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时长有两颗兔牙, 只有笑的时候才会看得到。

说是兔牙，却也不是夸张到会龅出来的那种兔牙，也没有很大一颗牙, 总之是两颗非常可爱的兔牙, 万里还怔忪于方才的那个拥抱中, 此刻再怔怔地看着叶雪时的笑容, 只觉身边微凉的春风都被他给笑暖了。

“喂——”叶雪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在发什么呆呀？”

万里猛地回神，随后却更不知把眼神往哪里放，反正是不太敢正视叶雪时。

偏偏叶雪时抱得大方, 笑得灿烂，说话也声音坦然：“你要继续好好吃药啊，后天要比赛，明天我不能来看你了, 王老师要帮我准备比赛，估计会到很晚。后天我再带鸡汤来给你喝吧？”

“不用。”万里也彻底清醒过来，拒绝道, “你好好准备比赛，我已经快好了, 今晚再睡一觉，明天肯定就没事了。”

“唔……”叶雪时思考了一下, 笑道，“那好吧！”

“那我走啦！”叶雪时说完，转身就走，背影好似没有任何留恋。

万里心里没来由的沮丧，他刚刚紧张成那样，叶雪时就一点儿也不在意么, 还是说，城里人都是这样？道别时都爱这么抱一抱？

他看着叶雪时的背影渐渐又出了神，冷不防叶雪时突然回头，他侧身过来，朝着万里用力挥手，笑得依旧灿烂：“再见啊！别送了！快回去吧！”

也不知是月光的缘故，还是叶雪时自己就能发光的缘故，万里只觉那个笑容能照耀他心中的万里路。

“快回去呀！”叶雪时还在催他。

“嗯。”万里应了声，并往后退两步，叶雪时才笑着跑了，这次他没有再回头。

万里松口气的同时，心中是漫无边际的惆怅与不舍，好在叶雪时的笑容还留在他的心中。

叶雪时跑步很快，好歹曾经也算是半个专业运动员，毕竟他的教练也好，参与的训练与比赛，都是全球范围内最顶级、专业的，东安镇并不大，万里家到他家，按照他的跑步速度，十几分钟他就能跑到。

他从万里家门口那条小路出来，往大路上跑时，因为路太黑，他又跑得快，差点撞上人。

“操！”对方紧急往后退了几步。

“对不起！”叶雪时也赶紧刹车，这才发现对方共有三人，他着急问，“你们没事吧？没撞到你们吧？对不起对不起啊！”

被撞的三人自然就是张老大与他的俩跟班，他本想发作一通的，无奈叶雪时态度太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啊，况且他那天刚跟万里打过架，被揍得，浑身还疼着呢，他骂骂咧咧道：“下次走路记得长眼睛！真他妈晦气！”

说完，他们恶狠狠地瞪了叶雪时好几眼，与叶雪时擦肩而过，往里走。

叶雪时皱眉，他觉得对方的态度非常不好，但也是他撞人在先，他回头看了看，没有多说什么。

这个插曲，跑到家的时候，叶雪时就已经忘得一干三净。

苏暄还惦记着鸡汤的事，知道那位生病的同学全部喝了，还直说鸡汤好喝，她也很高兴，尤其叶雪时说得很夸张，把苏暄逗得一直在笑。

以至于，第三天中午上学前，苏暄又递给他一个保温桶，还是她亲手炖的鸡汤。

苏暄并不知道那位同学早已辍学，也不知道叶雪时送汤的话，还要专门跑一趟。当然了，叶雪时丝毫不介意多跑几趟，只是明天就要比赛，今天恐怕要被王老师留到很晚的。不过他还是将保温桶带上了，昨晚他失眠了十来分钟，明明挺困的，却无法迅速入眠。

他当时看着床头的荧光风铃，翻来覆去地想着万里喝鸡汤的样子。

其实他觉得他好像看到万里的眼睛有点红，还有出现一丢丢的眼泪。

他又不敢很肯定，毕竟万里学长看起来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似乎什么都难不倒他，真的会哭吗？

不论是真是假，那个场景令他很不好受。

他觉得万里学长真的挺可怜的，有那样的一个爸爸，妈妈还早早就跑了，爷爷奶奶对他也不好，生病都没人照顾。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他也梦了一晚上的万里，梦里具体的也没有发生什么，就是不停闪现万里那张好看到极致的脸，梦中的万里，眼中始终都是忧郁。

带着保温桶往学校走的路上，他想着，不论今晚多晚放学，他还是把鸡汤给万里送过去吧！

谁知下午放学时，王老师并没有留他，王老师笑道：“你已经准备得非常充分了！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开开心心比赛！”

