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洛银瞥了一眼掉在自己脚边的腰牌,是古河仙派弟子的,她五指收拢,腰牌落在手中,上面没沾一滴妖血。

洛银干脆地将腰牌捏断,腰牌立刻化为一粒粒荧光粉末,顺着地面汇成了一条细线,引各个门派藏身洞府的长老前来营救。

司马南伤得很重,若不及时医治,别说是修为,就连命可能都会没了。

洛银实在看不下去,一指白光从背后打入了司马南的身体,司马南顿时疼得直抽气,冷汗滚滚而下,混着眼泪与鲜血。

他的脊椎与腰肋断了的骨头,被一股滚烫的力量包裹着,只要他不轻举妄动,坐在原地等待长老们到来,便没大碍了。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司马南知道,若无洛银出手,赵正他们也能将自己从蜥口救下,只是最后沦落个半身不遂,实在生不如死。

“仙道正派的弟子本应互帮互助,趁人之危也非正人君子所为。”洛银话中有话,便是故意说给赵正听的。

赵正眼见着马上便有长老过来,也不知是哪一派的,此番他的确不占理,原以为自己是捕捉螳螂的黄雀,却没想到也自己成了螳螂。

身后的师弟拉着他的衣袖劝他快走,否则这样恶性争斗妖兽之事传出洞天,他丢的就是烈州仙派的脸了。

赵正只能忍下这口气,临行前目光深深地看向洛银,恨不得扒下她的面纱。

十几人从哪儿来的便从哪儿离开,一时间洞内安静了下来,只有司马南忍痛的喘息声,和巨蜥身上一阵阵飘来的血腥酸臭的味道。

洛银问司马南:“少侠不是第一次入洞吧?”

“是,之前来过一回。”所以今年他也带了一小队师弟。

洛银嗯了声:“入洞时,你们可见到了灵州仙派的弟子?”

她在入洞前打听,都说洞穴连着洞穴,她以为找人不难。可走了大半日都难碰见他人,眼下已到铁林,过了这片铁林剩下的都是至少三阶以上的妖,若灵州仙派的弟子无意间落单闯入,怕是会与司马南一行般遇上危险。

反正妖杀得足够多,烈州仙派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今日剩下的时间,还是放在找人上。

司马南脸色一僵,看了一眼洛银与谢屿川的衣着,不论怎么看,这二人都不像是有门派的样子,却没想到是灵州的人。

他道:“灵州仙派的弟子只往西侧走,那边妖少,这也是多年心照不宣的事了,姑娘若想找到他们,前方便要变道了。”

洛银道谢,这便带着谢屿川要离开。

司马南见她桃花裙摆扫过荆棘,转身时清风扬起面纱,露出了面容一角,金钗随步伐摇动,一缕暗香抚上心扉,竟让他觉得体内被真气包裹的断骨都开始熨烫了起来。

司马南开口问道:“姑娘如何称呼?总要让我知道是谁救了我。”

洛银没回话也没回头,只无所谓地摆摆手,谢屿川挪了半步,遮掩她离去的背影,一道冰冷的回眸,叫司马南止了问话。

换了间洞府,这里离山顶更近,铁林的根密集到几乎让人寸步难行,许多洞口长得极为相似,还有一些出路被树根封住。

顺着树根透入山洞的水越来越多,石壁与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洛银左手掌心朝上,右手食指在手心画了个简单的阵图,银光分散,自动衍生,在她的掌心上空汇成了一面古纹方位针。

直指方位的银针不安地颤动着,可见此地磁场已改,洞中树根天然形成了阵林,不知接下来会遇见什么意外。

她加快步伐,见银针指向一个黑洞洞的、被树根完全堵死的小道,洛银眉心轻蹙。

“屿川,站在我身后。”她道。

谢屿川后退半步,便见洛银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树根堵住的洞口画了几道银光,那银光汇成了六柄长剑,剑柄相连,剑尖六角朝外。洛银的手指往洞中推去,看似轻柔的举动,却让那六柄长剑瞬间旋转出刺目的银光,只听见一声——咻!

六剑银光从洞口直往洞内钻去,刺耳的割裂声打破了一整条隧洞的树根,甚至将凹凸不平的洞壁都磨得光滑。

一滴滴雨水从洞顶滴下,银光闪过之处,道路平坦易行。

洛银走在前面,谢屿川紧随其后,二人穿过长长的隧洞花去不少时间,又一道雷声落下,前方传来了女子的惊叫声,洛银猛地抬眸,脚步加快,留给谢屿川一句:“跟来!”

轰隆隆的雷声震得人足心发麻,像是随时就要当头劈下,粉色的身影在前方洞口消失,谢屿川的脚却如钉在了原地般,寸步难行。

他背后起了一层寒意,回首望去,在这一条笔直的黑洞洞的隧洞尽头,看见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他知道,不止那一个妖。

一日下来,洛银只当洞内妖多,处处都是妖气,后又担心灵州弟子的安危,并未细查。

可谢屿川发现了,那些妖是冲着他们而来的,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四阶、五阶的妖物也没那么好杀。

他们惧怕洛银的修为,可仍在悄悄跟来。

谢屿川看着那两点绿光,见其眼皮缓缓耷拉下来,往下移了一段,旁人在漆黑中视线模糊,他却能清晰地看见。那是一只虎妖,能力可达化形,昨日午后入洞时,便是它发出的声音,他从靠近无影沼泽那侧的深洞,穿过层层铁林,到达谢屿川的附近。

虎妖双爪压低,头颅垂下,像是对他跪拜行礼。

洛银出了隧洞便走入了一块尤为宽广的地界,这里的树根更为粗壮,往上看去一片漆黑,根本望不到洞顶,若不是他们知道万窟洞天仅有一个出入口,便要以为此时已经离开了洞府,走入深林之中。

密集的树根像一根根十人难以围抱住的参天大树,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将丝丝雨水也带入了洞中,此处竟前看不到头,后寻不到尾,大得令人心惊。

方才听见的声音,就在林后某处传来。

黑暗中,附着于树根的晶石发出幽幽暗光,勉强照亮这一片根林的样貌,地上的雨水与鲜血汇成了一条小溪,浓烈的妖气传来。

“快,别让他跑了!”

