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初的钟声敲响前，简旭已经站在了领主府的门口。分管人事的沈予早已交代好，简旭的入职手续办理得非常顺利。

“书吏没有制式的服装，可以自行决定穿什么，如果方便的话，圆领袍是比较合适的选择，毕竟书吏不用干重活。”接待他的书吏在把出入的令牌交给他时，委婉提醒道。

简旭的新衣服还没做好，今天仍是一身短褂配长裤，头发用长条形的布绑了个马尾，如果不是衣服上的补丁太多，倒也能夸上一句少年朝气，但那些碍眼的补丁与领主府实在格格不入。

简旭面上一红：“知道了，有劳兄台。”

“没什么烦劳的，都是分内事，”书吏道，“雍大夫的药圃你可认识，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简旭连忙摇头，表示自己认得路。

雍启禾的药圃非常好找，那里常见种植各种草药，药香阵阵，只要循着气味走总能走到。

简旭到的时候，雍启禾正在整理他的药箱，一见简旭便道：“来得正好，走走走，陪老夫出去一趟。”

“雍大夫，什么事？”简旭自觉替他背起药箱，跟上步伐。

“出诊。”雍启禾道。

简旭跟着雍启禾上了领主府的马车，他们穿过热闹的四方街，绕过夜夜笙歌的送春苑。马车在一条拥挤的巷口停下，简旭背起药箱，跟着雍启禾下车。

巷子里阴暗、潮湿，每一寸空余的土地都被木板、竹子和茅草占据，搭成了勉强供人栖息的窝棚。重重窝棚后也有正经建筑，只是它们年久失修，又被窝棚掩盖，少数露出的墙体上不是青苔就是裂痕。

窝棚里，屋檐下，简旭感觉有许许多多的视线向他们集中过来，如果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到那一扇扇难以称之为门的东西后，竟然坐着、躺着一个个人，他们没有在干活，仿佛静止一样，盯着进入的雍启禾和简旭。

那目光空洞、麻木，又仿佛有深重的恨意、邪念压抑在这之下。

这地方简旭虽然没有来过，但听人说过，这里是白露镇最为穷困的地方——夜滩。

这里聚集着靠出卖肉·体谋生的女人们，可能也有男人，靠最低贱的苦力活着的男人们，还有从会走路就学会了挣扎求生的孩子们。

“跟紧一些。”雍启禾低声提醒。

他们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巡查，此时一前一后把他们护在中间，但即使如此，简旭还是感觉到有许多目光打量着他背上的药箱，雍启禾崭新的布鞋，甚至巡查们手里的佩刀。

“到了。”

七拐八绕了一阵子，雍启禾终于停下脚步。

“把这个带上，一会儿不要靠太近。”雍启禾给了简旭一块纱布，他就着昏暗的光勉强看清那是一个纱布做成的口罩。

两名巡查守在巷道里，雍启禾矮下身，钻进一个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窝棚。窝棚很矮，幸而里面的地势比外面要低，可勉强让简旭站立行走。

“雍大夫，您来了。”窝棚里，一个虚弱的声音道。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咳嗽声撕心裂肺。

“痨病鬼！消停点！”外头不知哪家传来谩骂。

由木板搭建的简易床板上，一个老妇面色暗黑，脸埋在赃污潮湿的被子里，咳嗽声被死死闷在里面。

先前说话的虚弱声音又道：“大夫，她还有救吗？”

简旭终于看清了说话的人，她是个瘦弱的女人，眼下范着浓重的青黑，脸颊因为营养不良而凹陷，但是头发被精心梳理过，身上的衣裙鲜艳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雍启禾没有回答，只是拿出棉布做的腕垫，温声让老妇伸出手。

雍启禾给老妇诊完脉，说了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话，然后把瘦弱女人叫了出去。

屋外，雍启禾低声跟她吩咐了几句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而后承诺会让人把药煎好送来，年轻女子听了，却道：“雍大夫，您的慈悲心比朱雀大圣的光芒更加耀眼，但痨病是治不好的，请您不必费心，赐我们一点□□即可。”

“胡说什么！”雍启禾沉下脸来，“医者医人，绝不害人！”

年轻女子鲜艳的衣裙在昏暗无风的破旧小巷里，仿佛委顿于地的娇花，等待最后的生命慢慢逝去。

她低下头，没再说话。

雍启禾又重新吩咐了一遍注意事项，再三确认年轻女子不会自寻短见，才带着简旭和两名巡查离开。

简旭穿越来后一直生活在南泉巷，那里也是穷人的聚集地，但南泉巷里有骂声、有笑声、有炊烟、有希望，不像这里，这里是一潭死水，充满了绝望。

“哎。”上车后，雍启禾重重叹了口气。

“雍先生，痨病能治好吗？”那老妇罹患的应该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现代医学下是可治的，但不知道这里的医学发展到什么程度。

