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嬷嬷和焦大娘子交换了下眼色, 付嬷嬷道:“夫人也别忙着回绝,我家哥嫂虽是寻常庄稼人,但嫂子的娘家那头有在朝为官的, 好像还是个六七品的衔儿, 将来凭着二郎的学识, 再请亲戚提携提携,在衙门谋个差事不是难事。”
结果叶夫人却嗤笑了声,嘴里虚应着:“这话倒是,家里有亲戚帮衬,日后吃上皇粮是有指望的。可我家小郎……相准的不是县主么……”说着抬起手绢掖了掖鼻子,转而问焦大娘子,“你没同这位姐姐细说我们的境况?”
焦大娘子刚要开口,就被付嬷嬷截了话头, 付嬷嬷诧然道:“县主?您家二郎竟是要迎娶县主?这个这个……年轻人志向远大是好事, 可过日子到底不是说书, 还是脚踏实地些为好。”
付嬷嬷这话一出, 叶夫人顿时觉得自己被人低看了,蹙眉道:“我的话也都是实情, 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给我家小郎呢, 不信你问大娘子。”
付嬷嬷转头看看焦大娘子,“真有这事儿?”
焦大娘子摸了摸鼻子道:“我这不是……以为这事儿成不了吗,就没告诉你。早前是听说二郎和县主走得近,可这么长时候也没听说定个亲过个礼, 我就想着八成是散了。既然散了, 咱们登门说合说合, 要是能成,不也是一桩好姻缘吗。“
叶夫人听得直皱眉, “说句不怕你们恼的话,好姻缘也未必,我家是诗礼人家,兄弟两个身上都有功名,要配也得配个门当户对的,低娶庄户人家的姑娘,着实是委屈了。不过我也不是说庄户人家不好,总是有学问的和没学问的,搁在一起也没话说不是?”言罢笑了笑,“我这人就爱直来直去,有失礼之处,还请这位姐姐千万别见怪。”
付嬷嬷摆手,“哪里哪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说合,竟要和县主论长短起来,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有这胆量。”说完又堆出巴结的笑,切切地恭维着,“哎呀,今日我还能登夫人家的门,将来却是连脚都不敢迈进来了,一但迎娶了县主,您家可就是皇亲国戚啊,乖乖,好生叫人眼热。”
焦大娘子因收了付嬷嬷的钱,自然要敲边鼓,“目下不是还没定亲吗,那等公侯人家,怕也不好相与。”
叶夫人原本就是个心里有事放不住的,正愁不知怎么自抬身价,逢着焦大娘子这么说,自然要好好掰扯一番,“虽然我们不是高门显贵,但男女之情,也不能光瞧门第。县主看上了我家小郎,两个人情义深着呢,已经谈起登门提亲的事儿了。如今犹豫的倒是我们家,毕竟和公府结亲,光是三书六礼就够人倾家荡产的,我总不能卖房卖地,来填这个窟窿吧。”
这话说得付嬷嬷和焦大娘子面面相觑,“既要结亲,过礼也是应当的,毕竟场面上要过得去。”
叶夫人垂着眼睛,傲慢地眨动了几下,“其实说到底,还是县主不够体谅,她既然一心要跟我家小郎,聘金上头就不该争斤掐两。长公主夫妇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一应都是传给她的,只要她和父母大人哭闹两回,不就什么都能放下了吗。再不济,把自己的体己拿出来先应付过去,有什么比嫁得如意郎君还重要的呢,倒来一本正经商谈什么聘金,果然年轻姑娘脑子转不过弯来,可惜,身边也没个能提点的明白人。”
焦大娘子看了付嬷嬷一眼,同为市井出身的人,也有些受不了这位夫人的小算盘了,“我瞧县主还是很知礼的,先前不是总给你送衣料茶饼吗。”
叶夫人笑了笑道:“我公婆死得早,我家小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想来县主知道了,替小郎感激我吧。”
付嬷嬷忙在一旁扇风,“真真夫人好福气,养了个有出息的小郎,将来他飞黄腾达了,一定会报养育之恩的。”
“这哪知道。”叶夫人涩涩道,“有了媳妇忘了娘,况且我还只是个嫂子,好与不好,全看他的良心了。”
“那聘金的事儿,你打算怎么料理?”焦大娘子道,“依我说,就算砸锅卖铁也替他凑上,过了这个坎儿,你们一家子就等着享福吧。”
可叶夫人思虑得更多,果真把一家一当全压在那个小叔子身上,万一他成了气候眼里没人了,那自己岂不是血本无归吗。自己先前在县主那里捞的好处,本来也是平白得来的,有了锦上添花,没了也不会受穷,所以这个小叔子将来是夫凭妻贵,还是庸碌无为,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最要紧一点,就是别打她老本的主意。
