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儿看着外面的雨。
雨打得窗外芭蕉叶啪啪直响,乍一听过去声音很杂,细听却能听出特殊的韵律。
她伸手够了一下,冰凉的雨水打湿了手,让她下意识瑟缩一下,却又去伸手够,晴姑姑忙走了过来,说她还是小孩子心性,要把窗子关上,她拦着不让。
太子就是这时候走进来的。
“殿下。”盘儿转过身唤道,作势要起来,这时太子已经走到近前了,将她按住。
“在做什么?”
见她手上还沾着雨珠,又忆起方才进来时看到的场景,太子从香蒲手里接过帕子,给她拭干,又搁在手里搓了搓,搓热了。
“你又不是小孩。”
“我就是小孩啊。”她说得理直气壮的,叉着腰,微微挺起小腹,小鼻子还皱了皱,又把太子给逗笑了,浑然有种自己养了个女儿的错觉。
“好吧,你是小孩儿。”他分神对晴姑姑说:“不是要用膳了,命人传上来。”然后进去换了身家常的衣裳,两人才相携往外面走去。
晚膳依旧很丰盛。
四冷四素六热菜,还有四个大菜,一个汤锅。
盘儿瞅了眼,有烧卤羊蹄、盐水鹅肝、蜂蜜烤鹅、红烧蹄筋、绍酒鸭胗、香油蕈片、什锦烤麸、红油笋尖、麻油干丝、糯米藕片、蜜汁火方、酒炙牛肉、盐焗乳鸽、酱焖鱼嘴。
一大半都是淮扬菜,也都是她爱吃的,可能因为今天下雨寒气重,还有个一品锅。
所谓一品锅,就是一个汤锅,这个菜没有一定要放什么东西进去的标准,都是随性。不过江家的厨子做得精细,这一品锅之前盘儿吃了两回,里面有鸡有鸭有鱼丸、肉丸、整鸽,可能还有些东西,她不知道。
总而言之煨成一锅,煨得软烂汤汁奶白,待锅子煨好后,放入几样时鲜的青菜、山菌、干丝、笋片、鸡丝、火腿丝等。汤喝起来浓香无比,菜吃着也鲜,盘儿能就着喝两碗汤,还能用汤泡着吃一碗饭。
有回太子见她这么吃,颇为嫌弃,说只有小狗小猫才会这么吃饭。但架不住盘儿就喜欢这么吃。等第二回,太子就不说了,知道说了也没用。
这次果不其然,一上来盘儿就让香蒲给她盛碗汤。
一碗汤喝下去,浑身都热了。
总不能自己吃,让太子看着,她又让香蒲给太子也盛一碗,被太子拒了。
认真来说这汤做得挺好,够鲜,但架不住太子一看到这个汤,就想起盘儿拿来泡饭吃的样子。
“这样吃其实没什么不好,扬州人很多都是吃汤泡饭的,我们这里有道菜叫九丝汤,其实这个菜和九丝汤的做法差不多,即是汤也是菜,菜配饭吃也没错呀。”
反正盘儿说什么都成扯出一通歪理来,这是最近太子才发现的。
就因为她的这种插科打诨,吃饭都不消停,食不言寝不语的太子如今也稍许有些改变,用膳的时候也不是一句话都不说了,偶尔也会就着这菜好不好吃跟她说几句。
见她吃的大眼微眯,一脸陶醉的样子,太子有点怀疑是不是东宫的膳房厨艺还是不行,心里动了走的时候让江家均两个厨子的想法。
一顿饭吃完,盘儿又吃撑了。
不过今天外面下雨,可没有给她散步遛弯的地方,只能在屋子里转。太子去喝茶看邸报,她就在屋里转圈,转着也不消停,时不时把窗户打开看看外面。
一会儿听她跟下人说:“这雨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
一会儿又听她说:“雨终于停了。”
不过这时候天也黑了,自然还是不能出去,她又折腾去做小衣裳。
是的,这几天盘儿又给自己找了个活儿干,给孩子做衣裳。
江家送了许多布料来,她精挑细选了几天,最后还是选了几匹最不起眼的细棉布,让香蒲她们帮忙给裁成巴掌大小,美曰其名给未出生的孩子做衣裳。
别问太子怎么知道的,盘儿折腾的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在一旁喝茶看密函邸报。他记得刚开始的一次她裁了很多布料出来,然后这些奇形怪状的布料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她手里那几块了。
