虽然雾气浓重,杜恒霜却发现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那白色长着毛茸茸大尾巴的小动物,好像就是好久不见的小白!
而在它身后追击它的长条形白光,明明是一条大白蛇!
只是那大白蛇蜿蜒游曳得太快了,竟是像在草间飞行一样!
前面的小动物突然停住脚步,对着杜恒霜看了一眼。——果然就是小白!
它圆溜溜的大眼睛里似乎盈满了泪水,带着一脸离别的哀伤看着她。
看她最后一眼。
杜恒霜大急,叫了一声:“小白!我来救你!”心里却是更着急。因他们还在孝中,不能游猎,所以一般出来骑马的时候,并没有带弓箭。
没有弓箭,她要如何救小白呢?要不然纵马踏过去,将那条大白蛇踏死算了……
杜恒霜一边想着,一边已经纵马飞奔。
她骑的是汗血宝马,速度快得吓人。
萧士及只听她叫了一声“小白!”,就纵马驰入前面的雾气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霜儿!”萧士及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喊,也不管不顾,纵马跟着驰入雾气当中,循着杜恒霜消失的地方追踪而去。
杜恒霜压根没有听见背后萧士及的叫喊,她只一门心思盯着前面那条大白蛇,看着它直起半个身子,嘴里吐着妖艳的蛇信,嗤啦嗤啦,在草丛上蜿蜒扭转,往小白那边迤逦游去。
而小白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一样,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没有去看那正要扑过来的大白蛇,而是依恋回头,看着杜恒霜,像是要把她的样子镌刻在心底最深处一样。
杜恒霜急得要命,她习惯性地往汗血宝马的鞍旁抓了一把。
一般情况下,她的弓箭都是悬在在那里的。
明知这一次她没有带弓箭,她的本能还是驱使着她下意识地去捞那里的弓箭。
噌!
杜恒霜一惊,低头一看,手里居然抓着一把弓箭!
正是那把轩辕弓!
旁边还有一桶箭簇,正是她的灭魄箭!
这些弓箭是什么时候挂在她的鞍边的?她明明记得出门的时候,没有带弓箭啊?
不过这时候她也顾不得多想了,她举起轩辕弓,搭上灭魄箭,整套动作熟极而流,如同行云流水般快捷迅速。
噌!
又是一声响!
灭魄箭穿越雾气,带着呼啸的箭鸣,一箭正好扎在那大白蛇的七寸之处!
扑通!
大白蛇直起的上半身抽搐两下,整个倒在小白面前。
杜恒霜正松了一口气,下马要将小白抱起来,却见那条大白蛇身边还躺着一个老妇人,那人的喉咙处插着一支羽箭,正是杜恒霜刚刚射出的灭魄箭!
倒在地上的大白蛇突然又跃了起来,往杜恒霜那边扑过去。
杜恒霜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晕了过去,软软地倒在原野的草地上。
晕过去的时候,她仿佛还听见有人在说话。
“……大白,我只是让你让她睡过去而已,你做什么要吓晕她?!你作死是不是?!”
然后还有人唯唯诺诺道歉的声音。
在浓厚的雾气当中,如同做梦一样,杜恒霜身临其境地看了两场戏,每场戏都是有关萧士及第一次在北疆因救了二皇子齐义之而遇险时候的情形。
第一个场景里,她看见萧士及衣衫褴褛,满身是伤的躺在破庙里面,奄奄一息。庙外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一只受伤的白色狐狸冲了进来,躲在供桌下瑟瑟发抖。
萧士及看着不忍,将那白狐抱过来搂在怀里。
外面的雷声逡巡一阵后,终于四下散去。
白狐已经睡着了。
萧士及将它放回到供桌下面,就在这时,一条大白蛇从庙后面爬过来,意欲咬那只熟睡受伤的白狐。
萧士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举起一块破烂的砖头,往那白蛇头上狠狠砸去!
白蛇的蛇头被砸扁了,立即死在破庙里。
白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士及在破庙里吃了那条大白蛇,身上的伤才渐渐好了,回到长安……
第二个场景里,前面的情形都是一样的,萧士及因救二皇子齐义之,中了埋伏,衣衫褴褛,满身是伤的躺在破庙里,也是奄奄一息。杜恒霜正在奇怪她如何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就见梦境里的情形变了。
庙门推开,当年还是少女的穆夜来走了进来,对萧士及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这一次,可轮到我救你了!”
