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六月初, 味道是湿闷的，是苦涩的。

如同这几天叶雪时的心情。

梅雨季节，雨总是下个不停, 就是叶雪时回来的路上, 还又下了场小雨, 直到回家, 雨都没停。

此时, 当他推开窗户，看到万里的瞬间，他发现, 雨停了。

湿润的空气，因为屋后满满一片的草地，充斥着好闻的青草香。

万里站在桃树旁，面上是淡淡的惊愕, 似是根本没想到他会推开窗户。

叶雪时很少看到万里这样的表情，他觉得很逗，想笑, 可是再看到万里脖子里还有个布包挂在胸前，他又瘪起嘴巴, 很想哭。

万里真的来给他绑星星了。

下着雨，撑着伞, 他也来了，甚至害怕淋到雨弄湿气球，他还将布包吊在脖子里。

叶雪时抽了抽鼻子，仰头看天，不想掉眼泪，很丢人。

万里这时也已回过神, 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后来他也发现雨停了，他慢慢谢了伞，想开口，却也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对望无言。

是叶雪时抑制住泪意之后，趴回窗台上，小声问他：“你来干什么？”

“我，我——”万里想说，他要走了。

“你是来给我绑星星的吗？”

“是。”

叶雪时看着万里，良久之后道：“对不起。”

万里知道他是指什么，不在意地扯出点笑容：“没关系，这并不是你的错。”

叶雪时就知道，万里已经知道了，他不可能再来家里帮他补课，想到这里，叶雪时更为难过，忽然也没了话。

万里便道：“我给你打几个气球。”

“好。”

叶雪时趴在窗台上，看万里熟练地将小灯泡塞到气球中，再一一将星星气球打足氮气，直打了十好几个，他像从前那样，将气球用丝带绑好，调整高度，却又比任何一次都还要更认真，因为，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十几个气球打起来很快，再磨蹭，也不过一刻钟，万里就将那些星星气球调整出最佳的高度，将之绑在结满桃果的桃树上。

万里松了口气，回身看楼上的叶雪时，叶雪时则是看着桃树发呆。

他心间被“不舍”占满，却还是开口道：“叶雪时，气球好了。”

“啊。”叶雪时回过神，看向他。

“现在看不大出来，天黑后，会很亮，灯泡新买的，也是星星形状，很漂亮。”

“哦。”叶雪时眼中瞬时就有了期待。

即便是站在地上的万里，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唇角抿了又抿，到底是说不出道别的话，只道：“叶雪时，我走了。”

他要彻彻底底地走了。

叶雪时并不知万里话中的真实意思，意识却好似能提前感知，更是莫名地被这淡淡哀伤的氛围感染，已经消失的泪意再度席卷全身，叶雪时很没有理智地，忽然开口：“万里，你还能帮我补课吗？我，我不想再考倒数第一了，只有你能帮我……也许不能在我家里补课了，我爸妈他们……他们不答应……”

说到这里，叶雪时低头，这样的要求对万里真的很过分，也很残忍。

果然，万里摇头：“对不起。”

“哦。”叶雪时点头，瞪大的眼眶中，还是掉了几颗眼泪珠子，往地面坠落时，恰好穿过天边忽起的夕阳与斜晖，被染成金红色，万里的心一窒。

可是，结束就是结束了。

“叶雪时，我走了。”万里再说一遍。

“哦。”叶雪时点头，不敢再抬头。

万里双手握拳，到底是拿上伞扭头就走，转身的瞬间，他看到窗台落下的更多眼泪，金红色的眼泪，万里没有回头，大步离开，却听到叶雪时压抑的哭声。

他顿了顿，快要绕出屋后前，他回头看了眼，叶雪时趴在窗台上哭，只露出一点点的头毛。

万里的呼吸竟也是窒住，他伸手扶墙，用拳头狠狠敲了敲心口，那股窒息的感觉依旧不散。万里离开墙壁，快速离开，却在走出屋后时，忽然见到古镇错落有致的粉墙之上，是一道弯弯的彩虹。

江南的天气，甚少能看到彩虹，万里长到这么大，也不过是第一次看到真实的彩虹。

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窃喜。

是为什么窃喜？

万里完全不受控制，转身又往屋后跑去，瞬时他明白了，是窃喜于他又能与叶雪时再相处片刻。

他跑到窗台下，叶雪时果然还在哭，听到转回的脚步声，他傻愣愣抬头：“万，万里？”

