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
这是一个可以很轻,也可以很重的字眼。
说这个字眼是重吧,有些人却就是可以像掸掸身上灰尘那样,把这件事做的无比轻描淡写。
而说这个字眼是重吧,可此时此刻,邓人龙讲到自己这身故事的结尾,那一字一顿的话,偏偏却又是能令人感到他的杀意,是如此的坚定沉重。
就像是铁、就像是钢。
因为相较于人类而言,狼和老虎都是能用爪牙轻易撕裂他们**的猛兽。
所以,为了取得向那头‘雄虎’挥拳的勇气,在复仇之前,他就要先猎下一头‘苍狼’,于百丈竿头再进一步,将自身从凡铁淬成百炼精钢,这样或许才能有再半分的可能!
天际边缘,一轮残月照破层云洒下银辉。
狭小的祠堂之中,悠然撑着脸的越阳楼,和讲完了故事的邓人龙相对立,就像是世界也于此分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一样。
残灯烛照下,前者的身影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融为一体,仿佛寂静无声的吞没了所有光线,而后者则像是在摔破了酒壶,彻底放下了一切的杂念和挂碍一样,陡然间达到了一种心境上的大圆满,纵使寒夜风冷,看着他的样子,也能自然感受到他身上那种“炽热”的强烈色彩!
呼呼呼——
窗外的寒风猛烈灌入祠堂之内,将那本就微弱一点烛火吹灭、
要说的故事已经说完,邓人龙恢复为沉默的样子,不再讲话,因为话已说完,路的尽头是天涯,而话的尽头,那就唯有刀剑。
但。
他不愿再说话,越阳楼却仍有话要说。
“江西法门的拳术虽然是从南玄门的经理之中演化而出,但基本路数却仍然是赣地拳术的风格,反应到具体的肉身和精神之上,不说相近相似,和现在的你,也几乎是完全不同。”
就像看穿了他人所有隐藏在内心之中的秘密一样。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个宛如深渊化身般的男人一开口,便是道破了邓人龙一身变化的根底:“联系到接下来我的一行,就只剩下一家的事情,让我猜猜——”
他话未说完,邓人龙就知意的点了点头道:“没错,他将这门拳术临时教给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来当你的磨刀石。”
“果然如此。”
越阳楼仿佛毫不意外。
直到此时此刻,见邓人龙毫不在意说起这等本应是无比耻辱之事,或许,他心里方才是真正的承认了,这是一道值得细细品尝的‘菜肴’,而非是像先前的其他人那样,只是单纯用来填饱肚子的‘食物’。
“夫世间拳术,心法无非是决断二字。内而决七情,断凡息,外而决灰心,断声迹,加之以招式变化之奇,以夕朝时习,精神得以浑成,而譬如圆坨坨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纵使眼盲耳聋、腿瘸手折,也兀自不肯罢休。”
看着此刻精神仿佛这般熠熠生辉的邓人龙,傩面下,越阳楼不禁咧开了笑容,四十颗洁白牙齿,也透出几分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
说着说着,越阳楼忽然间笑了:“我以前从书上见闻,说盲者善听,聋者善视,若能将其一断绝,就会增强十倍之能力,若能将所有感官**断绝,则能够得到万倍之能力。”
“假如说先前的你,还仅仅是舍了功名利禄、酒色财气,只肯将五成人性换半颗道心的话,那么这一刻再舍了生死妄念,只余偏执痴愚,才是算得上是得了九成的道心,剩下一成不到的人性!”
宛如见到什么喜事一样。
说到这里,从撑着脸漫不经心的盘坐,他改为上身挺直的样子,悠然的为邓人龙鼓掌:“恭喜,汝渐入真道矣!”
“渐入真道又如何,即便如此,我也不一样还是那个人的一件作品么?”
提及自身这种情况的本质,邓人龙神色无悲无喜,丝毫没有任何介怀的,将自身形容为赖平观打造的“一件作品”。
但,唯独在这件事上,越阳楼却和他有了明显的分歧,摇头而长叹道:“纵使是身为一件作品又如何,难道那个赖平观意图将你变成一块磨刀石送给我,这中间的一个过程,就能令你的心意改变么?”
“哈——”
越阳楼再次摇头,将手指指了指邓人龙,旋即,他的长叹就变成了哈哈大笑。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他高声道:“你这为屠虎而先杀狼的狂夫,哪里是甘愿身为我的磨刀石,实则分明就是想反过来拿我当你的磨刀石,逼得自己突破极限,再去打死了那赖平观,用他的拳术,向他自己复仇!”
此刻,越阳楼的话音和笑声落下。
而听得此言,就在那穿堂而过的呼啸寒风声中,邓人龙则是终于再度露出了笑容,从原本的神色无悲无喜,到宛如是一颗风霜吹打的千年顽石蓦然开裂,起身抖掉遍体的泥胎石壳,就显出了一个仿佛刀削斧凿、天工精心雕琢而成的半身人像!