于是太子得出了一个结论,她针线不行。
不过这事无伤大雅,反正也用不着她做针线,下面多的是人做。这阵子太子忙,还怕她闷在这院子里头太闷,现在看来她太会给自己找事做了。
盘儿做了会儿针线,就把东西丢到一旁,根本不用太子担心她盯时间长了伤眼睛什么的。
她就一盏茶的热度,也是针线不行,做着做着就沮丧了,就不想做了,然后就扔开了。
根据她的说辞是不着急,反正离孩子出生还有这么久,太子怀疑等到时候孩子出生了,她的小衣裳也不一定能做好。
因为这茬事,他还专门交代了张来顺,让他去跟晴姑姑说,让她盯着些,等过阵子找两个针线好的绣娘一并做齐备了,别听苏奉仪的大包大揽,指望她不行的。
其实不用张来顺提醒,晴姑姑也知道,盘儿是她教出来的,这丫头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唯独针线上不行。
盘儿没东西来打发自己了,就跑来厮磨太子。
下棋她不中,打双陆她也打不赢,她最近刚寻了个新的玩意——下五子棋。
五子棋的起源比围棋还早,可惜因为太简单了,玩的人并不多,很多人家都是拿来给幼童当做学围棋的启蒙。不过据说五子棋传到倭国后,在那里很是风靡,举国上下男女老少都会玩。
这个据说是前世盘儿听来的。
其实若是认真去玩,就能发现五子棋趣味无穷。第一它简单,不用像围棋那样下一步算十步,当然也不是不用算,就是不用太费脑。第二就是很快就能分胜负了,不用像下围棋那样得耐着性子下很久。
盘儿一般都是要自己先走的,然后太子再走,等她连上三颗子后就会发现自己的路都被太子堵死了,她就会采取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套路,一通胡乱走,只管去堵太子的路,这种下法通常她下十盘能赢五盘。
赢率如此之高,她自然兴趣盎然。
可也说了是通常,实际上有人让她,她不自知。
通常她下错了还会悔棋,为此太子说了她多少回,什么悔棋不是真君子,起手无悔之类的,她一般都会采取耍赖示弱等做法。
耍赖耍不过,就装可怜,然后太子就服软了,让她悔。
时间就慢慢这样打发了,就在盘儿打了第一个哈欠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琴声。
她顿时像打鸡血了似的,振奋起来。
“又来了!”
至此,太子倒有些哭笑不得,总觉得对她认识越深,她的面孔就越多,就像在挖一个里面藏了很多东西的宝藏,每一铲子下去,总有惊喜出来。
也可以说是惊吓,毕竟有时候盘儿的反应有点不似寻常人,反正太子是挺纳闷的。
就好比现在。
这琴声也不是第一回出现了,已经连着出现了快半个月,听得出弹琴之人琴艺高超,在太子所听过的也属前列了。
谁是弹琴之人?谁闲的没事晚上在这弹琴?太子没什么好奇心,反倒是盘儿使着张来顺去查,最后得到的结果是江城的第六女江琼。
提起这江琼,反正据张来顺打听,江家从上到下无不对她大加赞扬,什么扬州第一美女呀,什么性格温柔,贤淑得体,待下宽厚,反正都是些赞美词,人人都说好。
这样一个千金大小姐,晚上不睡觉,在附近的亭子里弹琴,想干什么?
其实大家都知道,按理说盘儿该又要醋了的。可她非但没醋,每次听到琴声都宛如打了鸡血,还拉着太子鉴赏一二。
反应不似寻常妇人。
太子甚至怀疑之前她总是开窗子看外面雨停了没,就是在等这琴声。
且不提江琼这种雨天还顶着初春的寒气在外面弹琴,这边盘儿也就振奋了一下,就又开始打哈欠了。
也是该歇下了,这种天不冷不热用来睡觉是最好的。
她最近好像有点嗜睡。太子瞥了她一眼心想。
洗漱上了榻,盘儿乖乖去里面躺好,外面依旧琴声悠悠,隐隐夹杂着些哀怨,似乎在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太子就好奇上了,“怎么小醋包这回不醋了?”