“六阶的妖,都化成人形了!这还是目前为止碰到的第一个!”

不远处传来的人声让洛银止住靠近树后的脚步,她抬眸往右手边看去,那处闪过了一抹淡蓝色的光芒,阵林改变了方位,将一行二十多人围困在一方根林中,来回穿梭,暂时找不到出路。

细细的抽泣声传来,洛银站在巨大的树根后,另一侧散发的异香与血腥味融合在一起,一道低低地哀嚎声传来,说的是妖兽之语。

“溪,别哭……”

男人的声音低沉,颤抖道:“看,是星星。”

几只闪着光芒的萤火虫从树根后飞出,万窟洞天里妖气四溢,萤火虫不能成活,那微弱的光芒不过是男人以妖力化出的幻象。

他快死了。

洛银从树根后走出,拥抱在一起的两只妖甚至没发现她的靠近,虚弱的萤火虫围绕着他们二人,密集的参天大树下,唯有这一处的光芒不是被晶石照亮的。

男人是六阶的妖,为草藤,女人是五阶的妖,和丝梦花一般,未能完全保持人形。她哭泣的眼上落下了莹莹的粉,双臂搂住了男人,双脚如根般扎入地面,拼命地为他汲取洞内本就不多的养分。

方才那声尖叫便是这女妖发出的。

不夺他人围追的妖兽,这是规矩。

那些人追捕的应当是眼前身受重伤的男妖,他的生命正在流逝。

萤火虫一只只熄灭,这处的光芒也暗了下去,女妖怀中的男妖逐渐从一个极似人的模样化为了一把干枯的草藤,随着女妖无助的哭喊声吐出最后一口气。

女妖一抬头,惊诧地发现竟有修道士站在她的面前,她害怕地将怀中的枯藤搂紧,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恐惧且恳求地匍下身体,嘴里说出的话洛银听不懂,但像是在求饶。

洛银看着她的眼泪像是花露,突然想起了往年灵州仙派里,那个与花妖成婚的同门。

仙道无情,天道有情。

若想成仙,必要舍去对于俗世的羁绊,可只要是活着的万物,无一难免坠入情路。

洛银以为,此番入万窟洞天里的妖皆曾迫害过人界百姓,至少她一路过来杀死的那些,他们的口中沾满鲜血,并不无辜。

那眼前这两只妖呢?

他们看上去,像极了当初跪在鸿山下三天三夜的花妖,感恩灵州仙派并未处罚与她相爱的弟子,也是那时洛银才意外见到了她。

她说妖界的气候太糟糕了,妖族的长寿在那里就像是受了诅咒,活得越久,越痛苦。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亦是人之端也。

在来万窟洞天之前,洛银已经做好了杀妖的准备,闻到那些妖物身上的血腥气,她也能毫不留情以最能减少痛苦的方式让他们死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他们自己的孽债,杀人命当以命抵之。

可朝她求饶的妖,没杀过人。

更像是两个在妖界痛苦求生的妖,终于能幻化人形后,妄图穿过无影沼泽藏匿于人界,偷个干净舒适的活着。

而后被捉了。

他们和谢屿川……有什么不同呢?

无非是谢屿川走运些,是人界化形的精怪,他们是妖界偷渡的草藤。

洛银下不去手,在她沉睡之前,妖界与人界未有冲突,在她眼里,妖也并非十恶不赦之徒,醒来之后得知师父师兄皆死于妖王的野心,她也仅能对那些杀过人的妖动手。

人分善恶,妖亦如此。

女妖不知是因为心死还是本就打算殉情,她的身体逐渐化成了一根根细瘦葱绿的藤蔓围绕着怀中的枯藤,点点绿光照亮四周。

在这种永无天日的地方独自活下去,对她而言或许也是痛苦。

洛银朝她伸手,掌心的温度抚平她赴死的不安与惶恐,就在这时,阵林突变,十几根箭矢破空而来,带着足以毙命的力度射向这边。

洛银被人猛地揽住了腰,往后退去数步才离开了危险区域,将她护在怀中的谢屿川惊魂未定地看向那棵巨大的树根下。

“啊啊啊——”

尖利的妖鸣震耳欲聋,又逐渐平息。

几根长箭分别刺穿了女妖的头颅和心口,在她赴死的前夕杀了她,一群重明的弟子围了过来,口中念道:“可惜,那只六阶的先死了,算不到我们头上。”

空中飘浮的尘埃,有枯草的苦涩味道,和鲜血的腥甜气。

洛银还被谢屿川抱在怀里,思绪被女妖最后的哀嚎打乱,心下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受,总之很不舒服。

一名重明弟子回眸瞥向他们二人,低声道:“险些被人抢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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