“此一战,我只能胜你、只有胜你、只会胜你。”
忽然之间,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笑过之后,就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浓缩成一体了一样,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好似就不再轻飘飘的声音,而是如铁般必会被印证的宣告!
“凭什么?”越阳楼悠然的一句反问,从长袖里探出一只手掌,不过是随意弹了一下手指,一阵清脆的金铁交击声就传荡了出来。
“连通臂门那头以恐怖体魄为强的白猿,都只接了我三拳便几乎立毙当场,你以这仅仅是四炼级别的肉身,又以为自己能承受到我的第几拳?”
这一刻。
就像是食物链的最顶端的猎杀者一样。
虽然本身的躯壳没有任何的动作,可当越阳楼咧开一口白牙时,那侵略性的压力自然散发出来,就宛如是自带恐惧光环一样,直接就压倒性的将范围内生物的所有念头,彻底改写为不顾一切的退避!
在这样值得用心的战斗之中,任何留手的行为都是对敌人和自己的侮辱。
纵使是知道邓人龙这样一个对手活着,绝对要比死了更有意义,越阳楼也绝不会藏下一分力量不用,这就是他对敌人最基本的尊重!
“凭什么?”邓人龙将这个反问重复了一遍,不过是沉默片刻,就像是越阳楼的这个回答,反而使他放下了万分重担一样,随即他从地上站起身来,露出一丝平静的笑容,便坚信道:“既然相较于那个人和执徐先生你,无论是我的膂力、还是拳术都不足以道之、那我的回答,就是只凭我是邓人龙吧。”
说是要拿越阳楼当磨刀石,寻求突破,如此才能向赖平观挥拳复仇,但邓人龙又怎么会不知道,其实这两者之中的哪一个,都有着远超于他的实力?
前有虎、后有狼。
可……
“道就在这里,我又能往哪里去呢?”
那宛如从石头中刻出来的武人轻声呢喃,紧接着,那双闪着熠熠神采的眸子微闭,整个人就像是又化作了一尊顽石似的,将所有向外放出的东西,都收敛了起来,沉淀到更深的地方,化作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力量!
在基本的四大炼之后,从蕴藏着无穷可能的人之心神里,赖平观参悟出了“显圣”的道理。
而这一刻,邓人龙借助越阳楼的压迫再作突破,彻底从原有的藩篱脱身,也就是真正立身于‘炼神’的境界之中,甚至依靠在‘四炼’中深厚的积累,隐约窥见了那‘炼神’之后再‘炼虚’的境界!
“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诡异莫名的颂唱经文声中,邓人龙的身后好似有一个虚无影像出现,而在越阳楼似乎顺着本体蔓延过来的异化视角中,那则是一尊不定蠕动着千手邪物,隔空将意志降临到了这里,静静的在武人的身后,遥遥朝着自己微笑。
“五贼者,喜、怒、哀、乐、欲;六邪者,风、寒、暑、湿、燥、热。”
那一刻,感受着自己的达到炼神境界的心灵之力,逐渐显化出切实的、干涉现实物质世界的不可思议之效,邓人龙脸庞上却是神色无悲无喜,淡淡出声道:“彻底了却一切,忘情于天地,那是圣人才能做到的时候,我当然做不到,但唯有挥出这融入了我毕生执念、九成凡性的此拳时,才是仅有一次的例外。”
“不疯魔不成活,我想不到其他的方法来打碎你的肉身,故而唯有将我这微不足道的一生,融入到拳术之中,超越现在之我的极限,达到未来之我的境界,或许才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
“我知道,你就你全心全意出手吧。”
听着对手仿佛遗言一样的话,越阳楼只是微微颔首,吐出了一口气息道:“放心吧,就算你先死于这一拳之下,你这一拳中说过的故事,我也不会忘记的。”
“万分感谢。”
得到这个回答,邓人龙露出一丝笑容。
看着越阳楼那好似和记忆中的那个老剧贼重合的身影,他再也不管胜负生死为何,仿佛整个人都彻底的融入到了拳术的演化之中了一样,化身为纯粹的武道真意,操控着一具皮囊般的肉身挥出那五贼反道之拳!
“生喜亡悲,虚劳尘世,许年多少倾危。是非成败,荣辱衰亏,谁无,生与死,一人一个,难躲难藏。忽然省悟,因此做风狂。管甚前街后巷,行歌舞、坦荡宽肠。逍遥处,浮生不久,落魄又何妨!”
逐渐忘记一切的武人,唱着同样不知是从何处听来诗词曲调,宛如一颗顽石蓦地开窍,一拳打来,便是恍然彻悟的大笑道:“我邓人龙一生舍不掉的东西都在这里,这一拳,执徐先生你可得要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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