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出了人命案子,把众人都惊呆了。
元氏是个无用的人,这个时候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掖着帕子喃喃自语:“真是糊涂,内宅妻妾争宠,闹出了人命,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
尚柔是张家长房长女,她的好与不好,关系着底下妹妹的前程。张家的女孩子们年纪相差都不大,渐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将来哪个高门显贵,愿意和出过人命官司的人家结亲?
太夫人拍下筷子,焦躁道:“尚柔人呢,现在在哪里?她一向没什么脾气,怎么会打死人?”
张矩站了起来,躬身道:“母亲别着急,我命人再去探听探听……”
谁知太夫人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闹着要报官呢,你还等着打发人去探听?”边说边唤伺候的女使,“先春,把我的斗篷拿来。”
张矩愈发着急了,匆忙道:“母亲稍安勿躁,我这就过去瞧瞧,母亲留在家里听信儿吧,有什么进展我即刻命人回来通报。”
太夫人道:“这件事你要出面,我也要出面。你拦着外面别让报官,后宅的事你不便盘问,有我们在,也好替尚柔撑腰。”
在太夫人眼里,尚柔并不是那么强硬的孩子,甚至可说有些懦弱。因为她是长女,顾忌得太多,就算和丈夫不睦,也是点到为止,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自己家的孩子自己心疼,如今在婆家孤立无援,不知吓成了什么样,这时候若是有娘家人到场,也不至于被陈家按着头欺负。
先春很快取来了斗篷,另一名女使次春伺候太夫人披上。其实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但太夫人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也不能吹凉风,因此夜间要出门,防风是第一要紧的。
元氏出了事没有主心骨,太夫人愿意出面,她的心便定了,忙上前来搀扶太夫人。
众人送到廊庑上,太夫人回头叫了声肃柔,“你跟着一块儿去。”
肃柔应了,上前接替了冯嬷嬷,和元氏一起搀着太夫人出院子,往前面门廊上去。
往常倒也不觉得这抄手游廊长,待事情紧急的时候,才知道庭院竟然这么深。
太夫人一路紧紧抓着肃柔的手,走得步履匆匆。肃柔明白祖母为什么特意点了她随行,张家六个女儿,她排第二,接下来论婚嫁的就是她。尚柔的婚姻算是不幸的,头一个被坑了,第二个就不能重蹈覆辙。带上她,让她经历些波折,知道人家那碗饭不好吃,再也不要像以前的尚柔那样,把一切想得太美好——过日子,谁不是三个沟壑四个坎儿。
小厮得了令,早就预备好了马车,两驾油碧车在台阶前停着,仆妇搬了脚凳来,肃柔搀扶太夫人上了第一辆,元氏则和绥之的媳妇白氏上了第二辆。
上京的夜市灯火连天,是个名副其实的不夜城,旧曹门街又在内城最繁华处,因此出门只需挑两盏灯笼,就能照亮前路。
太夫人神色凝重,一语不发。
肃柔见状道:“祖母别着急,等见了长姐问清楚缘故,或者其中有内情也不一定。”
太夫人闻言叹了口气,“终究是出了人命,那两个侍妾早放了良,不同于一般的女使丫头。陈家那小子也是个混账,要是执意报官,事情就大了。”说着抚触膝头,愈发低沉下去,蹙眉道,“你长姐可怜,办事没什么主张,这回怕是吓坏了。当初我就说过,要仔细探清了郎子的人品才好出嫁,可惜你伯父和伯母嘴上应着,并不真听我的。现在闹到如此地步,往后的路可怎么走,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
儿女婚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肃柔不能评断长辈的定夺,只好尽力劝慰太夫人,“长姐一个人在侯府,好些事想不周全,等祖母和伯父伯母到了,好歹能给她个辩解的机会。”
马车急急地赶,荥阳侯府在榆林巷,离旧曹门街有段路,约摸一柱香光景才能赶到。走了好一阵,肃柔打起窗上帘子往外看,隐约看见一座气派府邸坐落在巷子深处,张矩和绥之骑马开道,先行一步到了门前,因府里出了岔子,侯府大门半开着,想是正等张家来人料理吧。
张矩下马先来迎太夫人下车,又担心太夫人着急,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千万不要动怒。”
这时侯府内有人出来接应,呵着腰,把他们引进了内院。
空气里也带上了一点肃杀,一行人跟随仆妇引领穿过长长的木廊,进了月洞门。入内就见院子里躺着那个被打死的侍妾,拿一卷草席铺垫着,边上站了一圈人。肃柔一眼便瞧见白着脸的尚柔,似乎连站都站不住,全靠女使搀扶,有气无力地支撑着身体。
娘家人来了,尚柔终于见了救星,顿时哭出来。肃柔上前接应,叫了声长姐,尚柔怔了下才认出她来,讶然道:“二妹妹,你回来了?”
可这不是姐妹叙旧的时候,肃柔应了声,顺势站在她身边,给她壮胆。
荥阳侯夫妇倒还算客气,两家彼此见了礼,陈侯道:“家下的事,惊动了老太君和亲家,实在惭愧。”
陈盎则面色不豫,心浮气躁地拱了拱手,一指地上,“岳父大人,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置?”
肃柔抬眼看过去,这位荥阳侯公子倒有三分倜傥模样,当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尚柔心甘情愿过门的。但遇见了事,心不顺,风度也跟着消失了,嘴脸显得刻薄乖张,眼风像刀一样。
尚柔见状又哭起来,肃柔便在她耳边安抚,轻声说:“长姐别怕,有祖母和伯父在,你先把心定一定。”
尚柔颔首,低头掖了掖泪。
张矩拧眉看向陈盎,反问道:“依着贤婿,打算怎么处置?”
