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念机械地咀嚼着。

在鹿姑姑开始训她的时候, 她的脸色便有些许发白了，而此刻，她低着头, 眉心紧蹙, 像在隐忍着什么。

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大家的焦点都在顾承彦和鹿姑姑上。

“念念是我的妻子, 我纵容她有什么不对吗？”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离得很近, 又像隔得很远。

念念……

女子停下了机械的动作，微微侧眸, 美丽的眼眸中浮现一丝茫然。

他喊我……念念？

还说, 纵容我？

这时, 男人握住了她的素手。

温柔的暖意自他的掌心传来, 给予她最坚实的力量，仿佛在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一切有他。

她心头发颤，眼神更加迷茫。

“顾承彦，你这是什么意思？”

鹿姑姑的声音再次响起，“即便小念嫁给了你, 她也是鹿家人。”

“难道嫁了人, 她就不认她大伯, 不认我这个姑姑了吗？”

她说得严厉，话音落下, 餐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就连鹿恬恬, 也忍不住往她妈妈身边缩了缩, 有些害怕地抱住她。

林婉昕心疼地回抱她，皱眉看向鹿姑姑，想说什么，却被她的丈夫用眼神阻止了。

鹿念的堂哥鹿启铭按住妻子，眼神十分无奈。

他心中其实也憋了火气，但他姑姑一向脾气古怪，尤其是……唯一的女儿意外死亡，跟姑父离婚后，更是偏执尖锐了许多。

最倒霉的，还是他堂妹鹿念。

姑姑倒也不是对她有多坏，甚至没人比她更上心，就是控制欲太强，要求太高了些。

低头，看到胆小畏缩的女儿，鹿启铭在心中叹了口气。

恬恬还这么小，本来也是挺天真烂漫的性格，现在却过分乖巧怯懦了。

或许……他们一家搬出去住算了，就是要说服父母实在有些困难。

顾承彦也是眉头紧皱，他以前没怎么跟这位鹿姑姑接触过，也从未发生过像今天这样的冲突。

因为父母的关系，他其实家庭观念挺淡薄的，对自己好的亲人才叫亲人，如果关系恶劣，那就算血缘再亲，那也不算。

他连自己父母都不亲，别说姑侄这种关系了。

就今天接触下来，他不觉得鹿念跟这位姑姑的关系有多好，甚至，他感觉她在鹿家，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十八岁才第一次回家族，父母不在，祖父母不亲，姑母刁难，伯父伯母……也不见得有多亲近。

指不定吃了多少苦头，不然小丫头这活泼又自来熟的性子，也不会变成后来那样了。

也不是说后来的鹿念不好，不然顾承彦也不会同意这桩婚事了，但……

还是感觉胸口发闷。

尤其，现在是十七岁的鹿念，这就像亲眼目睹了她如何孤身回到鹿家，如何被欺负，又如何开始封闭自己。

十年前的事他无法干预，也已经错过了，但现在却不可能再让这错误继续下去。

反正小丫头又不记得鹿家这些人了，就算真的断了这边的关系又如何？对她来说可能更好。

至于鹿家对顾家的恩情，这些年他早就偿还了，带给鹿家的经济效益，不说数十倍，十倍也有了吧。

顾承彦在心中权衡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鹿念的手背。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鹿家主，却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阿媛，你少说两句！”

鹿家主沉声道，“小念和承彦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非要让大家都不开心是吧？”

被训了的鹿姑姑，有些气不过地想要反驳，却在对上鹿家主愠怒的眼神时，难得地闭上了嘴。

鹿家主也不是吃素的，身为一家之主，之前那是让着妹妹，但关键时刻却还是有威严的。

见她安静了，他又看向看向顾承彦。

“承彦，你也是。”他板着脸道，“没有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顾承彦扯了扯嘴角，倒是没反驳。

鹿家主又看鹿念。

她垂着眼，神色带着几分脆弱和茫然，让他不禁叹了口气。

“小念……你也别往心里去，好好吃饭，别听你姑姑的，能吃是福。”

“你刚出了车祸，在医院躺了那么久，正该好好补补，回头让人给你炖点参汤。”

鹿念抬眸，望着他关心的神色，迟疑着，轻轻地点了下头。

鹿姑姑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又被鹿家主瞪了回去。

这位一家之主难得强势了一回。

在她安静下来后，鹿家主又道：“吃饭的时候怎么就不能说话了？这只是寻常家宴，哪来那么多规矩？”

“说说话，心情好，还能帮助消化。”他看向孙女，笑呵呵道，“你说是吧，恬恬？”

鹿恬恬从她妈妈的怀抱退开了点，望着自家爷爷，虽然不是很懂，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喜欢说话，可是姑奶奶不让说，她现在都不敢说了。

