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是这两届的生徒没福气,无缘领受小姜大人的教诲。想当初小姜大人在麟堂授课的时候,那可是连窗外都挤满了生徒呢……”
周珉一路半躬着腰,满面堆笑,抓紧这难得的机会,一面拍马屁,一面夹杂着诉说麟堂的艰苦,比如武庙该修缮啦,武器耗费太大该补充啦,这些生徒天天操练,远比太学生费衣裳鞋袜且更能吃,所以麟堂真的是一年比一年捉襟见肘之类……
姜安城一直温和有礼地听着,虽身居高位,却没有一丝骄矜之色,间或问上一两句详情。
经过校场的时候,正遇见荣王领着上舍生徒射箭。
荣王把弓箭扔给一名生徒,走过来:“交代妥当了?”
姜安城点点头,目光望向他身后的上舍生徒。
能升到上舍,皆是层层选拔过的人才。从麟堂结业的生徒皆是文武双全,每到结业,京中十二卫处处都想来抢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身形健壮、高大、挺拔。秋天的太阳还带着几分燥热,操练过的生徒们皆顶着一头的汗,肌肤上泛着油光,像熟铜一般的色泽。
“王爷,我家那位远亲,还要拜托你多多关照。”姜安城道。
“咱们什么交情,还用你嘱咐?”荣王笑了,他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水光潋潋,“放心吧,有我在,定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不。”姜安城郑重道,“我是担心她欺负别人。”
荣王:“……”
一名夫子喘吁吁地跑过来:“祭酒大人!祭酒大人!不好了!钟声都响了两遍了,生徒们还聚在饭堂里不肯来上课!”
周珉头疼,先向姜安城告了罪,然后急忙忙同那夫子往饭堂方向去,声音随着风飘过来:“是不是小世子和六公子又打起来了?”
“这次倒不是,是为了……”
饭堂……
姜安城站住了,望向周珉和那夫子离开的方向。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我先!”
“你讲不讲理?这盘肉明明是我们端上来的!”
“这肉是我们洗的!”
“我们切的!”
“我们炒的!”
……
饭堂里一片喧腾,两拔人马眼看又要打起来。
嘴里吃着肉,耳边满是嘈杂,其中夹杂着骂骂咧咧对彼此家人的诚挚问候——花仔舒服得叹了口气,啊,这种氛围真是太亲切了。
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天虎山上。
就在风长健和姜钦远争得正热闹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大喝:“胡闹!”
花仔抬眼望去,只见周珉同一名夫子出现在门口。
和他们一道的,还有姜安城。
姜安城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看见面前这一顿鸡飞狗跳不为所动,只是将视线落在花仔身上。
花仔坐在饭桌后,两旁是张牙舞爪准备厮斗的风长健和姜钦远,再两旁是已经掏出了擀面杖的生徒们。
花仔身量本来就娇小,做男装打扮,把那头毛茸茸的马尾辫收束成髻,脑袋又小了一圈,一身淡蓝色的圆领袍,让她看起来像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饭桌宽大,麟堂的生徒又都是筛选过的,每一个都是身格雄壮,膀大腰圆,把花仔衬托得更小了几分。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花仔端着一盘肉,吃得一脸怡然。
花仔敏锐地感觉到了姜安城视线中渐渐开始凝聚起来的寒意。
她立即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肉送进嘴里,然后,搁下盘子,“哇啊”一声,大哭。
“夫子救我!”
虽然嘴里塞满了肉,依然坚强地发出清晰的哭声,“他们硬要拉我入伙,非逼着我吃的!”
姜安城:“……”
风长健和姜钦远:“!!!”
等等,拉你入伙不错,谁逼你吃肉了喂!
周珉看了一眼姜安城的神色,心道不好。
姜安城曾经在麟堂就读,结业后也曾在麟堂任教,周珉可以说对姜安城十分熟悉了。
这位小姜大人自小就是沉稳温和的性子,等闲难得动怒,可现在明显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完了。这两位小爷平时在麟堂里乱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动到了姜安城的头上!
