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干什么啊？之前那么凶, 说得那么绝情，又莫名其妙跟到这里来和他说对不起？

叶雪时面露不解与迷茫。

万里并未松开他的手臂，沉静的双眼能直直看到他心里, 紧接着就道：“对不起, 上次我不该用那样的语气, 和你说那样的话。

张老大他是骗你的, 我家只欠了十万, 他骗了你四十万。我后来问过他，他甚至自己将五十万全部都输得精光，一分也没有给他老板。知道这件事情之后, 我便更为愧疚。

我知道你的心思到底有多简单，你只是想要帮助我，不希望我被债务拖累，可是你的好心却被人欺骗、利用, 况且还是因为我，你的好心才会被人浪费，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天去找你, 我是想和你说明这件事。结果——”

万里似乎也有些紧张，难得舔了舔自己的薄唇, 才又继续道：“结果你给我一个新手机，你砸碎了, 还要骗我，只是想要让我接受你的礼物。

叶雪时，我从来是一个骄傲的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也坚信自己做过的一切决定。可是遇见你之后，我发现你的生活离我是那样遥远, 你又站得那样高，高到我根本够不着。

你可能不能理解我那种很微妙的心情。

我也想要和你站在一样高的地方，前提是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我不愿被你看不起，我知道你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可是，请你体谅我这样复杂的心情。那天看到你给我的手机，我再次被提醒我与你之间的距离。

你给予我的一切关心与好意，我似乎都无法更多地还给你，甚至连平等地还给你，我都做不到。

这令我很烦躁，所以我才说出那么多糟糕的话。”

万里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叶雪时，对不起，我是真的想要和你做朋友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轻率对待你。”

叶雪时傻傻地看着他，听他从头说到尾，说到最后，又等了许久，万里不再开口。

他才瘪起嘴巴，眼眶慢慢变红，他抽了抽鼻子，收回手臂，绕过万里，低着头慢慢往台阶下走去。

万里忐忑非常，立即转身跟上，这次，叶雪时没有叫他走，只是静静地走路，万里好歹是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同样安静。

高高的阶梯之上，跟着叶雪时出来的陆呈，镜片之后，双眼浸满忧伤，安静地看着越走越远的叶雪时与万里的身影。

叶雪时并不熟悉这所学校，他又低着头，是眼中看到有路就走，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人家的操场上，眼前再无路可走，叶雪时站在红色的跑道上，看到万里的影子一直在身边，到底是抬起头，努力地想要正常说话。

可是看到万里那张脸，嘴巴便不自觉瘪起，他的鼻子酸酸的，委屈而又伤心地小声道：“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和我说对不起，我应该相信你的话吗，万一你又是骗我的呢，反正你也说了，我就是比较傻……”

万里的心酸酸的，为什么？

因为叶雪时明天就要走了，他怕他再不说，将会悔恨终身。

他们往后再也不会见面，他希望将来若是有天，叶雪时还会想起小小的东安镇里还有万里这个人时，起码是带着淡淡笑意的。

可是万里说不出口，似乎不说，叶雪时明天就不会离开一样。

万里心中觉得自己颇为可笑，不觉扯了扯唇角。

“你在笑什么，你果然觉得我很傻吗？”叶雪时更伤心。

万里摇头：“不是，我是笑我自己太冲动，叶雪时，我就是个狗脾气，其实我常跟人打架，之前你帮我打过两次，那些人没少被我打，我并不是被欺负的那方。我——我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你是我长大至今唯一一个朋友，我很害怕会失去你。”

叶雪时抽了抽鼻子，眼泪静静往下掉。

叶雪时伸出手指去抹眼泪，抹不尽，万里伸手帮他擦另一只眼。

叶雪时抽搭着说：“你真的没有骗我，是真的在承认错误吗。”

“是的。”

叶雪时抬起泪眼看他：“我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你永远不要骗我。”

“我永远不会骗你。”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万里用力点头。

叶雪时带着眼泪笑开。

后来两人坐在跑道旁的阶梯座位，一个是刚哭过，一个是刚吐露过真心，相看都觉得有些尴尬，又纷纷移开视线。

是叶雪时先开的口，语气颇为沮丧：“我真的被骗了么？”

“是。”万里把张老大的来历，以及他们的恩怨讲给叶雪时听，“后来张老大他们老板联系过我，原本的十万，张老大的家人还了，剩下的四十万他们实在是拿不出来。他们老板发现张老大还吞过其他钱，把他送牢里去了。

你或许不太知道小地方的一些规则，像他们这样的公司，派出所是不会管的，所以我当时只是把他交给他老板。张家没有偿还四十万的能力，他们老板更不可能管这件事，能帮我把那十万追回来已是极致，警察说，会督促张家尽快还那剩下的四十万，实际上，很难，只能一拖再拖。

