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 小馄饨还有一半，叶雪时起身套了件外套，与袁绍元同下楼。
他是开车来的, 直接带叶雪时去医院, 路上车里很安静, 叶雪时打开自己的手机, 搜索“苏晴雪”三个字, 可能也是袁绍元父亲找人维护的缘故，搜出来的全是通稿，全篇都在夸苏晴雪, 不过那也是十几年前的新闻了，这十几年，苏晴雪确实再也没在大屏幕面前出现过。
倒是有些八卦论坛，盘点体坛上那些美女时, 总会提到苏晴雪。
网友口中，苏晴雪漂亮、有天赋，手握那么多奖牌, 尽管后来状态差了，但人家嫁了个又帅又有钱还年轻的老公, 结婚这么多一直在家当少奶奶，老公也不出轨, 尊重她爱她，儿子优秀、孝顺，等等，这几乎是最完美版本的《灰姑娘》。
苏晴雪十七岁的那张照片甚至已经封神，只要提到她，必要拿出这张照片镇楼。
叶雪时吐出口气, 关上手机，不敢再看。
袁绍元看了他一眼，又安慰道：“她现在不清醒的时候多，你不要太紧张。”
“我知道。”
到医院后，叶雪时尽管很挣扎，还是跟着上楼去探望苏晴雪。
苏晴雪住在单人病房，条件很好，他到的时候，病房里有好几个护工，袁绍元的父亲似乎并不在，袁绍元轻手轻脚地带他进去，小声问：“我妈上次醒，是什么时候？”
“半个小时前刚睡着。”
袁绍元看叶雪时，叶雪时不在意道：“我坐着等。”
护工们则有些好奇地打量叶雪时，是因为他和苏晴雪很像吧？
袁绍元就小声对叶雪时道：“我们找个时间去做dna比对吧？”
叶雪时不解看他。
“别误会，虽然我们一看就是亲兄弟，可是没有dna证明的话，妈过世后，你分不到遗产。你或许也不在意妈的遗产，这毕竟是妈存在于世的证明，你有权分走一半，这么多年我们没有见过面，就当留个念想吧。”
不论如何，短短两个小时的相处，叶雪时看得出来，这位或许真的是弟弟的弟弟，人品还不错，叶雪时的脑中现在还是一片混乱，听了这话，立即道：“不用，谢谢。”
袁绍元也没有再劝他，只道：“我们后面再说这件事。”
叶雪时点点头。
叶雪时不知袁绍元是还在上学，抑或已经工作，但是他很忙碌的样子，途中不时接电话，在他出去接第三个很长的电话时，床上的苏晴雪动了动，护工拿了水上前，叶雪时握紧拳头，也站起身，走到病床边。
苏晴雪勉强坐起身，本想就着护工的手喝水，因为病痛的折磨，早已凹陷进去，不再美丽的双眼瞬时瞪大，她看着叶雪时，嘴唇颤抖。
叶雪时也看她，两人对视很久，叶雪时开口：“我是叶雪时。”
她已经浑浊的双眼流下眼泪，想要伸手给叶雪时，叶雪时犹豫半晌，也伸手，还没碰上，“咚”地一声，她又倒了回去。
病房里瞬间就是一阵慌乱，袁绍元冲了进来，医生们也纷纷跑来，叶雪时茫然地被挤来挤去，挤到最外围。
直到天色已晚，情况才稳定下来。
外面也急匆匆地又进来一名中年男子，他一进来就扑到床边看苏晴雪，又焦急地问医生的话，和袁绍元交流，说了很久，袁绍元指向他，中年男子也看过来。
叶雪时依旧处在茫然当中。
这一天，面对的事情太多，他还什么都没有问清楚，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和苏晴雪一句话也没说完，他看着他们所有人的忙碌、焦急和伤心，仿佛一个局外人在木然地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电影。
可是偶尔从人群缝隙中瞄到苏晴雪那不再漂亮的脸时，他又会打从心底觉得悲凉。
凉得他好想抱住自己。
袁绍元的父亲却是往他走来，面孔虽然严肃，声音却还算温和：“是叶雪时，是吧？”
“是。”叶雪时的声音很沙哑。
“唉，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具体真相如何，我们都不知道。晴雪没多少天了，你这些天，多来看看她吧。”
“好。”
“等会儿有饭送来，你吃一点。”
“谢谢叔叔。”
袁先生摆摆手，转身又往病床走去。
晚上十点多时，苏晴雪醒了，叶雪时缩在病房的角落里，看着他们又忙成一团，过了会儿，袁绍元走来，眼睛红通通地说：“我妈说想看看你。”
“好。”叶雪时起身，缓缓走到病床前。
苏晴雪靠在袁先生的身上，眯虚着眼睛打量他，叶雪时积攒在心底很久的问题，不忍心问出口，曾经那么漂亮的女人，此时靠在她的丈夫身上，竟然看起来比他还要老二十多岁。
叶雪时便道：“您好好养身体，放宽心。”
她再流泪。
叶雪时怪不好受的，她哭道：“对不起……”
叶雪时摇头，其实，这么多年，他过得非常好，他衣食不缺，吃穿住都是最好的，甚至他曾经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