但是爷爷比姑奶奶厉害，爷爷说可以说话，那以后是不是就可以说了？

鹿家主笑着给她夹了块肉，又看向顾承彦，“承彦，下次把星阳和星月也带来吧，让他们跟恬恬也多亲近亲近，培养一下感情。”

“都是一家人，别最后生疏了。”

顾承彦笑了一下，很给面子地颔首，对于鹿家主，他还是很尊重的。

而此刻，鹿念脸上的茫然消失了，她看着两个男人的笑容，神色有些许古怪，然后她低下了头。

缩回被握住的手，再次端起碗筷。

只是看着碗里的菜，她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苦恼，不过很快她便收敛了神色，认真吃了起来。

陈妈的手艺还是很好的。

饭桌上的冲突，就这样被鹿家主化解了，在鹿姑姑愤然离席后，更是其乐融融起来。

顾承彦嘴边带着淡笑，时不时给鹿念夹菜。

本来快见底的饭碗，又堆高了起来。

鹿念轻皱眉，侧眸，看了顾承彦一眼，却不想，对上他温柔的眼睛。

温和沉静，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让原本冷冰冰看着不近人情的他，多了几分温润。

鹿念抿了抿唇。

察觉到她直勾勾的眼神，顾承彦微挑眉，轻声问：“怎么了？”

他凑得近，声音像在鹿念的耳边响起。

她摇摇头，收回视线。

只是看着碗里又多出的食物，她还是轻轻说道：“吃不完。”

语调清浅，当然还是原来的声音，但似乎有了一点不同。

顾承彦倒是没发觉不对，他挑了挑眉，说道：“放心，你的食量可不止这么点。”

鹿念蹙眉，张了张口，最后只说道：“不要再夹了。”

见她抗议，顾承彦也没有勉强，后面果真没有再给她夹菜了。

鹿念松了口气，接着很认真地把剩下的吃完了，然后发现……

好像还真的能再吃一点？

她咬了咬唇，看了眼身旁的男人，还是将碗筷放了下来。

算了。

不能再吃了。

“饱了？”

她刚准备站起身，身旁的男人便问她。

鹿念点头，然后便看到他也放下碗筷，跟大伯他们说了声，接着拥着她，说要去花园里走走。

感受着他环在腰际的手臂，鹿念轻皱眉，想挣开，却听大伯说道：“去吧，消消食也好。”

“好。”

顾承彦笑了笑，然后揽着鹿念，不由分说地走出了房子。

一起来到花园。

鹿念深吸一口气，最后放弃了挣扎。

虽然已经是十月初，但花园里还有不少四季常绿的植物，倒也不显得萧条。

在室内的时候不觉得，一走出来，鹿念便感觉有些凉了，她环抱着手臂，默默往前走。

这时，身旁的男人忽然停下。

他张开双臂，从身后搂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脸颊贴着她，炽热的气息团团包裹住了她，为她驱散所有的冷意。

“生气了？”

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鹿念神色恍惚了一下，想挣开，却发现身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拥抱，甚至带着留恋。

她挣扎的力道虽然很小，但顾承彦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抗拒。

他眉头微皱，带着些许无奈的宠溺，“念念……”

鹿念不动了，僵在他怀里。

干嘛又这样喊她？不，不对，他喊的……不是她。

在男人看不到的角度，她的眸光微微有些黯淡。

“别生气了，嗯？”

顾承彦抱着她，与她耳鬓厮磨，“刚才……我确实做得有些过了。”

“我不了解你和家里人的情况，不该贸然替你做决定，应该提前和你商量一下的，我只是……没办法看着她欺负你。”

就算是长辈又如何？为老不尊的情况还少吗？

怼了就怼了，顾承彦无所谓，但他忘了，对于渴望亲情的小丫头来说，即使失忆了，鹿家人也是她的亲人。

他刚刚跟鹿姑姑的针锋相对，或许让她很为难吧？

顾承彦心中叹息，他握住鹿念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一只手掌按住她的发顶，黑眸中满满都是缱绻的柔情。

“确实是我急躁了，我跟你道歉。”

“但是，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

以前是不知道，现在既然知道，没道理再让她被人这么欺负。

鹿念望着他，眼神十分的复杂。

顾承彦竟然跟她道歉……

她微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算了，再等等吧。

“好了，不气了。”

顾承彦轻声哄着，又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要不然……我去跟你姑姑道歉？”

鹿念摇摇头，手心按着被吻了的地方，眉心微蹙，好像有些嫌弃。

“不用了。”

她说道，“我自己去跟她说。”

顾承彦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在他眼里，现在的鹿念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女生，而鹿姑姑就是洪水猛兽，他实在不放心她跟鹿姑姑单独相处。

“我陪你去。”他说道。

“不用。”鹿念摇头，“我自己可以。”