这五十万，我会还你的。”

“好吧……我确实是笨蛋，我也会引以为鉴，以后不要再那么傻的。”叶雪时侧脸看万里，哭过的眼睛异常清透，“你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可是这五十万是我自己犯的错，是我自己蠢，你不要再说赚钱给我还钱的话了好不好？将来，等你变得很有钱了，你再还给我五十万，好不好？”

万里犹豫。

叶雪时瘪嘴：“我要生气了。”

万里叹气，问他：“你哪来五十万？你爸妈知道吗？”

叶雪时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和沛沛借的，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也有赚钱的，我的奖金很多的，我花的不是爸爸妈妈的钱。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以后你有钱了，再还我，好不好？你这么厉害，一定会超级有钱的。”

叶雪时又说一次，万里不想再惹他生气，只好点头：“好。”

心里却在发誓，一定要努力赚钱。

叶雪时这才高兴点，又问他：“你为什么不穿我买的裤子。”

“……不舍得穿。”

叶雪时彻底高兴了，笑道：“你穿呀！我以后再给你买啊，我们还穿一样的。你不要再拒绝我了，大不了你也送个礼物给我好了。”

“你想要什么礼物？”

“唔，你送我个水晶球吧。”

万里点头，不忘问原因。

叶雪时双手托着腮，惆怅道：“我从小到大都为之努力的那场成年后的比赛，冠军的奖杯就是个水晶球，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去为之继续努力了。”

万里看着他惆怅的脸，心中忽然生出个主意，他问：“你接下来还能休息多久？”

“我已经比完了，下午回来就行，大半天都是自由的！”

万里起身，伸手给他：“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叶雪时好奇。

“去了你就知道。”

叶雪时把手给万里，拉着他站起身，兴致冲冲地跟着万里走了。

万里上学时，也曾来过一中参加比赛，还算熟悉，熟门熟路地带他走出学校，还带他坐公交车，叶雪时第一次坐公交车，非常兴奋，有座位也不坐，非要扯着头上的扶手晃来晃去，万里笑着，也起身陪他。

万里看着叶雪时满足的笑容，再看看满车厢人们的怪异眼神，心中好笑，这些人应该都当他们俩是傻子吧。

不过，他没想到，与叶雪时一起做傻子，原来也是这么快乐的事。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从车上下来，走了几分钟，到达目的地。

叶雪时仰头，念道：“滑冰场？！”

他回身看万里，万里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滑雪场，滑冰场，应该差不多吧……”

“哈哈！”叶雪时摩拳擦掌，“不错！滑冰场也可以！”又得意，“待会儿看我给你好好露一手，我可不是只会滑雪哟！走！”

万里笑着跟着叶雪时进去。

滑雪运动在国内尚未普及，倒是观赏性、上手性更高的滑冰运动，普及度还可以，今天又是周末，偌大的滑冰场里，人还是不少的，他们俩租好溜冰鞋，叶雪时手快地穿上，万里这才相信，叶雪时是真的会，这一看就是老手。

反倒他穿半天，穿不好。

“你好笨啊！”叶雪时弯腰帮他穿，万里看着面前，忽地垂下的叶雪时修长的雪白脖颈，瞬时失语。

“好啦！”叶雪时抬头朝他笑，他才回过神，“走喽！！”，叶雪时说着就迈步进滑冰场，万里却是真真切切地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刚接触到冰面，他差点就要栽倒。

“哈哈哈！”叶雪时大笑，绕着万里转了一圈，叉腰站在他面前，“原来大学霸也有搞不定的东西哦！”

西装将他的腰掐得格外细，完美的身材尽情展露出来。

先前太过忐忑没注意，此时一看，万里的眼睛彻底黏住离不开。

叶雪时扶住他：“走，我带你玩一圈！”

万里还是没法控制平衡，不愿丢脸，索性道：“我自己琢磨一会儿，你先去滑。”

叶雪时见他确实立不起来，笑道：“那我先给你滑一个，你看好了啊！”

说完，叶雪时便解开西装的扣子，挽上西装与衬衫的袖子，再将领带拉得更松，原地转了个圈儿，直接就展开双臂滑了出去，当真是身轻如燕，他这姿势一看就不普通，很专业，滑冰场内其他人不觉都停下脚步，全部看向叶雪时。

叶雪时开始也就是绕场滑了一大圈，兴许是感觉上来了，且大家都看向他，地方也给让了出来，他滑到中央，滑冰场里本就放着音乐，和着音乐节奏，叶雪时做出了许多只有在体育赛事中见过的例如后外点冰跳、阿克萨尔跳等高难度动作。