苏晴雪看向他的丈夫：“我，想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袁先生和袁绍元对视一眼，到底是点头答应，经过叶雪时的时候，袁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好好说。”
他们在外把病房门关上，叶雪时杵在病床前。
苏晴雪看着他，良久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
苏晴雪点头：“我看到你的广告，你滑雪很好，你……”她流泪，“绍元没有遗传到我，你和我一样，我看到你领奖的照片，你和我一模一样……”
叶雪时伸手抹眼泪，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他曾经也疑惑，为什么那些项目他可以无师自通。
原来都来自于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个时候，叶雪时才体会到那种玄妙的血脉羁绊。
叶雪时擦了眼泪，声音带上鼻音，问她：“当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晴雪却是哭着闭了闭眼，喃喃道：“我本打算，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我想，带着它直到我死……我快死了，临死之前，我却看到你的广告，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吗……”
当年到底是无意中抱错，还是有人蓄意为之，叶家三人都已不在意。
叶雪时不敢去深想当年的事，就当是无意抱错，这样多少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听了这话，叶雪时惊觉，或许当年真的发生过很多事，他立即问：“您当初，是抱错了吗？”
苏晴雪道：“绍元给我看叶里的照片，我就知道，那个孩子已经回去，那对夫妻也已知道真相。”
“到底是什么意思……”叶雪时的声音发抖。
苏晴雪睁开眼，看着他，恍然道：“那年，我十八岁，是我人生最风光的时候，我刚拿了世青赛的最后一个冠军，我即将进入成年组，我将会拥有更多冠军，我会是世界滑冰史上最浓重的一笔，全世界的人都将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说着这些时，浑浊的双眼中竟然绽放出光芒。
那确实是最美好的时候，光看她十七岁的照片就知道。
叶雪时问：“后来呢。”
苏晴雪顿了顿，眼中光芒渐渐消失，她低声无力道：“我当时的教练，把我灌醉，他……”
苏晴雪说不下去了，叶雪时却是抿紧嘴巴，双颊肌肉疯狂颤抖，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
“我怀了你，他以此威胁我的职业生涯，不允许我换教练，试图控制我，我恨他，我也更恨……恨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可是我没有任何的办法，我们家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没有人能够帮我，我不敢告诉父母和朋友，就连医院也不敢去，我怕将来更出名后被人发现，最后几个月，我躲到老家附近，一个江南小镇，糊里糊涂地生下孩子……我才十八岁啊，我的职业生涯还很长……
在我怀着你的时候，我每天疯狂运动，我恨不得这个孩子就这么直接流没了……可是，他一直在我的肚子里，安好无损，临盆那天，我本打算生完孩子就把你扔了……可是你知道吗，当他从我的肚子里出来，他在我的耳边哭……他的哭声，弱得好像小猫……”
苏晴雪哭道：“我怎么还舍得把你扔了？可是我不扔了你，我又能怎么办？我的人生又该何去何从？”
苏晴雪已经完全沉浸在那段回忆中，叶雪时却是越听，血越冷，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想，我找个好人家把你送出去。在我包好你准备走的时候，我听到隔壁有个人家也在生孩子，那时候，条件很差，那天还在停电，医生家里很暗，我听他们的交流，知道那是一对很有钱的夫妻，从s市来，因为意外早产……”
叶雪时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后来呢。”
苏晴雪不知，继续回忆道：“你一直在我的怀里哭……我不想你将来过不好的日子……你被我抛弃，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舍得啊……我——”
