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

东赤与江林她们不同, 没那多弯弯绕绕。江林嘴贱心软,念旧情,即使知晓玉华是杀害阿良的凶手, 也不会立马为阿良手刃仇人, 而是不甘心地逼问, 非得讨个结果。东赤不会,做什么就是什么,不会狠不下心, 更不会顾忌,否则也不会将阿良和容月都杀了。

她是一个不应该出生的人,半神半魔, 于天地不容,神狐族不敢声张,巫族不会接纳, 正道魔道都视她这种人为异类,一旦发现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明溪清楚不该与巫族之人有私情,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而这段感情最终没能落得好下场, 连袒露出来都不曾有, 这也使得东赤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生世成谜。

东赤还小那会儿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渐渐发现了这儿的异于常人之处, 不过那时她还不清楚怎么回事, 只知自己体内除了神力以外还有一种力量。

她曾偷偷使用过这种力量, 用来对付一个欺负她的小狐狸, 然后那个还没化形的小狐狸就这么离奇死了, 先是神力流失, 再是肉身干瘪,而后化作灰烬。初初出事那会儿,她又惊又怕,躲在家里都不敢出门,可孰知竟无人怀疑到她身上,更奇怪的是,她感觉自己体内的那股不知名力量变强了。

那时的东赤还不知晓真相,于是没有怀疑过,加之后来大病了一场,她便没把这些当回事,只小心翼翼地瞒着隐藏着,生怕那些行径会被发现。

直至多年后,东赤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只讨人嫌的狐狸之所以会死相凄惨,是因为被她吸食了所有修为,而她会大病一场,是那时还不能吞噬承受这么多修为。

她年纪虽小,可心思重,什么都明白,于是一直装作若无其事,谨慎地活着。

而那几年的时间里,明溪的疯病愈发严重,发作起来拦都拦不住,母女俩在一个屋檐下过活,东赤不得不照顾她。这种日子总是看不到尽头,起先还能忍受,可渐渐的就很难了,即便这期间白若尘专门派了不少人过来帮忙,但还是拿着没办法,明溪发病时谁都不认,要动手,东赤没少挨打。

挨打都算轻的,偶尔明溪会祭出神武胡乱攻击,有一次将她的胸口穿了个窟窿,还有一次把她打回原形,直接将无还手之力的她一剑钉在地上,若不是有人及时赶来,东赤早就死了。

可即便明溪疯成这样,东赤还是不怨不怪她,毕竟这个女人不疯的时候,对东赤还是极好的。

明溪性子温和,不发病时比谁都好,每次恢复过来,她都极后悔自己会把东赤伤得这么重,思来想去过后,她请求白若尘将东赤接走,也有同僚表示愿意帮忙养东赤,但东赤怎么都不愿意,被接走也会偷跑回来,不论怎样都要守着明溪,后来只能作罢。

再然后,明溪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愈发频繁,隔三差五就发作一次。3

当时的东赤还小,不懂她为何会那样,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好好的一个人,疯起来会那么可怕。她把东赤跟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有时会痴痴地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有时会声嘶力竭地大喊,说各种胡话。

她会抓住年幼的东赤,死死揪着东赤的头发,毫不心软地把女儿的脑袋往地上砸,一下又一下。

她拿着刀子往东赤身上比划,问东赤是谁。

如果东赤回答了,她就会继续打,如果不回答,她就会真动刀子。

起先东赤会避让,慢慢的就不会了,每次明溪把她伤了之后,就会逐渐清醒过来,再后悔不迭地给她疗伤。

母女俩就这般相互折磨,直到容月出现的那一天。

容月和明溪向来水火不容,出事以后,这人就从来没出现在母女俩眼前过,直至明溪差点将东赤打死,容月才受白若尘的嘱托过来。

东赤是知道容月的,清楚这人是明溪的死敌,但因着没接触过,便小心地躲在门后,都不敢现身。

容月是不愿意来的,走了过场就要离开,可见到她木讷地躲着,就故意去逗耍她。

她不懂事,以为这是要伤害自己,就恶狠狠抓了容月两道,还用力一口咬在这人手臂上。

容月吃痛,却强忍着没把她甩开,或是出手伤人,而是使力钳住她的下巴,硬生生逼得她松口。

她那一口下嘴真够狠,都咬出血了。

容月来气,将她的脸揉得发红,又手欠地弄乱她的头发,好笑地骂道:“没爹的小崽子,还挺狠的,你娘这么教你的?”