然后就是穆夜来跟萧士及在小镇上养病的那一年时光,如同浮光掠影般从杜恒霜眼前掠过。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虽有穆夜来的救命之恩,萧士及却不为所动,跟她并无苟且。
杜恒霜两眼蕴满了泪水。他待她之心,原来跟她待他之心是一模一样的。
后面的事,她都知道了,萧士及回到长安,她被陈月娇追杀,在安子常的庄子上躲过一劫……
眼前的景物渐渐褪去,天地间只留一片雪白的苍茫。
一个白衣白发的美貌少女背着手站在她面前嫣然一笑。
“你是小白?”杜恒霜又惊又喜,过去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果然是狐狸精啊……”
小白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才明白啊?果然迟钝。”又告诉她:“我马上要走了,这是我在这一界要了结的最后一件事。以后我不会回来了。因果已了,你好好和萧士及过日子。”
杜恒霜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我刚才……刚才明明是射杀那条要吃你的大白蛇,怎么变成……变成……我杀了个人?”
“哦,她啊?”小白嘻嘻一笑,道:“她重生回来,在这一世抢了大白的机缘,当然要代大白而死。而且上一世,你的肉身死在她手下,所以这一世,她要死在你箭下!”
杜恒霜完全不明白,“她是谁?上一世和这一世又是什么意思?”
小白笑而不语,将一朵金色的木樨花插在她发间,然后化作一道白光,从她眼前消失了。
……
“霜儿!霜儿!醒醒啊!你醒醒啊!”萧士及将杜恒霜抱在怀里,满脸惊恐地叫道。他目呲欲裂,心里惶恐地像要疯掉了。
几个随从围成一圈像屏风一样将他们挡住。
另一边的田埂上,有封家大田里的监工在那里唾液横飞地跟人说刚才看到情形。
“……我正这边监工呢,就见这婆子鬼鬼祟祟从麦地钻出来。我说,兀那婆子,不去割麦子,你要做什么?可是那婆子两眼直勾勾地,跟见了生死大仇一样,从麦地里摸出来,往田埂上扑过去。”
“是啊是啊,我们也看见的,大家都吓傻了!”众帮工忙跟着说道。
那监工也道:“呐,我没说谎吧?大家都看见的。当时那边那位穿着青衫的夫人正背对着田埂站着,不知道在做什么。这时候这婆子举起手里的镰刀,就要往那夫人脖子上砍过去,竟是要和割麦子一样割掉那夫人的头!我吓得要死,在这边挥着手大叫‘快跑!快跑!’然后追着冲过去要去救那位夫人,结果一条大白蛇突然从水沟里窜出来,一口咬在这婆子的脖子上,将她咬死了!”
“没错!就是那白蛇突然跳了起来,一口咬在那婆子的喉咙处!”
“大家都看见是白蛇救了那位夫人!”
“凑巧吧。你们知道这个时候,田间地头的蛇虫挺多的,不过那蛇也很厉害,喏,就在那边,被捕蛇人逮起来了。”那监工朝田埂的另一边努了努嘴,“那背对着我们这边站着的夫人就软软地倒在地上晕过去了。幸亏她夫君及时赶到,正在那边救治呢……”
杜恒霜悠悠地醒过来,听见了那监工的话,脑子昏昏沉沉地,扶着萧士及的胳膊坐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杜恒霜睁眼看了看,哪里有破庙?哪里有雾气?哪里有小白?眼前明明是清朗的天空,抬头依然是天高云淡。
她又想起来刚才被她误射的那个人,忙抓着萧士及的胳膊,小声道:“我刚才好像……好像杀了个人。”
“杀人?”萧士及挑了挑眉,“你用什么杀人?你的手吗?”
杜恒霜道:“我有弓箭啊!”她作势举起手里的弓箭,却发现手里空空如也。哪里有轩辕弓?哪里有灭魄箭?!
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那又如何解释她看见的小白呢?难道也只是梦?
杜恒霜忍不住伸手到发髻间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一个东西。她伸手拔了下来,见是一朵金色的木樨花,果然是刚才小白插在她发间的。
那木樨花硬硬的,竟然不是真花,而是一支赤金打造的木樨花簪子!
她出来的时候,头上可是什么首饰都没有戴的。
而且因龙香叶是她婆母,她在重孝之中,更不可能戴金色的首饰出来招摇。
萧士及也看见了她手里的金色木樨花簪,也有些奇怪,道:“这是哪里来的?”又问她:“刚才你去了哪里?”