他还能连着转两圈！

不仅有技术，他腿长，体态又好，动作标准有美感，滑得特别好看，

场馆内，大家不由纷纷为叶雪时鼓掌。叶雪时自己也越滑越兴奋，虽不及滑雪，这样已经足够，他渐渐沉浸在音乐中，完全是一个忘我的状态。

直到又是一个空中旋转，回身时，他看到坐在滑冰场边沿，眸子黑漆漆望着自己的万里，他从那个小世界中走出来。

他脸上带着笑意，直接往万里滑去，在他面前连着转了几个圈，再缓缓停下，手上做了个很优雅的动作，场馆内爆发巨大的掌声。

叶雪时笑着歪头：“怎么样？”

万里被惊艳得已经无话可说，现场看叶雪时滑冰，比他在视频中看到叶雪时滑雪还令他震撼，他不敢想象，若是他能亲眼见到叶雪时滑雪……

那是何等的视觉享受？

他心中忽地就生出一个想法，叶雪时天生属于冰雪世界，叶雪时就该在他的冰雪世界中展露这样霸道而又优雅，且独一无二的美。

他想帮助叶雪时回到那个世界。

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目前的他根本就没有那样的能力。

“被我帅到说不出话啦？”叶雪时开玩笑。

万里却是认真点头，确实如此。

叶雪时笑出声，转身在他身边坐下，场馆内其他人又开始滑了起来，再度变得很热闹，叶雪时脸上全是笑容，滑这么一场，其实比他拿演讲比赛的第一名还让他痛快。

万里问他：“你怎么连滑冰也会？”

“小时候滑雪，滑冰场就在隔壁，经常会去玩，我可能在这方面也的确比较有天赋吧，那时候两样都玩得挺好的，但我更喜欢滑雪，后来就专练滑雪。但是空了的时候，也会去玩一玩。

长大后在国外训练，场地同样很近，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大家相互都认识，一起玩呗，只要不太难，基本都会滑。而且lance他前男友是个花滑专业运动员，他们俩好了有一年多，那一年多，他还常拉着我去看他男朋友比赛，更常去他们的训练场，于是会的就越来越多啦。”

“lance？”

“他是个意大利人，就是给我拍滑雪视频的那个人，你可能不记得了，我有他照片，我给你看——”

叶雪时说着打开手机，给万里看。

万里看到照片上英俊开朗的金发男孩，大吃一惊：“男的？！”

“哈哈！”叶雪时瞥他一眼，“怎么啦，男生不能有男朋友？”

万里虽然在工地上，常听工友们开玩笑，什么荤话都有，却没有料到男生竟然可以有男朋友。

事后想来，那也是万里第一次知道，男生，是可以和男生，作为恋人在一起的，而不是友人。

只是当时的万里尚懵懂，作为一个小镇少年，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惊诧。

叶雪时就教育他：“你这样是不行的呀，男孩可以和女孩在一起，当然也可以喜欢男孩子喽，当然了，女孩子也可以和女孩在一起，爱情这种事嘛，是不分性别的！你不许歧视！”

万里立刻道：“我没有歧视。”

叶雪时见他没有说谎，这才满意，他起身：“来，我带你滑一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摔跤的！”

万里起身，在叶雪时的带领下，渐渐能在冰面上行走了，半个小时后，叶雪时带着他在冰面滑行，再后来，叶雪时直接拉进他滑进人群中。每每万里将要摔倒时，叶雪时总能及时抓住他，并带着他继续往前滑。

叶雪时欢快地一直在笑，徜徉在叶雪时的笑声里，万里侧脸看他面上的笑意，眼角的喜悦足以感染整个场馆。

在滑冰场玩了好几个小时，叶雪时肚子饿了，他们俩才离开。

两人一同去吃了饭，也不再坐公交车，沿着街边慢慢地往回走。

路上碰到家照大头贴的，叶雪时很惊喜，这东西在他家那边的城市里已不流行，几年前他还挺喜欢玩的，就是没时间去照，以至于都没玩过几次，既然碰上，他立即拉着万里进去。

万里一个从不照相，也不会摆表情的人，不得不舍命陪君子，与叶雪时一起钻进帘子里，在机器跟前，叶雪时叫他做什么动作、表情，他就做什么，叶雪时高兴地“哈哈”大笑，拍了十几组，叶雪时才算尽兴。

打印照片时，每组照片，叶雪时都打印了十份。

万里目瞪口呆。

叶雪时则是将照片平均分好，把万里的那一半递给他，认真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合照，你可要一直一直留着，将来你老了也要留着！你还要给你的孩子看！告诉你的孩子，当年拍照片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的场景！”

万里哭笑不得。

叶雪时却又问：“你记住了吗？！”

万里本没当回事，看到叶雪时较真的表情，心中忽地一动。

他点头，轻声道：“我会记住的，记住一辈子，今天的每一分，每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