“我也想成全他,这不是手上没有多余的钱吗。一家子要吃要喝,两个孩子还要念书,哪能为了一门亲事,就弄得揭不开锅呢。”叶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前替他预备过娶妻的钱,八十两压在那里,最难的时候也没动过。”
付嬷嬷差点笑出来,忙装作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说句实在话,八十两聘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确实是足够了,可要是拿着这点钱登长公主的门,怕是……不怎么合适。”
“就是这话啊。”叶夫人唉声叹气道,“所以这门亲事成不成,到底还得看县主的,她要是能填还些,反正都是送到她家门上的,她也不吃亏。”
焦大娘子忍不住了,笑道:“这还不吃亏呢,八十两聘位县主,天底下怕是没有这样的行市。”
叶夫人放下手里的团扇抬起眼来,那双吊梢的狐狸眼中满是笑意,“你也说没有这样的行市,堂堂的长公主,当今官家的同胞,还稀图这些?这是给县主找郎子,又不是卖女儿,心意到了不就成了。”
简直忍不住想摇头,付嬷嬷暗暗叹了口气,复又堆着笑脸道:“这可是下小本儿,得大利的买卖,夫人还是想法子凑一凑吧。”
谁知那叶夫人瞥了她一眼,“怎么凑啊,又不是十两八两,你就算再凑个二十两,到最后也只一百两,一百两就能聘县主吗?”说罢已经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了,“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么大的能耐,实在攀不成这门亲,也是没缘分,我看就算了。”
焦大娘子茫然了,“那可是和长公主论亲家啊,你不再好好想想?”
叶夫人说:“想也没用,还是我们家小郎太老实,要是奸滑些,把生米煮成熟饭,只怕长公主还要倒着来催婚呢。”
真真是把市井妇人的丑恶嘴脸展露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让人知道,不是她的小叔子贪慕虚荣,是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他们家。不过男人总要娶妻的,如果能有办法弄大县主的肚子,那么这门不花钱的亲事,倒也可以笑纳。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对望一眼,干干笑了笑,后来又说了几句顺风话,便从叶家退了出来。
站在坊院的夹道里,付嬷嬷给了焦大娘子一吊钱,摇头说:“我原看着叶家二郎有学问,品貌又好,和我那侄女正相配,想促成这门婚事的,没想到人家有了好大的主儿,到底是白操了这份心。”
焦大娘子抱着钱眉花眼笑,“可不是,我也愿意能说成亲事,日后再吃一副谢媒的大肘子,如今看来是不成了。不过老姐姐也不必懊恼,叶夫人那几句话你也听见了,这样人家……”边说边撇嘴摇头,“不能结亲未必不是好事,您家侄女反倒是逃过了一劫。”
付嬷嬷怅然说是,又再三道了谢,方和焦大娘子分手。
接下来便直奔温国公府,自家小娘子在那头等着消息呢,经门上仆妇引领进了后院回话。二娘子询问,她一五一十仔仔细细把听来的话都说了一遍,自家娘子至多不过一皱眉,可屏风后的县主却气急败坏起来,“哐”地一声,把手里的建盏砸了个稀碎。
付嬷嬷一凛,惶然看向肃柔,肃柔让她先退下,自己转到屏风后宽解素节,温言细语道:“不必生气,人家原本就是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从未说出来罢了。如今你既然知道内情,心里有了主张,就不会受人诓骗了。”
可素节心里还是放不下叶逢时,低着头为他开脱,“这些话,想必叶公子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我跟前说他嫂子一心为他筹谋,哪里想到她嫂子竟是这样的人。”
肃柔一时不知应当说什么了,如果说叶家有很大可能沆瀣一气,会不会激发出素节的不满来?