萧士及跟着杜恒霜冲进那阵浓雾里,再冲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杜恒霜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吓得他魂飞魄散,霎时间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塌了。
扑过去抱起杜恒霜的头,发现她还有气息,像是睡过去了一样,才松了一口气。
短短的一瞬间,他就像是上天入地,从黄泉中走了一圈回来了。
萧士及紧紧揽着杜恒霜的肩膀,将她半扶半抱地搀起来,朝那边的地头扬了扬下颌,道:“你是说那边死了个人,把你吓着了吧?”
杜恒霜看了看,正是在她雾中误射的那个老婆子,顿时紧紧抓着萧士及的胳膊道:“……就是她,是我……”
“怎么会是你?”萧士及奇道,“她是被蛇咬死的。你看她喉咙那里,就是伤口。那蛇被一个捕蛇人抓到蛇笼里去了。”
杜恒霜大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执意让萧士及扶着她过去细瞧。
见那倒在地上的婆子喉咙处血肉模糊,其实很难说到底是被箭射的,还是被蛇咬的。
而那监工的话,似乎都是刚才的那些人亲眼看到的情形。
杜恒霜蹙了眉头,问道:“这人是谁?”
那监工点头哈腰地道:“回夫人的话,我们是封家大田的人。这些人都是我们的田工。今儿来收麦子。她啊,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她曾经是我们老爷的宠妾,姓穆名夜来。”
这个看上去足足像七十老妪的妇人居然是穆夜来!
杜恒霜和萧士及都吃了一惊,对视一眼,又各自别开头去。
穆夜来比杜恒霜还小三岁呢,跟杜恒雪一样的年纪。
可是看她现在的样子……
“你刚才说,这婆子拿着镰刀想杀我夫人?”萧士及的脸色变得冷了起来。
“是的大人。我们这里几十双眼睛都看见的。”那监工忙道,“那边就是那把镰刀,还在她手里握着呢。刚才真是吓死我们了,若是没有那条大白蛇,您夫人真是……性命堪忧啊!”
杜恒霜在旁边怔怔地听着,此时已经完全明白过来。
她在雾中确实射杀了穆夜来,因为小白说,这是她们的因果,要在这一世了结。
然后为了替她遮掩,小白又另造了一副情景,给众人亲眼瞧见,并且让那条大白蛇再次咬了穆夜来一口,将刚才的箭伤撕得稀烂,不会有仵作能够验出来。
想起小白在梦里说穆夜来是“重生”回来,杜恒霜终于明白小白为什么一定要她用轩辕弓和灭魄箭射杀穆夜来了。
因为只有这样,这个人才不会再次重生,甚至连转世都不可以。
萧士及那边听得心头火起,手里长鞭挥起,朝穆夜来的尸身又抽了几鞭子,扬言要将她挫骨扬灰。
杜恒霜忙过来按住他,道:“算了,她都死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跟她再无瓜葛。”
萧士及不肯,“她要杀你!若不是那白蛇,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你!”
杜恒霜笑了笑,“没关系。我不是没有死吗?”她已经亲手报了仇,就不用追着不放了。
好不容易说服萧士及,杜恒霜才和他一起回去了,将穆夜来的尸身留给封家料理。
欣哥儿在旁边听说了,转身去找那个捕蛇人,道:“这条白蛇救了我娘,我想买下它,你要多少银子?”
那捕蛇人见欣哥儿衣饰华贵,那边杜恒霜和萧士及又是贵气十足,忙摆手不敢要欣哥儿的银子,就要将手里的蛇笼送给他。
欣哥儿当然不会占他便宜,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荷包,道:“我这里大概有五十两。等下我去我哥那里再要五十两过来,买下你的蛇笼,行不行?”