似是惊讶于他的忽然出现。

万里伸手指天：“叶雪时，有彩虹，天上有彩虹。”

“啊？”叶雪时立即抬头，可他的窗户朝北，他看不到。

万里再指西边：“你到西边的窗户来看，快来！”

说完，万里又赶紧往西边跑，叶雪时愣了愣，赶紧把眼泪擦擦干净，立即回身跑出卧室，跑上长廊，跑到尽头的窗前，伸手推开窗户，仰头看去，果然是一道彩虹！

叶雪时倒不是第一次看到，可是彩虹这种景观本就不常见，存在的时间也短，任谁看到都会开心。

就是刚刚还伤心哭过的叶雪时也不由露出笑容，赞叹道：“好漂亮啊！”

他们发现彩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再看了大约五分钟，天边的彩虹，便淡淡消失。

“啊——没了。”叶雪时有些可惜，他这时才有空看地面的万里，是不是确实彩虹具有魔力呢？他的心情真的变好了好多啊，他笑开，小声道，“万里，彩虹真的有魔力，下次，我们也一起看彩虹吧！”

万里的手上还提着那只布包，手顿了顿，回首看窗边叶雪时。

彩虹消失之后，夕阳越发浓烈，叶雪时雪白的脸也渐渐被染了色，笑容犹如耳旁经过的夏日清风，他纷杂的心绪都已渐渐被抚平。

叶雪时还等着他的话呢，身后传来邓姨的事：“雪宝，吃晚饭啦！”

叶雪时吓得立即站直：“我知道啦，我来了，我来了！”

“你在看什么哪？”

“我看天边的火烧云呢！”叶雪时说完，迅速关上窗户，小声对万里道，“我明天会想办法去找你的！明天再说！”

“啪”地关上窗户，叶雪时扭头速速离开窗户。

万里却是往后一靠，靠在叶雪时家的粉墙上，仰头独自看着那片火烧云。

难道真的是彩虹的魔力？

还是叶雪时笑声的魔力？

这些天一直沉淀在心底的不甘心、烦闷、焦躁等等一切负面情绪，竟然全都消失不见。

后来，火烧云也渐渐没了，初夏的夜晚降临，草丛中响起虫鸣声，万里又重新做了个关于自己、关于人生的决定。

吃晚饭的时候，叶雪时格外活跃，和以前一样说说笑笑，他高兴了，一家子都跟着高兴起来，吃过饭，叶雪时洗洗手就上楼写作业。

他写作业的时候，除非士动喊人，苏暄从不上来打扰。

叶雪时上楼直奔窗前，想看过星星再做作业。

结果，他往下看时，树下的人也仰头看他。

他大吃一惊，压下声音：“万里！你怎么还在？！”

万里竟然开玩笑：“不欢迎吗？”

好像有什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了！不过总归是变好吧？否则，万里为何会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呢，叶雪时笑起来：“才没有！”又问，“你留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万里往他走来，就站在窗户下面，轻声道：“叶雪时，我刚刚花了半个小时仔细观察了你家屋后这一块。”

“啊？”叶雪时不懂。

万里伸手指着他的卧室：“我发现，你的卧室，其实比西边那个窗户，还好爬。”

叶雪时瞪大眼睛。

万里笑：“我爬给你看看。”

说罢，万里果然走到窗边的几棵梧桐树下，攀着树枝极快地就爬了上来，再顺着一楼的屋檐走了几步，他立刻就站在了叶雪时的窗外。

叶雪时看着近在眼前的脸，还不大相信地眨了眨眼。

万里再笑：“叶雪时，你爸妈是不是不允许你再和我见面？”

“……是，对不起……”

“我说过，这件事不算什么，你爸妈是因为爱你，担心你，才会这样要求你。我的家庭是那样，只要是正常的父母都会担心。”

叶雪时感动而又愧疚：“万里……”

“不说这件事，说回补课的事，叶雪时，你还想要我给你补课吗？”

“要！”叶雪时苦恼，“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妈妈这些天不允许我单独上学、放学了，非要叫刘叔开车送我，我没法去偷偷找你。”

“叶雪时，以后每晚，我就这样爬上来，到你房间里帮你补课吧。”

“还可以这样？！”叶雪时更为惊讶。

“事在人为。”万里又迅速道，“我知道这样很对不起你的父母，为了表达我的歉意，一个月，期末考，我一定让你冲出倒数十名之内，怎么样？”