真惹恼了姜安城,不让花仔在麟堂上学,他指望的经费可就要飞了!
周珉痛心疾首:“小世子,六公子,你们二位身份贵重,可以靠恩荫出仕,但这些生徒都是要靠结业才能求得一条出路,你们怎么能在这里拉帮结派,逼迫他人胡闹,妨碍他人上进?”
说着,大喝一声:“今天你们都不要上课了,去武圣人面前跪着去!好好给我反省反省!”
风长健和姜钦远呆住了。
他们两个根本不愁仕途,是家里人看不下去他们闲散无事,又因他们读不进去书,进不了太学,所以才把他们塞进麟堂来混日子。
两人在麟堂搅风搅雨,平时捅的娄子比这大得多了的,周珉也没有拿他们怎么样。
不过两人多少也明白一点,这都是因为要顾忌姜安城脸面的缘故,因此两人也不敢反抗,只在经过门口的时候,急忙跟姜安城解释:“我们真没逼花师弟,我们就是……”
姜安城抬手止住他们,走向花仔。
隔着饭桌,他看着花仔的眼睛:“你也去。”
花仔睁圆了眼睛,手指头点点自己:“我?”
姜安城微微俯近她。
他身段修长,气质矜贵文雅,鬓角齐整得有如刀裁出来一般,跟周遭撸袖子掏擀面杖的生徒们比起来犹如云泥。
花仔原本还觉得姜钦远有三分像他,但这会儿看见正主,才发觉姜钦远根本连皮毛都没学着。
姜钦远就好比是古董贩子骗人用的赝品,姜安城才是那块端方温润的古玉,取料便集天地精华于一身,又被精雕细琢,最后还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浸泽,通体每一寸地方都隐隐发着光。
贵。
值钱。
这样近的距离里,第一次看见姜安城便生出来的感想,又一次涌上花仔的脑海。
……肥羊。
……想抢。
然而姜安城一开口,像云雾一样弥漫在花仔脑海的感觉便瞬间被砸了个稀碎。
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低低道:“想装哭,至少也要滴两滴眼泪。二当家,你装得太假了。”
花仔:“……”
淦!
*
武庙大殿上,生徒们黑压压跪了一地。
即便是跪着,两拔人也是壁垒分明。
风长健一拔人跪左边,姜钦远一拔跪右边。
两拔人不敢再闹大,但朝对方怒目而视冷嘲热讽少不了,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如有形质,在花仔头顶上嗖嗖来回不休。
花仔身在两拔人中间,独占最中央一只蒲团,屈起一条腿,手撑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凝神思索。
风长健和姜钦远对骂一阵,眼见花仔丝毫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忍不住好奇,问道:“花师弟,你在想什么?”
花仔皱眉:“我在想……我明明是来学兵法的,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听你们两个蠢货骂街呢?”
她从昨夜遇见姜安城起,姜安城不让她吃夜点,不让她吃肉,罚她跑圈,罚她跪太公,就是没教她半句兵法。
怎么看都不对劲。
——这货果然是不想教她吧?!
在麟堂,“蠢货”两个字只有风长健和姜钦远用在别人头上,从来没有人用到他们头上,错愕之后两人勃然大怒,正要发作,花仔忽然问道:“你们觉得姜安城这人怎么样?”
这个问题威力太大了。
两人几乎是立即变了脸色。
风长健:“奇才!”
姜钦远:“天才”
风长健:“独一无二!”
风长健:“举世无双!”