一边说着,他又去找诚哥儿将他的荷包也要了过来。
那捕蛇人诚惶诚恐推辞了半天,见欣哥儿不像是做戏,才战战兢兢收下一个荷包,道:“一个就够了。”
欣哥儿正色道:“它救了我娘,难道我娘还不值得一百两?你拿去,买间屋子买些地,好好过日子。”
那捕蛇人才收下两个荷包,然后马上就跑了,像是生怕欣哥儿反悔。
后来那捕蛇人打开两个荷包,发现里面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这边欣哥儿拎着蛇笼来到原野的另一边,打开笼子,对那大白蛇道:“你走吧。以后不要伤人了。”
那大白蛇犹豫一通,从笼子里爬出来,蛇信吞吐,回头深深看了欣哥儿一眼,往远方蜿蜒而去,很快就在原野上消失了踪影。
欣哥儿擦了擦眼睛,发现那蛇居然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很是奇特。
再后来,又过了几百年,曾有白蛇报恩,寻找当年救命恩人的传说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跟这白蛇有关,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这边封娘子和邵氏知道穆夜来的死讯后,卖了杜恒霜和萧士及一个人情,她们火化了穆夜来,将她的骨灰洒在了她被大白蛇咬的地方。
杜恒霜和萧士及回到洛阳,对在长安郊外发生的事情很是唏嘘。
杜恒霜将她在雾里看见的情形告诉了萧士及,包括自己张弓搭箭,射杀白蛇,结果发现射的是穆夜来的事情也告诉了萧士及。
萧士及十分愕然,不过他对杜恒霜说的第二个场景很是熟悉。
因为跟他当初在北疆被穆夜来救的情形一模一样!
那时候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对杜恒霜细说过,但是杜恒霜却连他们住的客栈名都知晓,不由对小白更加佩服。
两人回到洛阳之后,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便去伽蓝庙祈福。
杜恒霜当初还在这里给杜先诚设过灵位,在洛阳的时候每年都来拜祭。
后来知道杜先诚没有死,她就悄悄把那个灵位撤了。
这一次,他们是给龙香叶和萧祥生设的灵位,点了小缸那么大的海灯,一天的灯油就要五十斤。
点完灯后从佛殿出来,他们和一个僧人擦身而过。
那僧人突然停住脚步,倒转身子回来,盯着杜恒霜细看,道:“这位女施主命格甚是奇特,不如让老衲为女施主占一卦如何?”
杜恒霜皱了皱眉头道:“我不信这个的。你找错人了。”
那僧人呵呵笑道,双手合什道:“老衲普济,生平都是别人求我给他们算卦,还没有求着要给别人算卦过。——女施主算是老衲这么多世以来的头一份了。”原来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普济大师。
萧士及一听“普济”的名头,想起他曾经给许言朝批过命,立时道:“那就请大师为内子算上一卦。”
普济笑道:“施主你也是根骨不凡,一起进来吧。”说着,带着他们去往他的禅房。
……
过了许久,萧士及和杜恒霜才从普济大师的禅房里出来。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都有些恍惚。
原来普济大师在禅房里,给他们算了前世今生,说了另一世的恩恩怨怨。
两人半信半疑。
可是晚上入睡之后,他们俩同时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并且两人都在对方的梦里出现。
在那个梦里,他们看见了曾经杜恒霜被“杜蘅”占据身体的那一世!
第二天醒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道:“我做了一个梦……”
然后萧士及让杜恒霜先说。
结果杜恒霜说着说着,萧士及居然还能给她补充梦里的情形,就跟这个梦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一样!
到了现在,他们才恍然大悟这一世和那一世交缠在一起的纠葛。
杜恒霜终于不在耿耿于怀,因为她知道了穆夜来为什么对萧士及那样了解。——不是这一世萧士及的心曾经远离,而是上一世的阴差阳错。
因为那一世里,穆夜来曾经被萧士及当做她的替身,对她倾诉他对杜恒霜的思念缅怀之情……
千般怜惜,万般宠爱,却又从来没有让她得到过,满足过。这样的穆夜来,自然是死也不甘心的。
每一个重生的灵魂后面,都有一段不甘心。
可是如果存身不正,居心不良,就算重生又能怎样呢?