诱惑太大了，考出倒数十名之外，还可以每天都和万里见面！

叶雪时却也纠结：“可是，你太危险了……”

万里笑：“那天你翻|墙下来时，我也说危险，你怎么样？”

叶雪时不好意思地笑，他当时觉得自己可牛逼了。

“怎么样？叶雪时？”

“好！！我做作业的时候，妈妈从来不上楼的，那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要不要现在就进来看看？！”叶雪时说着让开身子。

“不了，今天有点晚了，明晚我过来，七点到九点。你妈妈那边，你看看怎么才能确保她一定不会上楼来，我，负责你的成绩。”

这番话说得叶雪时热血沸腾，他连连点头：“好好好！太好了！”

“那我先走了。”

“等等！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你的图画得怎么样了，你——”

万里笑着回眸看他，他们真的是朋友吧？

不过几天不见，就有说不完的话了，为了朋友做到如此地步，哪怕是翻人家窗户这样有违他性格与信条的事，他也愿意，只要叶雪时高兴就好。

叶雪时，就是他选择留在东安镇的唯一理由。

或许，他们将来真能如叶雪时所幻想的那般，高中毕业之后，读同一所大学，参与彼此的人生，做一辈子的朋友？

若真能如此。

那是多么幸福而又荣幸的事。

跳到地上后，万里又仰头道：“我每次来的时候，会从古镇后墙翻进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你放心。古镇里治安很好，即便很好爬，除了我，也不会有其他人爬。”

叶雪时笑出声，哪里还有先前趴在窗台上伤心落泪的样子，他好像刚洗过澡的小猫，手扒住窗台，吹着晚风，可爱地朝他招手：“那么，明天见啦，万里老师！”

万里愣了愣，也笑出声，定定看他一眼，才转身离开。

万里走后，叶雪时满脸都是甜蜜笑容，万里不仅还愿意和他做朋友，甚至要这样帮他补课呢！

他欣赏了几分钟树上的星星，才坐回桌边开始做作业。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彩虹真的有魔力！！

离开古镇后，万里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赶紧去网吧画图，快到十点放学时间，他才关了电脑。

他走到一座桥下，桥边很暗，没有灯，他靠着桥柱子等人，过了三十几分钟，一个胖胖的女孩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看来果然如林渊打听到的那样，那天之后，季琳琳又开始单独上学、放学。

万里站起身，当季琳琳经过时，他叫住季琳琳。

季琳琳冷不防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还是个男生，吓得差点从自行车上滚下来。

万里上前，扶住她的车龙头，季琳琳认出他是谁，刚松了口气，赶忙从车上跳下来，万里却直接拽着她的自行车往桥洞里走，季琳琳吓得声音都在发抖：“你，你要干什么！”

“跟上。”万里头也不回。

“我不！”

“那我把你的车给扔河里。”

自行车于学生而言也是大物件，季琳琳惊恐之后，四处看看，没有任何一个同学经过，想着万里毕竟成绩这么好，应该不会害她？她只好又害怕又颤抖地跟着万里上前，一到桥洞里，万里转身就道：“你明天，就去告诉全校同学，叶雪时是为你才惹上的邵倩，告诉所有人，那个人就是你。”

“我不！！！”

万里冷冷道：“你不？你凭什么不？叶雪时帮过你几次？为你遭这么多人的骂，被人误会，你却躲在背后享受这一切的好处，你要不要脸？你的良心不会不安吗？”

季琳琳哭：“我不敢，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对不起……呜呜呜……”

“我不是叶雪时，你再可怜，我也不会同情。我只问你，你到底说不说？”

“呜呜呜我真的不能说，我怕他们，我怕邵倩。”

万里都不免有些生气：“警察都那样说了，学校老师也那样说了，你认为邵倩还有那胆子？你的脑子，是猪脑子？”

“我真的不能，不能……”

万里也不敢久留，回去晚了，人家家长找出来，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万里将自行车扔给她，不客气道：“你好好想，你一天不答应，我就一天在这里等你。别想着躲我，你知道我在学校眼线多的是，总能找着你！”

季琳琳再哭，万里被她哭得更烦，就为了这样懦弱的一个人，叶雪时经历那么多的风波，太不值了。

说到哭，他奶奶没死之前也喜欢哭，哭天喊地，每每也是哭得他脑壳疼。

天底下，也只有叶雪时的哭声不令人烦躁。

不仅不烦躁，哭起来的叶雪时还格外可爱，惹人心疼，更能影响他从来最为理智的大脑与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