事情到了这种关头,原该告诉长公主的,但素节不愿意,也是没法子。她想了想,只好暂且顺着素节的意思游说,颔首道:“也是,叶公子是读书人,深明大义,当然不会如市井妇人一样短视。不过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留个心眼总不会错的,还是再见叶公子一面,试他一试……”一面说,一面俯在素节耳边细细地叮嘱。
素节眨着大眼睛,讶然道:“果真要这样试探?”
肃柔认真地点了点头,“成败就在此一举,能看出他究竟是喜欢你的人,还是贪图你的家世门第。我的愚见是,如果不能嫁得可心的人,那就保证自己这辈子平稳度过,宁愿奉父母之命找个门当户对的,也不能一辈子陷在泥潭里,弄得劳命伤财。”
素节想略一沉吟,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明日我们去书院外截他,干脆把话说清楚,也好让我死心。”
肃柔道好,“咱们说定了,若是结果不好,你不能反悔,成吗?”
素节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总不见得像他阿嫂口中说的那样,死乞白赖非要嫁到他们叶家。”
有了这样的承诺,肃柔也就放心了,因为知道叶逢时必是通不过这场考验的。素节心情低落,她又安慰了她几句,好容易解开了素节的心结,又略坐了会儿,方从温国公府辞出来。
迈出门槛,正要登车,瞥见嗣王府大门内有人快步跑来,叉手作揖叫了声:“张娘子留步。”
肃柔站住脚,回头望了眼,那小厮到了面前,气喘吁吁道:“张娘子,我们郎主病了,请小娘子移步过去看看。”
肃柔有些犹豫,“病了不请大夫吗?我又不会医术,过去又有什么用?”
可能这话有些不近人情,小厮没想到她会这样答复,一时噎了口,半晌才道:“请大夫看了,还没见好。家下没有女君拿主意,小娘子不是和我们郎主定了亲吗……”
边上的付嬷嬷也谏言,“小娘子既然知道了,应当过去探望探望。”
肃柔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雀蓝和付嬷嬷一同登了嗣王府的门,进门便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迎上来,笑着纳福行了礼道:“给小娘子请安了,我是府里的掌事,本姓乌洛兰,小娘子日后就叫我乌嬷嬷吧。”
肃柔看她热络,便回了个笑脸,“我听王爷说起过嬷嬷,当初他来上京,就是嬷嬷随行的吧?”
乌嬷嬷说正是,“奴婢是王爷乳母,彼时我们郎主和女君不放心王爷一个人背井离乡,特派了奴婢近身伺候饮食起居。”复向后院引领,十分慰心地说,“我们王爷一向是孤身一人,房里也没个知冷暖的,我们做奴婢的至多照顾吃穿,细微之处毕竟多有不便。如今聘了小娘子,有小娘子在,奴婢也就放心了。”
肃柔跟她走在木柞的廊庑上,因为爵位高低的缘故,这嗣王府比之温国公府更大,也更气派。她本来以为陇右来的人,多少带着血性和犷悍,家中布置也许还会保留一点西域的作风,但是没有。假山流水,竹帘月洞,处处都透出一个“雅”字来,只有院子东南角的一片开阔地上竖着箭靶子,可以看出是个操练用的小校场。
乌嬷嬷殷勤带她往园中去,肃柔问:“大夫说是什么病症?”
乌嬷嬷道:“大夫把了脉,说是风热,开了解暑化湿的药,吃上几剂就会好的。不过王爷病中,什么东西都不肯进,奴婢实在是没办法。得知小娘子今日来温国公府上,便冒昧让人候着,等小娘子出来请到府里,略劝王爷两句也是好的。”
肃柔纳罕,“王爷病中不肯吃东西?”