叶雪时眼睛一亮，与王老师道别后，他撒腿就往建筑工地上跑。

万里却不在那间办公室里加班，叶雪时晃了会儿，准备直接去万里家时，碰上之前给他指过路的大哥，大哥停下脚步问道：“又来找万里啊？”

“对！大哥，万里回家了吗？”叶雪时很有礼貌，嘴巴也很甜。

“没有！又被人找上门来了！在后头呢！唉！”那位大哥伸手往后指了指，摇摇头，一脸无奈地走了。

叶雪时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太懂什么意思。

他回头看看，那位大哥已经不见身影，他还是循着大哥先前指过的方向走去，那里靠近上次他踩空的石灰池，叶雪时不太熟悉这里，又没有灯，黑黢黢的一片，他摸索着找着路，还差点被砖头绊到，正愁不知该往哪里走时，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立即贴住墙壁。

“操！你除了会拿警察来吓唬我们，你还会什么？！欠钱的可是你，要不要脸？！我们替人要债，那是正义的一方！就是警察也不会觉得我们有错！”

“我说最后一次，你们下次再来工地，我一定报警。”

“你站住！操！万里你他妈给我站住！”

叶雪时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推搡声，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回头跑了。

他站在办公室窗下等了大约两分钟，万里回来了，他立即回头，万里站在黑暗与灯光的分界线上，满脸阴沉，叶雪时觉得很陌生，他不觉往后退一步，万里看到他，却是怔了几秒，瞧见叶雪时下意识后退的脚步，以及脸上一闪而过的害怕，他暗自握紧拳头。

他本来就不是生长在阳光下积极向上的小树苗。

他也只是个逐渐在往地狱堕落的平凡人罢了，哪怕将来能够走出去，离开这里，也不过是重归人间，求的是生存，又怎能与天使同处。

他从不奢望真的与叶雪时做什么朋友，但是他也不希望叶雪时害怕他，更不希望叶雪时看到他的这些面。

他强按下心头的纷杂情绪，走到灯光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啊……”叶雪时仰头看清楚万里的脸，灯光下还是那么好看，声音也是那样熟悉，他的心才又暖回来，他递出手里的保温桶，“我给你送鸡汤喝……”

万里朝他翘起嘴角。

“……”叶雪时看得有些呆。

“走吧，我下班了。”万里不想让叶雪时碰上张老大那些人，上前攥住叶雪时的手腕就往外走。

“哦。”叶雪时口中应着，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看到另外三个从墙角走出来的身影，那三人阴狠地瞪着他们，叶雪时不觉打了个激灵。

万里闭口不谈那些事，叶雪时也不好多问，两个人都很沉默。

万里照例是将一整桶的鸡汤都喝光了，鸡肉，甚至是汤中的红枣与莲子都吃得干干净净，喝完便劝叶雪时赶紧回家：“你明天还要比赛，早点回家休息吧。”

“哦……”

“谢谢阿姨炖的汤，真的很好喝。我的病已经好了，请阿姨以后不要再炖了，太麻烦阿姨了。”

“嗯……”

万里不知道叶雪时在工地上是否听到了什么，此时也只能装不知道，叶雪时难得这样不说话，他心里也很忐忑，很怕被叶雪时讨厌，更怕被叶雪时瞧不起。

他第一次，害怕被人瞧不起。

他与生俱来坚固的骄傲，第一次开始动摇，在这位叫作叶雪时的少年面前。

殊不知叶雪时沉默只是因为难过。

他虽然就听了那么几耳朵的话，捋一捋也就懂了，刚看到万里那陌生的表情时，的确是有点害怕，害怕过后唯有心疼。

他要怎么才能帮到万里？

沉默着，叶雪时被万里催回了家。

“再见……”叶雪时蔫蔫地背着自己的书包，提着保温桶走了，没有回头，万里站在门边，想到两人昨天还在这里拥抱过，他的心一阵收紧。

叶雪时以后还会再来找他吗？

他不觉张口，差点就要喊出叶雪时的名字。

他再握了握拳头，到底是没有开口。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如果借此机会彻底分道走，又有什么不好。

叶雪时今天没有跑步，而是闷头走在已经很熟悉的那条小道上。

路上他又遇上昨天的那三个人，尽管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可是凭直觉，他就觉得他们是昨天的那三个人，也是今天的那三个人，他们频频来找万里，是为了来要债的。

叶雪时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打量着叶雪时，叶雪时置之不理。

无论是什么样的环境，叶雪时的出众都是显而易见的，哪怕同是男生，一个小跟班也忍不住朝他吹了声口哨，叶雪时停下脚步。

张老大他们仨戏谑地看来，叶雪时深吸一口气，回头走到张老大面前问道：“万里他们家欠了多少钱？”