话音才落,边上一个妇人掩面哭起来,嘴里不知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侯爵夫人不由蹙眉,见张家人都望过来,只好向她拂了拂帕子,“这是侯爷屋子里伺候的,死了的那个,是她外甥女。”
这就明白了,有人不依不饶讨公道,才让这位大姐夫愈发卯足了劲儿追究。
陈盎听见哭声火上浇油,也不留岳父什么情面了,赌气说:“报官。”
太夫人抬了抬眉,“报官?孙女婿,咱们两家都是有头脸的人家,惊官动府恐怕不体面。再说经过还没问清楚,这就报官?报的哪门子官?”
陈盎噎了下,但夫妻间宿怨已久,早就让他烦不胜烦了,便道:“控绒司主管官宦女眷刑罪,娘子既然手上沾染了人命,就交给控绒司盘查吧。”
荥阳侯夫妇当然是不赞同儿子这么做的,侯爷气得呵斥:“你这混账,一口咬定了要报控绒司,为了一个侍妾,全家的脸面都不顾了吗?”
结果自己的妾室又哭起来:“郎主,盼儿的命不是命吗?人死了,总要讨个公道吧!”
陈侯也有些为难,说实话人命关天,良妾不像婢妾,随意说一句“失手”就能遮掩过去。若是人家父母坚持报官,这件事照旧捂不住,到时候人人有份,个个惹得一身腥。
太夫人看陈侯夫妇也摇摆,自己就得站出来,先定住乾坤要紧,便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家里要是能决断最好,实在决断不了,再报官不迟。”
侯夫人说是,“站在院子里也议论不出结果来,老太君和亲家,还是里面请吧,大家坐下了好说话。”
众人便都移进了厅房里,太夫人坐定后才道:“我也明白孙女婿的心情,爱妾死于非命,哪能不心疼,但事有轻重,倘或张扬起来,我们张家颜面不保是小事,你们侯爵府难道就能置身事外?尚柔是我张家的女儿,可也是你陈家的少夫人,是则安的亲娘。若是把她送进控绒司,你们想过将来安哥儿的前程吗?荥阳侯府嫡长孙有个杀了人的娘,那么侯府日后在上京,恐怕也抬不起头来了。”
牵连甚广,这是一定的,但现在的陈盎红了眼,夫妻情分早就不想顾了,哪里还管其他。
“祖母不必拿安哥儿堵我的嘴,出了这种事,对不起安哥儿的是他母亲,不是我。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张家女儿也不能例外。”
太夫人说好,“你说得很好,我张家效忠朝廷从来不敢徇私,若是我孙女无缘无故打死了你的爱妾,不必你喊冤,我们自然将她扭送官府。”说罢转头看向尚柔,“事情经过究竟如何,你细细地说给大家听。你做错了事,应当受罚,但若是有人想趁机压你一头,那我们张家也不能依。”
尚柔哭得说不出话来,元氏在一旁干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哭,你倒是说呀!”
肃柔抚了抚她的脊背,温声道:“长姐,祖母的意思明明白白,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吧。”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为谁遮掩脸面了,尚柔抽泣着说:“这段时候我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院子里妾侍不守尊卑由来已久,鼓动女使和我带来的陪房斗嘴,指桑骂槐也不是一回两回,这些我都忍了。前日我吃了药,睡得昏昏沉沉,官人留在上房没有外出,盼儿假借送药百般挑逗,在我病榻边上公然和官人做苟且之事,难道当我死了不成!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原本不想说的,既然官人一心要送我进控绒司,那这话早晚要公之于众,不如现在就说明白。我这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今日我身子略好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着官人外出,让祝妈妈带人把盼儿捆了,传了几个粗使的婆子,着力打那贱人。可不曾想那贱人经不得板子,没打几下就死了,她才一断气,官人就进门,急急地要拿我送官。这半日我都想明白了,与其这样,不如就让我一辈子关在控绒司吧,总好过日日在家,受这种说不出口的羞辱。”
这话一说完,在场的众人皆惊,这些隐情尚柔先前并没有告诉公婆,直到娘家来了人才合盘托出,这下子闹得陈侯夫妇面红耳赤,只管冲着儿子咬牙,跺脚大骂畜牲。
张矩按捺住火气望向陈盎,“贤婿,尚柔没有冤枉你吧?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看报官的事,还是暂缓为宜。”
太夫人惨然摇头,“你们派个人满上京问问,哪家的夫人娘子受过这样的委屈!侯公子,你这回做得太过,太欺负人了。”
陈盎自知理亏,支吾着舍不下脸来辩解,可他身后却有人冒头,幽幽地说:“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安排在房里伺候郎主的,女君是名正言顺的夫人娘子,我们就是来路不正的么?虽说那事……摆在台面上确实不光彩,可也没有触犯律法,哪里值得女君动用私刑!脸面是脸面,人命是人命,从没听说脸面比人命要紧的……”
众人向那煽风点火的人望去,只见她眼波婉转,模样有些怯怯地,但不该说的话全说了,临了向陈盎瘪了瘪嘴,楚楚可怜地捏着手绢道:“家主面前,本来没有我多嘴的份儿,我这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还望女君息怒,留我一命,千万不要打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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