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迟疑了下,“娘子,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郑修媛说不,“你哪里都做得好,好得不能再好。正因为你好,我不忍心让你在宫中蹉跎一生,趁我如今说得上话,放你出去,将来你自会感激我的。”说到兴起处,急切道,“这样吧,我即刻命人去你府上传话,明日一早宫门开启,你就出宫回家去吧。”
出宫回家,这是肃柔做梦都不敢想的。原本像她这样的宫人,除了老死宫中别无出路,天知道她多向往上京的繁华,仅仅一墙之隔,譬如中秋上元那样的佳节,静坐能听见瓦市上喧闹的人声,那是怎样一种人间烟火!
郑修媛的话,忽而点燃了她的希望,本朝立国数百年,只有过两次遣散宫人的先例,不是天灾祈福,就是节省浮费,如果真能在这样年纪出宫,实在不是一桩坏事。
但郑修媛这人喜怒无常,现在的决定,到了明日未必算数。也或者是为了试探,想看一看今日官家和她搭话后,会不会让她生出非分之想吧,毕竟郑修媛争宠善妒是出了名的,自己必须好好审度,才能让一切设想顺利实现。
于是肃柔跪了下来,俯首道:“娘子虽是为我好,可我是禁中登载在册的宫人,无缘无故出宫,恐怕难以立世为人。我日后一定更加尽心服侍娘子,还请娘子收回成命,让我继续留在禁中,听娘子差遣。”
谁知郑修媛哼笑了声,凤眼流转,讥诮着:“张内人不肯出宫,难道是这禁中有什么令你留恋的么?我也曾做过别人养女,有人照应还不免受委屈呢,何况你!难道你做宫人上瘾么?还是有鸿鹄之志,料准将来能够出人头地?”
肃柔说不,“我只愿服侍娘子,看着娘子高升。”
郑修媛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摆摆手,天青色的缭绫水般漾了漾,“你没说真话。”
肃柔沉默片刻,顺势道:“宫人名声最要紧,我若出宫,只怕满上京都会以为我是被撵出去的……”
“怎么会!”郑修媛立刻打断她,很惊喜于捉住了她话里的漏洞,伸手搀了她一把道,“我会命人告知你家里人,张内人素有功劳,我怜你年幼离家,特放恩典,准你回家团聚。况且……你父亲不是刚升祔了太庙吗,这时候出去正好,绝不会有人嚼舌根的。”
肃柔抬起眼来望向她,她满心期望,到底费了那么多口舌,兴致也被高高吊起了,自己越是不情不愿,她就越是执意要她出宫。
再添一把柴,肃柔迂回着,“那么,明日我先去通禀押班和都知……”
郑修媛说不必,小殿直毕竟不是一般宫人,都知必定会惊动皇后。皇后是贤后,万一得知官家对张肃柔有些些意思,那这件事可就办不成了。
还是先斩后奏的好,她抿唇笑了笑,“这点主我还作得。你且出去,后面的事我来办,自然让你名正言顺。”
肃柔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到了最后无可奈何,裹着一点泪,低头道是,“一切听凭娘子做主。”
这下郑修媛称意了,仔细看看她,心想这样明艳的女郎,即便只是穿着小殿直的紫义襕窄衫,梨花带雨时都有撼气动魄的力量,要是换上后宫娘子的锦衣,金钗插满头,那又是怎样令男人欲罢不能的美态呢!
好在自己当机立断,不给官家提拔她的机会。男女之间的情愫就在一来一往间产生,只要断了联系,官家这样遍游花丛的人,一转眼也就忘了。
一切说定,没有后顾之忧,郑修媛闲适地抬了抬下巴,“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肃柔俯身道是,却行退到阁外。放眼看,正值傍晚时分,风里略带了一点暖意,夕阳宁静浩大,无边的橙黄铺满了整个宫苑——今天的落日,好像与平常不大一样。
回到值宿庐舍,禁中的日子没有什么波澜,因此她要出宫的消息,很快震惊了同住的宫人们。
大家暗里为她抱屈,也明白为什么郑修媛一心要打发她,左不过就是因为今日官家和她说了两句话。
何内人道:“去求求圣人或者贵妃吧,你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任郑娘子发落。”
肃柔还是无争的样子,淡淡笑道:“圣人和贵妃总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人,得罪郑娘子。我是郑娘子的女官,既然她让我出去,那我只好出去。”
宫人微不足道,大家都感同身受。心尖的那点愁绪,还是因为大多宫人出去之后境遇并不好,幼小时离家,经过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就算至亲父母,也可能因这样那样的为难无法庇佑你。一个女孩子失去依傍,每走一步都是孤注一掷,何内人知道肃柔没了父母,家中继母也有自己亲生的儿女,她这样不尴不尬的处境,将来前途跌宕,总是免不了的。
“郑娘子这么着急,明日就要你离宫吗?”何内人拉着她的手道,“要是能晚一些,让官家知道……”
肃柔失笑,“官家哪里会管宫人的琐事。”边说边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和官家扯上关系,即便官家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二日,小宫人照常来侍奉她梳妆,可是进门却见屋子里空空的,那些平时所用的物件都收起来了,值舍中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
“张内人呢?”小宫人愣了下,转头问经过的人。
经过的宫内人淡漠地应了声,“承恩典,出宫去了。”
那厢深直的夹道里,挎着包袱的人慢慢向前走,半道上几个小殿直从临华门上出来,彼此沉默着,一直将她送到拱宸门上。
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一握手,道一声“珍重”。
肃柔颔首,轻声道:“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他日你们有了远大前程,别忘了宫外的我。”
这话更显出离愁别绪来,其实若是再等一等,那个有远大前程的,应当是她。
大家含泪送别她,肃柔脚下徘徊着,迈出了宫门。
前一刻还悲悲戚戚,下一刻眼里的愁云却如冰霜消融,一瞬跳跃出盛大热烈的欢喜来。
终于出来了!