花仔:“……”
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还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但她要的不是这种浮夸的歌功颂德,她想知道姜安城真实的为人,然后决定要不要继续在他手底下待下去。
“停。”花仔,“具体点。”
两人更起劲了,风长健道:“小姜大人是天纵奇才,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兵法列卷。”
姜钦远道:“少家主十三岁的时候同时入太学和麟堂,又同时以极优考语结业,成为我大央文武兼修第一人。”
风长健抢着道:“结业后还同时在太学和麟堂讲学,后来穆腾造反,小姜大人领兵出征,听说小姜大人出战之后,叛军一时难以寸进,是后来小姜大人奉命去接流落在外的陛下,这才给了穆腾可趁之机……”
姜钦远连忙接口:“不然,少家主定能平定那场叛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历数姜安城种种超群绝伦之处,在这个话题中表现出了难得的融洽,一致地认为“当男人能当到小姜大人/少家主这个份上,死也值了”。
说完才感觉到对方的神情语调太过相似,顿时一阵恶寒,同时道:“我呸,你也配!”
“你们是说,他一边上太学,一面上麟堂?”
花仔难以置信,就算太学跟麟堂离得近,他也不可能上得完两边的课吧?他有□□术吗?!
“没错!”两人斩钉截铁,异口同声,“厉害吧?!”
“没吹牛?”
人品遭到质疑,风长健怒道:“我要是有半字虚言,就让我在夺龙大会上输给那只癞□□!”
姜钦远也冷哼一声:“我们姜家的少家主本就是人中龙凤,我又何必替他吹什么?不过,就算你不吹牛,该输的还是要输。”
两人说着又重新干起来,一直吵到肚皮开始咕咕叫。
好在韩松拎了两大桶馒头进来,顺便给大家带来一个大消息:
“诸位,小姜大人已经跟祭酒大人说定了,从明日起,开始在麟堂教阵法!”
众生徒暴发出一阵欢呼,风长健和姜钦远更是双双扑上去抓住韩松,两眼放光:“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就是在方才说定的,我听得真真的。”韩松也是笑容满面。
姜安城曾经是麟堂最出色的弟子,门门极优。
当时一位教阵法的夫子乃是出了名的严苛,任教十余年,寻常生徒连一个“优”字评语都没有拿到过,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是“中”而已,更多的还是“劣”,逼得一大批生徒不得不留舍重修。
更让人绝望的是,姜安城还是太学最出色的弟子。两所大央最高学府,夫子们每每批评生徒不够上进努力的时候,一定会把姜安城搬出来:“说什么忙,忙得过小姜大人吗?说什么时间紧,紧得过小姜大人吗?”
无论是太学还是麟堂,每一名生徒在求学时听得最多的名字,除了孔圣人和武圣人,就是姜安城了。
这时便有人道:“太学那边知道,怕也要乐疯。”
“嘿嘿嘿,”韩松笑得眉飞色舞,“这一回,小姜大人单教我们麟堂!太学那边没份啦!”
殿内静了静,随即,更大的欢呼声响起,几乎要将庙顶掀翻:“太公保佑!”
“肃静!”外面有夫子一声吼,“思过还闹腾,小心罚你们跪到明天!”
里面的生徒们这才噤了声。
但笑意却是怎么也禁不住,纷纷从眉眼里流泄出来,连平时很看不惯的对方都顺眼了许多。
忽然有人问:“小姜大人现在这么忙,怎么还有功夫来授课呢?”
“嗐,小姜大人是什么人?凡人做不到的事情,搁小姜大人身上还不够一办的呢。”
“哈哈哈哈错了错,从今往后咱们要叫姜夫子!”
这个称呼让生徒们心花怒放。
韩松是带了脑子的,他穿过热闹的人群,恭恭敬敬将两个馒头递到花仔手上:“花师弟,饿了吧?趁热吃。”
这位花师弟刚入学,小姜大人就变成了姜夫子,其中关窍,一望可知。
这位花师弟,身份绝对不简单。
这份马屁他一定要豁出命来好好拍!
花仔懒洋洋地歪在蒲团上,看着周围人兴奋的样子,基本可以肯定,风长健和姜钦远所言不虚,这个姜安城确实很牛。
唔,也罢,虽然他又死板又小气又喜欢罚人,但看在他还算有资格当她夫子的份上,她就勉为其难留下来,让他教一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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