叶雪时打断她的话：“所以，你就把我换了？”
苏晴雪怔怔地看向叶雪时，迟钝道：“是。”
叶雪时的眼泪潸然而下。
他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掐死算了？！你凭什么改变别人的人生？！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
苏晴雪哭着恳求道：“对不起，我当时又疼又害怕，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对不起，我已经得到报应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你知道不知道那个被你掉包的孩子有多可怜？！你知道不知道那个孩子的所谓父亲是个因为qj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犯人？！你知道不知道啊！！！”
苏晴雪就连眼泪也不觉顿住。
她这一生，就是因为被qj而毁，她不可置信：“不，不可能，当时那个妇人刚流了孩子，她面相很好，不可能……不可能……”
“那个妇人，五年后就跑了！！！那个qj犯五年后坐牢了！！！那个被你掉包的孩子没人照顾，被家人打骂，过了十七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你凭什么！！！”
叶雪时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歇斯底里地说过话。
苏晴雪崩溃大哭，门外的袁先生和袁绍元冲进来，见状立即戒备地看向叶雪时，他们上前去安慰苏晴雪，苏晴雪喋喋说着“对不起”，叶雪时浑身颤抖，就站在床边，哭着无力质问：“你到底是凭什么啊？！”
“叶先生，请你冷静一点，我看你还是先走吧！”袁先生不客气地下逐客令，袁绍元看向叶雪时的眼光也已开始不善。
叶雪时“哈哈”笑道：“你又凭什么过这样的日子？！”
“叶先生！！！”袁先生警告。
袁绍元起身，推搡着，想要将叶雪时先推出去。
叶雪时强硬地站在原地，不愿走，凶狠地看着苏晴雪，苏晴雪看着他，眼泪不绝，“你先走吧！”，袁绍元还在用力推他，没用。
“你来扶着你妈。”袁先生起身，皱眉道，“叶先生，别逼我动武，这里已经不欢迎你。”
“哈哈哈！！！”叶雪时哭着大笑，“你活该，难怪你要得癌症早死！你活该啊你！！！”
“叶先生！！！！！”袁先生大怒。
说完这句话，叶雪时也大声哭嚎，他愿意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说这样的话吗？
可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叶家有什么错？！
叶家的平静幸福生活凭什么要被他们破坏？！
她是罪人，他也是！
他们都是罪人！
袁先生用力推着叶雪时往外走，叶雪时哭到悲伤，脚下一个不稳，眼看就要倒在地上，门被用力推开，大步走进一人，话还没说，上前就搂住他，叶雪时本还想挣扎，闻到熟悉的味道，立即倒在他的怀中，哭得更为崩溃。
叶里搂住叶雪时，皱眉看向面前的人，冷笑着问：“这是要做什么？吓唬谁呢？”
“叶里？”
“你又是哪个？”叶里毫不客气地问。
袁先生语塞，再怎么，叶家人，他们也是得罪不起的。
袁绍元开口：“叶里先生，今天的事一言难尽，我看你也先把叶雪时带走吧，我们过几天再谈。”
叶里依言往内看去，看到病床上枯瘦的妇人，忽然一怔，她与叶雪时极像。
叶里再看怀中哭得浑身颤抖的叶雪时，不觉轻拍他的后背。
袁先生看到他的反应，心道恐怕叶家人早知叶雪时不是亲生孩子，叹口气：“叶里先生，这位是我的妻子，苏晴雪，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叶雪时，是我妻子的孩子。”
叶里抬起下颌，又看了眼苏晴雪。
“具体发生什么，我们也不知，刚刚是叶雪时和我妻子在病房单独说话。不论如何，今天确实已经不再适合往下谈，我看，我们都冷静冷静，明天约个时间再谈？”
叶里问叶雪时：“宝宝，还想见他们吗？”
叶雪时哭着用力摇头。
叶里看看他们俩：“不再见。”
说完，叶里抱起叶雪时转身就走。
“……”袁家父子无语相对。
倒是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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