天清地广迎面向她扑来,有种垂死复生,溺水之人重新浮上水面的狂喜。她深深吸了口气,十年禁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既然能离开,就不要管前程如何,大步地投身进去吧!
脚下轻快,穿过甬道就是北瓦子街,隐约听见热闹的人声,无所顾忌地吆喝笑谈着。她走得很急,迫切地想还阳,走进尘世里去。心下也盘算,既然爹爹升祔太庙了,张家应当还在,那样一个大家族,总不至于让她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果然,远远就见街道边停着一辆七香车,车前站着两个年轻的男女。他们踮足朝这里张望着,犹豫地向前走了两步,等看清来人,小心翼翼询问:“内人可是张肃柔,张娘子?”
肃柔说是,仔细打量他们,姑娘穿着玉色半臂、金花红裙,公子一身圆领襕袍,束着银带。两个人眉眼很像,一样地秀致出挑,见她应了,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来,姑娘高喊一声阿姐,“我和三郎接你回家来了!”然后孩子气地扑上来,一下子挂住了她的脖子。
肃柔被她撞得一趔趄,待站稳了才恍然,“你是至柔?”又去看那小公子,“颉之,三郎?”
小公子红了脸,拱起手向她长揖,“阿姐。”
太久没见了,久得几乎让她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张颉之和张至柔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肃柔母亲闵夫人当年生她难产,刚出月子就过世了,两年后父亲迎娶继室潘夫人,一胎生下双生,就是眼前这两个孩子。肃柔是八岁入禁中的,那年至柔和颉之刚满五岁,五岁的孩子还没长开,整天就知道追着阿姐跑。十年时间,其实足以令彼此变得陌生,却没想到今天来接她的,居然是他们两个。
肃柔喜出望外,手足相见只顾叙旧,还是仆妇上前劝导,笑着说:“府中上下都在等着呢,莫如先迎二娘子回府,等到了家,再细说不迟啊。”
颉之说对,忙跨马扬鞭在前引路,候在车旁的女使搬下脚凳,搀扶两位娘子上车,待坐定后才赧然叫了声小娘子,“您还记得奴婢么?”
肃柔偏头看她,张家是显贵之家,公子娘子们自落地就分派了专人伺候。她在入宫前有两个贴身女使,一个叫晴蓝,一个叫雀蓝,虽然多年未见,但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她笑了笑,“你是雀蓝。”
雀蓝红了眼眶,“小娘子没忘了奴婢,奴婢正是雀蓝。”
至柔说:“阿姐入宫后,原来院子里的女使都派到别处了,雀蓝给了我,现在阿姐回来,正好还给阿姐。至于晴蓝……前几年得了疟疾,让她兄嫂接出去调养,后来听说遇见个假郎中,给耽误死了……”言罢顿下来,叹了口气道,“十年间发生了好些事呢,祖父也不在了……不过祖母身子倒很康健,听说阿姐回家,高兴坏了。”
肃柔不免怅惘,十年啊,多少事悄然发生改变,生生死死,哪里由人。所幸活着的人都很好,又问了几位伯父叔父的现状,至柔说大伯张矩如今任节度观察留后,三叔张秩任幽州安抚使。因为父亲有功朝廷,他们的仕途也都通达,阖家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子还算过得平稳。
说话间到了旧曹门街,张宅是街巷中最大的一座宅邸,几乎一入巷口就能看见熟悉的门廊。
在宫中供职的女儿衔恩回来了,务必要营造出大声势,因此张灯结彩,好几个仆妇小厮在门前听信等候。
好不容易见派出去的马车返回了,一行人忙上前行礼迎接,一面兴兴隆隆向门内通传:“快回太夫人一声,二娘子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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