乌嬷嬷道:“由来都是这样,就饿着,等病好了才肯进吃的。”说着到了上房前,比手请小娘子进门。
肃柔迈进来,见屋内摆设精致素雅,坐榻之后有轻纱制成的圆屏为靠山,半透出后面齐整的格子小窗。落地罩下细篾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窗前燃了细细的线香,幽幽地,弥散出雪中春信清冷幽静的味道来。
“小娘子请。”乌嬷嬷引着她绕过一架十八学士三折屏风,后面就是赫连颂的睡榻。
肃柔看过去,见榻上的人安稳地卧着,对外面的动静恍若未闻。因为发烧的缘故,颧骨上泛着红,像酒后的微醺。
乌嬷嬷待要上去叫醒他,被肃柔阻止了,她并没有打算逗留,不过来看一眼,尽了意思就够了。如果醒着,说上两句话也没什么,如果没醒,当然是不便打扰人家安眠,可以借故退出去了。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榻上的人眼睫轻轻一颤,从半睁开的一线天光里看见她,对她的到来很惊讶,撑身道:“二娘子怎么来了?”
乌嬷嬷忙道:“小娘子刚从公府上出来,我就自作主张把人请来了。公子既然病了就要服软,趁着小娘子也在,吃点东西吧。”
赫连颂还是说不必,乏累地靠着围子坐好,赧然对肃柔道:“小病小灾,家下人竟然惊动了小娘子,实在不好意思。”
肃柔在禁中侍奉了十年,善于观察人细微处的表现,他虽然很努力地装出了一副寻常模样,但病气这种东西,能从人的眼神中,甚至是说话的语气中辨别出来。
女使搬了绣墩在榻前,她敛裙坐了下来,和声道:“乌嬷嬷先前同我说了,说王爷好几顿不曾吃喝,让她十分担心。我想着,虽是病了,还是进些东西,才能好得快些。”一面对乌嬷嬷道,“我在禁中的时候,逢着有贵人娘子受了风热,都喝扁豆荷叶粥。将粳米及扁豆煮粥,煮成后盛入盏内盖上荷叶,等热气熏透荷叶,米浆变成淡绿色就能用了,请嬷嬷准备一盏来吧。”
乌嬷嬷道好,领命退到外面传话去了。
赫连颂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轻喘了口气道:“麻烦小娘子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肃柔道:“再没有胃口也应当吃一点,病上三日就三日不吃,病好了,人倒饿坏了。”
赫连颂抬起眼望了望她,略沉默了下道:“我不吃,是怕有人趁我病着,毒死我。”
肃柔听得一惊,“王爷……”
他起先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见她悚然,忽然笑起来,“吓着你了吗?开个玩笑罢了,别当真。”
这种玩笑半真半假,其实颇为耐人寻味,但肃柔不便更进一步探听,不过在他榻前坐上一阵子,说:“王爷病中,还是躺下吧。”
他摇头,“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失礼了,怎么能躺下。”顿了顿又问,“小娘子说要开设女学的,地方找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肃柔便有些怅惘,“如今城中合适的院子不多,我还得再打探打探。”
赫连颂若有所思,半晌道:“我的提议,小娘子可以再斟酌斟酌。艮岳边上那个院子很适宜,借着艮岳的地貌,算得上冬暖夏凉。如今天气炎热,做什么有现成的不用,反倒要在外面东奔西跑?”
肃柔还是婉拒了,说多谢王爷好意,“我再找找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总是淡淡的模样,也不因之前的恩怨对他疾言厉色,但就是远着你,保持适当的距离,不领你的情,甚至不怎么愿意理睬你。
他一手斜撑着身子,脸上浮起一点失望的神情来,“小娘子是怕和我牵扯过多,所以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
肃柔嘴上不好说,心里暗道是啊,你既然知道,像这种生病不吃饭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让人来麻烦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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