她眸光微微闪动，有些话，确实想跟她说。

顾承彦望着她，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只是不给他探究的机会，鹿念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了。

这是……还不肯原谅他？之前还挺好哄的啊，难道是因为……

这次没给糖？

顾承彦摇摇头，不说他身上没带，就算带了，现在刚吃饱，哪有胃口再吃糖？

他只得抬脚跟上，手臂搭在女子的肩膀上，继续揽着她。

好在她只是身体僵了一下，并没有挣开他。

两人在花园里走了一圈，今天的鹿念，似乎有些安静了。

顾承彦也没多想，只陪在她身边，一边打量鹿家花园的景色，一边想着该怎么把人哄好。

回到宅子里，鹿家主他们也吃完了，一家人聚在客厅喝茶。

见他们从外面回来，鹿家主便招呼他们去坐。

“你去吧，我去找姑姑。”

鹿念说了一声，抬脚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顾承彦看着她的背影，再次皱眉，心里有些异样，又有点担忧。

“承彦，过来坐啊。”

听到鹿家主的招呼，顾承彦暗自叹了口气，只好转身走了过去。

这时候，也只能相信她了。

鹿念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眼客厅的方向，最后神色复杂地收回视线。

她上了楼，没有去鹿姑姑的房间，而是来到三楼的小阳台。

鹿姑姑坐在玻璃圆桌旁，正翻着一本杂志，最后又烦躁地合上，扔在了桌子上。

无意中瞥见鹿念的身影，她一顿，冷冷哼了一声。

鹿念不以为意，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她走出阳台，拉开一张椅子，在圆桌旁坐了下来。

“现在是有人撑腰了，翅膀硬了，不需要我，就将我一脚踢开了是吧？”

鹿姑姑瞪着她。

“鹿念，你以为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她有些激动，然而想到什么，又颓然一笑。

“你把那些都忘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鹿念看着她，平静地道：“刚刚想起了一些。”

闻言，鹿姑姑一愣。

“你说什么？”她有些狐疑地看着她。

鹿念却不看她，视线看向远方，轻声道：“可能是回来了，看到熟悉的东西，就想起了一些。”

“想起什么了？”

鹿姑姑皱着眉头，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鹿念没有理她，继续看着熟悉的景色发呆。

她以前很怕姑姑，但是现在，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鹿念？”鹿姑姑觉得她的状态有些不对。

“嗯。”

鹿念应了一声，她幽幽说道，“你知道吗？我当初……是想跟席家去B市的。”

鹿姑姑嗤笑，“但你还是跟我回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鹿念道。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鹿姑姑道，“鹿家能给你最好的条件，给你最优越的环境！”

鹿念扯了扯嘴角，“你说的……倒也没错，但不是最主要的。”

鹿姑姑不太相信，“说说看？”

“我想离一个人近一点，到可以看到他的地方。”鹿念望着远方，露出回忆之色，“那大概是我唯一的机会。”

鹿姑姑眉头紧皱，她觉得鹿念好像有些不对劲。

她又听她说道：“可是我现在后悔了。”

鹿念看着鹿姑姑，“确实是因为您的教导，您的督促，我才能变成今天这样——”

“拥有纤瘦的身材，还算可以的事业，不菲的身家，以及……梦寐以求的家庭。”

“但是，我好像一点也不开心。”

鹿姑姑脸色沉了下来，但鹿念的状态，又让她心底有些发毛。

“你到底想说什么？”

鹿念弯了弯唇，“我只是想说，以后我想让自己开心起来，不想……再为任何人而活了。”

鹿姑姑蹙眉看着她，却见她站起身，张开双臂拥住她。

“谢谢你，姑姑。”

鹿念抱了她一下，也是这么多年来，她们第一次如此亲近。

“从很久以前就想抱抱您了，直到现在才有这个勇气，好像……也不是很难。”

鹿姑姑愣住，结果不等她回应，鹿念说完又松开了她。

“鹿念，你这到底是……”一向怼天怼地的她，此刻竟有些无措。

“我要走了，您保重。”

鹿念说完，便转过身，心里想着事情，结果一抬头，就见男人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走廊上。

鹿念抬眸，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

两人彼此对视着，都没有说话。

顾承彦望着鹿念，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良久，才艰难地开口。

“我都听到了。”他说道。

“嗯。”

鹿念倒是很平静，望着他的眼神，也是平淡的，不复以往的明亮如星，熠熠生辉。

顾承彦心中一痛，有些不太敢相信，“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就刚刚。”鹿念也在望着他，他真的改变了好多，失忆后的事，她也陆陆续续想起来了。

顾承彦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心底满满都是懊恼。

就不该让她回鹿家！

他看到阳台上怔神的鹿姑姑，有些恼火地皱眉，却听女子轻柔的嗓音响起。

“顾承彦，我们……还是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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