雍启禾摇摇头：“若是有修为的人，可以找医修医治，有很大概率治愈，但普通人的身体没有经过灵气淬炼，承受不了灵力的输入。”

“那灵植呢？”简旭问。

雍启禾道：“这正是我想研究的，但毫无头绪啊，历代也没有人关注过灵植如何用于普通人身上，即使在修者身上，也鲜少运用在治疗疾病一事。”

简旭点头，他知道雍启禾所言不假，《百晓灵植》一书中除了讲解每一样灵植的特征、特性，也粗略列举了它们的用途，这些用途大部分是炼制丹药、画制符咒，且基本与战斗、提升修为、治疗内外伤相关，几乎没有关于治病的。

马车里沉默下来。

“下午你去祝鸣先生那里，这是我们约好的，毕竟你是两个人的助手，不能让老夫一人霸占了。”下马车时，雍启禾和蔼笑道，“五阳子也在祝先生那里。”

简旭本来以为有两个老板会发生一些需要端水的情节，幸好他们之间协调得还不错，嗯，暂时不错。

“好的，雍大夫。”简旭点头。

他们在领主府门口分开，简旭去大食堂吃了午饭。

吃饭的时候，简旭一直在想夜滩那名老妇的事情。罹患绝症再无奈不过，他不是学医的，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带动这里的医学发展，离了现代药剂他连怎么治咳嗽都不知道，遑论肺结核了。

但是雍启禾也提到一个信息——医修是可以治疗肺痨的，前提是人的身体要可以承受灵力的输入。

这就进入简旭可以有发挥空间的领域了，也许可以去查一查相关资料，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比如运用某些灵植的特性，让普通人可以短暂承受住灵力的治疗？

这是一个方向。

如果有手机就好了，千头万绪，他非常需要一个方便的记事本。简旭怀念起现代发达的科技。

吃完饭，简旭直奔揽星阁。

入职领主府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在揽星阁借书的额度提高到了十本。因为读了祝鸣之前推荐的三本书，在灵气、修炼、灵植相关领域简旭终于不是一无所知的小白了，这一回他在揽星阁泡了半个时辰，从那堆貌似营销号标题党的书里过滤出了两本言之有物的。

一本是关于医修治病的理论书籍，另一本《白氏方集》则记载着许多较为基本的丹药配方。

简旭从揽星阁借出这两本书，而后直奔祝鸣的地盘——“栖梧苑”。相比雍启禾的药圃，栖梧苑就显得僻静许多，园中载着一棵据说已活了上百年的梧桐。

走进去，唯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与脚踩在草丛上的窸窣声响。

祝鸣不在。

似乎也没有服侍他的人出入。

栖梧苑和雍启禾的药圃不同，雍启禾只在药圃工作，另外有居住的地方，祝鸣则是也居住在栖梧苑。以他出门不带钱的作派，简旭以为他必然是个呼奴唤俾的少爷，没想到院子里冷冷清清，大约只有负责打扫的领主府下人会定期来搞卫生。

走进正屋，里面的布置也与别处不同，没有坐北朝南的主位，也没有位置规整的客座。

主屋和稍间打通，北面和东面的墙被一个巨大的l型书架兼博物架占据，书架用浅色布有天然木纹的木料制成，古朴、别致。靠近书架的一片l型空地比外侧高了约有十几公分，上面铺有固定在地面的朴席，类似现代的榻榻米，不过简旭更喜欢称呼它为席居，那是它在华夏诞生时使用过的名字。

席居上随意摆放了蒲团、矮几和手靠，还有一个做工精致的茶炉，颇有一番现代电视剧里春秋时代的古意。

主人不在，简旭本来想退出去，可书架上的书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个架子上不仅有线装本的书，还有竹简编成的古书，上面用细绳绑着小牌子，一块牌子上写着“医”的字样。

到底要不要进去？

简旭犹豫，不经过主人同意擅自拿书总是不好的，他知道一些爱书的人特别讨厌有人擅自动自己的书，但他想看呐。

“不进去？”清冽的少年声音响起。

简旭吓了一跳，连忙转身。

祝鸣玉冠锦袍，脚踏乌皮六缝靴，他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已经丧失了所有情绪。他左手空空，右手却拿着一个模样喜庆的红色拨浪鼓，鼓面上画着一只翻开肚皮撒娇的小猫咪。

说话间，他手腕转动。

咚咚咚咚咚，与鼓身相连的红色珠子随之甩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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