盘儿就等太子这话,她猜他肯定憋不住。
“我为何要醋啊?”
太子半靠在枕头上,瞥了她一眼,一副‘你就别装了,孤就等着你醋’的模样。
当然这是盘儿从太子的表情中读出来的,其中还加了些她的脑补,但她肯定不会说实话。她也来了精神,坐了起来,双腿盘着,一副要跟太子促膝长谈的模样。
太子去拉她,让她躺好,她还有点不解,太子瞥了她肚子一眼,盘儿就有点窘窘的,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她肚子一点都没显,怎么可能窝着肚子。
不过太子这么体贴,她还是受用无穷的,顺势就靠近他怀里。
“我就不懂了,殿下为何会觉得我会醋?”
“难道不是?”
“殿下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见,就因为一个琴声,妾身为什么要醋啊?会弹琴很了不起?妾身的琴艺虽然不是极好,但也能弹几首曲子,我犯得上去醋她?”
太子没说话,但明显是在说就是如此。
“再说了,大家都说好的,里面肯定有蹊跷。就拿妾身自己来打比方,小时候我是我们住的那一片最漂亮的小姑娘,不是我自夸,我长得好,待人又有礼懂事,那些大娘大婶们人前都夸我好。
“你道怎么着?其实那都是表面上,私底下没少有人说我长得不像我爹,肯定是我娘回娘家时偷人生出来的,还有人说我娘那会儿回娘家回去那么久,就是嫌弃我爹没本事,跟人跑了,后来人家又不要我娘了,我娘才回来的。”
盘儿匀了口气,继续说:“你看,就是普通的市井百姓,也有这么多是非,不能说人性本恶吧,只能说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一切不合乎常理的,都能让他们猜出点故事来。
“我家以前住的那地方,殿下没去看过,是整个扬州城最破的地方,又脏又乱。住那里的人都是这个城里的下等百姓,都是些做苦力的、澡堂子里给人搓澡的、装神弄鬼的道婆、逢了红白喜事给人做吹打的、走街串巷的卖狗皮膏药的、坑蒙拐骗的地痞,也就是常人口中的下九流。
“大人忙于生计,不免就疏忽了孩子,里面的小孩没几个收拾得干净的。像我娘那个人,性格要强,穷是穷了点,家里孩子大人都要收拾的干净,平时才舒服。可在那种地方,你干净你不合群你就招了人眼,再加上我爹那个人木讷,说好听点叫憨厚没脾气,说难听点就叫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男人立不住,女人就得厉害,不然一家大小在那里都会受人欺负,所以附近的人都吃过我娘的厉害。再加上我跟我哥他们,在孩子堆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几样加起来就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了。你说她们传的那些话不是故意挑事么,就为了这事,我娘跟几个妇人打了好几架,说要撕了她们的破嘴。”
盘儿兴致来了,一顿夸夸其谈。
她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不好意思地侧头对太子笑了笑,赶紧进入正题:“我打这个比方的意思,就是说这样的才是常态,一样东西它不可能十全十美,有人说好,必然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说不好。都说的好的那是什么?咱们现在住在江家的园子里头,上上下下的人都姓江,所以有些话不可尽信。”
太子也来了兴趣,睇着她:“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江家的姑娘不如张来顺打听来的那样,既贤淑大方,又温柔得体,还长得极美。”
盘儿拐着弯说人坏话也不含糊,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吧。”
太子笑了,只笑不言。
她被他笑恼了,娇嗔道:“难道我说得不对?”
“对,怎么不对,孤才发现你很聪明。”
“我一直都很聪明的。”
见太子又不说话了,她又恼了,“难道不是?难道殿下不觉得我聪明?”
“有点小聪明。”
“就只有点小聪明?”
太子笑着说:“好吧,比小聪明还多一些。”
“就仅仅是这样?”
“这样难道还不够?你看你说了这么长的故事,就在拐着弯说别人弄虚作假,不如人说的那样好,”太子本来慢条斯理在说,见她有了恼羞成怒的苗头,忙加快语速:“关键是孤还觉得挺有道理的,你说你是不是挺聪明的,这样就不错了,孤平时可不怎么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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