明溪地位不低,哪怕疯魔了,也没人敢这么明晃晃地骂东赤,那些人只会在私下里悄悄说,那个没爹的种,或是各种妄议,半是感慨半是嘲讽。

容月说的话与那些人一样,但又有不同,她脸上无甚表情,没把东赤当回事儿,没有讥讽,也没有同情和可怜。

东赤紧了紧手,抬起脑袋看了会儿,没有吭声,还是躲开了,沉默以对。

容月心眼儿小,不拿她当孩子对待,把她拎起来,低头居高临下地问:“生气了?”

她不会哭,也没什么情绪,看都不看容月一眼。

容月却把她一下扔在地上,全然没半点怜悯之心。

“脾性这么差,还挺能的。”容月低骂道。

身上有些痛,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理都不理这人,一转身就回去,只留给容月一个背影。

东赤挨过不少欺负,那些化形的或是没化形的小狐狸不敢明着来,她们会在偏僻的地方,亦或没有大人的时候,对她施以深深的恶意和嫌弃,因而她不会把这个放在心上,更不会把容月放在眼里。

在这之后,容月又来过几次,每一次都是她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

容月只是奉命过来看看,只要打不死就不管,更不会出手阻止明溪,她就那样站在房间门口,冷眼看着发疯的明溪用力掐着东赤的脖子。

东赤一张脸憋得通红,双腿都在无力地划动。

可容月还是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其他人过来阻止的。

有许多人同情东赤,但容月独独不会,她只会冷淡地旁观,是个彻头彻底的局外人。偶尔心情不错的时候,她会提着一食盒的糕点过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着,不会招呼谁去吃,待时候差不多了,又提着食盒回去。

东赤不喜欢这人,可也说不上讨厌。

有时她会坐在门槛上,或是抵着石柱,就那么眼神空洞地看着容月。

容月仍旧不予理会,不管她。

有一天,东赤走了过去,不声不响地吃了食盒中的一块甜腻到发齁的糕点。容月终于正眼看了她一下,不咸不淡问了句:“为什么不反抗?”

那时东赤刚刚被打过,白细的手臂上全是青紫的伤痕,听闻这话,她低着头,捏着糕点没说话,抬眼瞧了瞧这人,旋即垂下眼皮不吭声。

容月却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又问:“不敢,还是舍不得?”

她慢慢嚼着糕点,许久,艰难吞下,温吞地回道:“都不是……”

容月突然用微凉的手抬起她带着伤的脸,左右打量了一番,一会儿,将指腹抚在她嘴角的伤口摩挲了下,低低道:“怎么,怕她死了只剩你一个?”

她顿了顿,嗫嚅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

容月倒没继续说,没多少就走了。

自那以后,这人就很少来了。

东赤出门偶遇过容月两次,但每次都隔得远远的,没有任何交际。

容月不常在桃花岛待着,时不时就会出去,去天外之地,去凡修界,去见故友。

东赤没有离开过桃花岛,连家门都很少出,明溪不发病的时候,若是有空,她会一个人去岛边待着,直到天黑才会回家。

明溪的身子愈发差了,从前只是发疯病,渐渐的精气神就变得很差,时常一整天都会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但又不会睡过去。

这下东赤连岛边都不能去了,只得侍候在床边。

不过这样也不错,至少明溪不会像以往那般狂躁了,只会虚弱无力地躺着,有时意识清醒了,还会同她说说话。

东赤不爱说话,多数时候都只是听着,不会应答。

明溪一天比一天恍惚,渐渐消瘦下去,直至瘦得皮包骨头,她开始不认识人,起先是不认得曾经的同僚,然后是白若尘他们,再是东赤……

白若尘请了不少名医回来给明溪诊治,可还是不管用,久积成疾,心病无医,谁都无力回天。

最后那些时日,明溪终还是把东赤记起来了,她苍白着脸抵在床头,虚弱到手都抬不起来,许是想同女儿亲近一下,可连睁眼都觉得累。

东赤就漠然就站在床前,始终隔着短短的距离,不会远离,亦不会靠近。

明溪眼角温润微红,那一刻是清醒的,良久,看着她说:“是我薄你……”

东赤的目光聚在床下,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多时,明溪死了,在她面前落了气。

那时房间中只有母女两个,她没有出去喊人,沉默地守在床前,直至有人过来发现了。

再后来,明溪下葬的那天,容月过来了,奉命带她离开。

有人在哭,有人无言,有人聊表安慰。

容月问,为什么不搭理那些人。

“闷不吭声的,没良心的小崽子,这是在关心你。”

东赤依然沉默地低着脑袋,过了许久,才回道:“不是。”

容月拧眉。

她继续平静地说:“不是关心,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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