张老大反倒愣住了，听着这标准的普通话，确定是昨天他们撞上过的人。

“怎么？你要帮万里还啊？”张老大不客气地问。

“哈哈哈哈哈哈！”俩跟班则是立即大笑，张老大也笑，很显然，他们都是随口说说而已。

叶雪时却是一脸认真，再问一遍：“他们家欠了多少？”

“五十万！”张老大说完就等着看叶雪时吓到的表情。

叶雪时却是松了口气，还好只有五十万……他可以瞒着爸爸妈妈就帮万里还掉，如果是五百万，他就真的没有办法瞒了。

张老大与他的跟班们面面相觑，叶雪时又问：“怎么联系你们？”

他们仨木掉了，这还真的要帮万里还钱？！

这人脑子没病吧？！

那可是五十万啊！！

叶雪时没说还，也没说不还，只是道：“给我你们的联系方式，或者地址。”

张老大他们再凶神恶煞，也就是小镇上的打手小混混，了不得偶尔去市里玩玩就已很不错，从未离开过东安镇，面对叶雪时这样奇怪的人，也难免犯傻，他们仨都看着叶雪时不说话。

“快点。”叶雪时催。

张老大头一个回过神，说出地址与电话，亲眼见叶雪时都记到手机中。

他们仨眼睛被黏住了似的盯着叶雪时的手机瞧，据说那是外国一个什么牌子新出的智能机，好几千一个呢！

叶雪时记好之后，只道：“不要告诉万里。”

说完，他就走了。

他们仨挠挠头，目送叶雪时的身影，继续发愣。

良久，一个小跟班才道：“他这到底是啥意思啊……”

张老大摸出根烟来抽，猛吸一口才郁闷道：“我他妈也不知道啊！！”

“那我们今天还去不去找万里那小子？”

张老大没好气：“找个屁！找上门去挨揍么？！先走！等等看刚刚那小子到底要做什么！”

叶雪时有自己的银行账号，除了长辈给的钱，他自小到大参加比赛赢得的奖金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那些都由爸爸妈妈替他保管，他平常用的信用卡是爸爸的副卡，储蓄卡也是妈妈给的，他家境富裕，一次花个三四万，哪怕是七八万，一、三十万，父母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是一次直接从卡中取五十万出来，爸爸妈妈还是会多问一句的，尤其如今又在东安镇，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叶雪时就在想这个五十万要怎么才能弄到。

是的，他已经决定要帮万里还钱。

他不想再看到万里有那样的表情了。

而且，昨天两人聊天时，万里告诉他，他很喜欢画那些图，他也觉得在这个工地上学到了很多东西，虽没有明说，叶雪时看得出来，万里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万里打份工不容易，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他不希望这份工作被人破坏。

叶雪时想了好几种办法，都觉得不太好，都会被爸妈知道。

想到最后，他觉得，还是去跟龚沛借钱比较好。

龚沛比他大两个月，却比他成熟很多，龚沛自己还会玩股票，也有自己掌管的账号，甚至已经参与到他们家的家族产业中，放假都会去实习。

晚上临睡前，他边贴着墙倒立，边给龚沛打电话，龚沛已经回国，他将来并不打算出国读大学。这个时候也还在学习，做着试卷，接到他的电话也是放松，龚沛打了个哈欠，问是什么事。

叶雪时把自己的打算告诉龚沛，龚沛沉默几秒，问道：“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万里如果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样？”

“……”叶雪时撇嘴，“我不管了，反正我不能再让那些人去烦他！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我建议你还是跟那个万里提前说一下这件事，我虽然没见过他，但常听你提到他，这人自尊心太强了，他这么努力地打工，成绩那么好连学都不上了，就是为了赚钱还债，你认为，这样的人，愿意接受你的好意？”

“我不管。”

龚沛叹气，好朋友的脾气他知道，叶雪时看起来脾气很好，也总是甜甜地笑，实际就是一根筋，认定的事谁都拉不回来。

龚沛不说话，叶雪时可怜道：“你就帮帮我吧，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那个样子，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能三番五次地被人上门要债呢？整个工地上的人都在看他的热闹。你让我先跟他说，可他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同意让我帮他还钱的，不还钱，那些人就还会去骚扰他！”

听他声音都快要哭了，龚沛无奈，只好道：“回头你问清楚了账号告诉我，我给你把钱打过去好吧？”

叶雪时立即高兴笑起来：“好好好！沛沛你太好了！”

“唉。”龚沛再叹气，又教他怎么跟那几个小混混说话，“反正这件事目前千万不能让万里知道，要瞒好了，过一两个月，你还是得慢慢把这件事告诉万里，不能一直瞒着，到时候怎么说，我教你。”

“好好好！！”

钱的事情解决掉，比赛完再和对方见面，就完事了！

那些人再也不会去工地上烦万里，更不会和万里打架，万里就能继续好好打工赚钱了。

叶雪时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当晚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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