这个世上还是有着天理和公义的。
正义永远战胜邪恶,善良永远超越恶意。
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而萧士及也极为心痛杜恒霜上一世那样早就离世了,越发对她好,一心要给她两辈子的情爱和眷宠。
……
四十年过去,杜恒霜、萧士及、安子常和诸素素这些人早已作古。
这一天,时任洛阳天策府天策将军的萧宜阳接到一袭圣旨。
传旨的人是女皇陛下的心腹内侍。
“萧将军,女皇陛下请将军念在当年之情,一定要发兵啊!那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悍然起兵,已经攻占了无数城池,逼近长安了!”那内侍满头大汗地哀求道。
安禄山是三朝老将安子常的孙子,不知怎地,在家里跟兄弟争位,就争得你死我活,杀了几个兄弟才夺得范阳节度使之位。夺位之后,又一直野心勃勃,也想抢个皇廷坐坐。
他一直等到那些老将过世之后,才把持了范阳节度使府的大权,现在见天下是女主当政,他筹备良久之后,便悍然反动了谋反政变。
安禄山很厉害,一路势如破竹,将朝廷的守军打得节节败退。
众人都说,除了洛阳天策府的萧宜阳萧大将军,没人能够克制得了安禄山的进击。
女皇陛下考虑良久之后,终于派人去向萧宜阳求救。
而萧宜阳,从女皇陛下登基那天开始,就退隐洛阳天策府,不问世事了。
见到那袭圣旨,萧宜阳并没有接旨,而是淡淡地道:“你跟我说没用,让你们女皇陛下来跟我说。”
那内侍苦笑道:“还是陛下了解您。我们陛下就在外头的车里候着。”
萧宜阳一惊,“她来了?”便快步走了出去。
来到天策府门前,萧宜阳看着那一辆普通的青木马车,很是感慨。——只有媚娘才有这样的魄力!
这些年来,他看着媚娘一步步从感业寺进入深宫,又一步步借着王皇后和萧淑妃的矛盾左右逢源,以一个亲生女儿的性命为代价,将王皇后和萧淑妃一起拉下马来,坐上皇后的宝座!
当时很多朝臣反对,只有萧宜阳一言不发。
他是天策府上将,他不做声,就是支持。
于是楚媚娘成了大齐的皇后。
后来,她又坐上朝堂,和永兴帝齐治并称“二圣”。
再后来,永兴帝病逝,楚媚娘废掉自己的儿子,自己坐上皇帝的位置,改国号为“楚”,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
萧宜阳还是沉默,但是他不再打理军务,将所有的军权都交了出来,退隐洛阳天策府,不问世事。
媚娘确实有些本事,大楚在她手下蒸蒸日上,打击士族门阀,扶植寒门庶族,彻底将士族赶出了朝堂。
可是她再能干,如今也是垂垂老妪,而且,她手下没有能征善战的大将。
安禄山反心一起,她的江山就危在旦夕。
所以她不得不来亲自请萧宜阳出马。
她知道,如果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能挽救她的命运,只有萧宜阳。
这么些年,她在权势的路上大步往上走着,其实背后都有萧宜阳的默默支持。
或者说,他不反对,就是支持。
萧家人在军方一言九鼎的地位,就是楚媚娘的最大底气和背书。
可是今日,她的底气和背书要结束了。
萧宜阳在车下仰头,看着楚媚娘道:“把江山还给齐氏,改回国号,我就帮你去打仗。”
楚媚娘叹口气,“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我答应你,只要你收拾了这股叛军,我就把江山传给我的孙子,国号当然也会改回大齐。”
萧宜阳点点头,目送着楚媚娘的青木大车远去。
除了当事人,谁都不知大楚的女帝曾经悄然出宫,来到洛阳天策府拜访天策上将萧宜阳!
楚媚娘走后,萧宜阳果然召集自己的部下,迅速集结萧家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安禄山叛乱的战场。
这一仗,就打了八年。
等安禄山束手就擒的时候,女帝楚媚娘已经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了。
“陛下,叛贼安禄山已经被萧大将军斩首示众。叛乱已经结束了。”楚媚娘的宫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楚媚娘昏昏沉沉地点点头,道:“召萧大将军进宫吧。”
她的宫女应了,一边派人去给萧宜阳传旨,让他火速进宫。
此时萧宜阳正在自家的帐篷里,跟一个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说话。
“你走吧。‘安禄山’已死,从此这个世上没有‘安禄山’这个人了。”萧宜阳对那人说道。
那人正是应该已经被砍了头的安禄山!
“为什么放我?你难道不怕被人知道?”
“我们萧安两家是世交,也是亲戚。我不忍看安家无后。你走,去东海上的小岛,那里有人接应你。”
安禄山想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求生的心情占了上风,往海外去了。
接到女帝的急诏,萧宜阳赶紧入宫,在女帝咽气之前,拿到她的遗诏,扶植楚媚娘的孙子登上皇位,是为永明帝,重新改国号为大齐。
永明帝封萧宜阳为汾国公,世袭罔替,和萧家本来就有的柱国公并列为大齐四公之一。
萧宜阳一直活到九十多岁,七子八婿,家业兴旺。
萧家也成为大齐世家里面永远流传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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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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