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杀水西岸,翁归靡终于停下了奔逃的脚步,回过头来,收拢溃兵,用了三天时间,终于将溃兵收拢起来,完成了伤亡与损失的统计。
而当这个结果被告知给翁归靡时,这位乌孙君主,几乎当场昏厥过去!
河南一战,乌孙损失惨重!
战前,他有足足两万精骑,分为四个万骑部。
但如今,却只剩下了不到一万四千人,有六千乌孙精锐被匈奴人永远的留在了药杀水南岸。
战死与失踪、被俘者,接近差不多三成!
这在冷兵器时代的骑兵战中,已经是惨到不能再惨的结果了。
要知道,骑兵对战,除非正面对冲,不然经常会出现一万人打了大半天,结果回头一看损失,不过各自战死两三百人而已。
哪怕是正面对冲,事实上,一战折损上千,对于任何一支骑兵来说,都是重大挫折!
毕竟,不是所有战争,都像汉匈战争那样惨烈,动辄就是数千上万的战损。
对乌孙人来说,一战损失六千,已经是伤筋动骨了。
因为,乌孙全国总动员,倾巢而出,也不过能凑出五六万骑兵而已。
现在一次被人干掉国家超过六分之一的青壮,不客气的说,乌孙人不修养个三五年,休想恢复元气!
更不提,这次战死的人里,有着大批翁归靡的亲信贵族。
这些人是翁归靡的统治基础,是他能够依次压制国内的支柱。
现在好了,在药杀水南岸,翁归靡丢掉了至少一百多名亲信贵族,他的统治基础,已经动摇了。
此外,战马与牲畜的损失,格外显目!
战前,翁归靡的大军有战马将近五万匹,此外还有着差不多二十万头牛羊牲畜。
而现在,他的军队只剩下不到两万匹战马。
其他的牛羊与战马,全部丢给了匈奴人。
这差不多等于乌孙人辛苦了大半年,在大宛草原上的所得,全部吐了出来。
“昆莫……”在战斗中,被匈奴人射瞎了一只眼睛,只好用布将半个头包起来的原安糜走到翁归靡身边,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翁归靡闭上眼睛,躺在塌上,长出了一口气,道:“马上派人回国,将此间之事,告知左夫人,请左夫人向汉天子求援吧!”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事实上,乌孙人已经失去了对匈奴的威胁能力。
换而言之,现在,匈奴人已经可以毫不顾忌的集中力量攻击贵山城。
一旦贵山城陷落,那么腾出手的匈奴大军,便随时可以横扫整个乌孙占领的大宛草原,甚至可以追着乌孙骑兵,攻击火湖盆地,一旦得手,那么乌孙的老巢与腹心之地——尹列水将会遭到匈奴人前后夹击,届时,乌孙人将无处可逃。
所以,哪怕再不愿,翁归靡也只能低下头来,向自己的妻子,汉朝的解忧公主求援,请这位公主殿下向汉朝的西域都护府以及汉朝的那位鹰杨将军求救,请汉朝大军立刻马上出塞,干涉战争,保全乌孙!
但原安糜却是犹豫不决,他看着自己的君主,小心翼翼的问道:“昆莫,何必非要请夫人求援?以昆莫您的名义求援,汉朝应该也不会拒绝吧……”
原安糜很清楚,左夫人解忧公主求援与乌孙昆莫求援是两个性质。
前者,乃是大汉公主向他的君王与大臣提出请求,而汉人则必定会以解忧公主的名义干涉战争。
换而言之,这对汉朝来说,等若是救援属国,而非盟邦。
于是,乌孙的地位,自然而然的就会沦为汉朝属国。
从此,再也难以在汉朝人面前抬头,甚至说不定,从此以后乌孙国政会遭到来自汉朝的强有力干涉!
就不说其他的,未来昆莫翁归靡去世,本来按照传统与约定,即位的新昆莫必定是小昆莫泥靡。
然而……
左夫人解忧公主却有与翁归靡所出的嫡子元贵靡。
届时,解忧公主若不认可,非要将元贵靡扶上昆莫之位,乌孙各部该怎么办?
同意?
那就是破坏传统,更有可能引发内战。
不同意,那就等于给了汉朝皇帝一巴掌,到时候长安天子龙颜震怒,汉朝大军出塞,乌孙亡国恐怕只在旦夕之间。
即使解忧公主识大体,顾大局,尊重传统。
但是,新君泥靡面对着这位先昆莫的左夫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且,有着汉朝为奥援,元贵靡的势力与权力,必将膨胀到不可想象。
最终一定会激化矛盾,导致内战。
反之,若以翁归靡的名义,向汉人求援,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
毕竟,汉与乌孙,在理论上乃是盟邦。
乌孙昆莫向盟友求援,盟友伸出援手,天经地义。
最多事后给些酬劳,说些感激的话。
如此一来,虽然汉朝依旧可以靠着这次救援,插手乌孙内政,形成影响力。
但,却至少避免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解忧公主的权势不受控制的膨胀!
“这都什么时候了!”翁归靡自然知道原安糜的想法与顾忌,但他已经顾不得了,轻声道:“我又何尝不知,请左夫人求援的害处?!”
“然而……若非是左夫人亲自求援,面见汉朝鹰杨将军,督促汉军……格里当你可知道,汉人要花多久出塞呢?”翁归靡叹道:“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汉人的大军是动员不起来,然后再得用上一个多月,才能做好出征准备……届时,西域风雪漫天,道路难行……好了,汉人有借口可以搪塞了,那就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甚至夏季,汉人才愿意出兵……”
“到那时……”翁归靡闭上眼睛:“又与现在有什么区别呢?”
真拖到那个时候,匈奴人肯定已经攻陷贵山城,然后横扫整个大宛草原,接着拿下火湖盆地,居高临下,俯瞰尹列水与尹列河谷,而乌孙国内的牧场更将遭到匈奴人的轮番打击与摧毁。
届时,汉军就算出塞,也只能救下一个残破的乌孙。
到那个时候,乌孙哪里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与能力?
所以,翁归靡明白,与其那样还不如一开始就认怂、跪舔,保存更多力量与实力。
再说……
解忧公主大势,有什么不对吗?
在翁归靡看来,解忧公主大势,非常正确!
因为,那样的话,他的子嗣在泥靡之后继续掌权的概率将大增!
甚至,直接取代泥靡,成为乌孙昆莫!
原安糜听着,低下头来,他知道,翁归靡说的是对的。
现在的乌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且,也只有请解忧公主亲自前往汉朝求援,并面对面的督促汉朝人出军,才有可能让汉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兵救援。
他思虑良久,终于低下头来:“您的意志,伟大的白狼之子!”
………………………………
不知不觉,便到了九月底。
冬天的气息,开始出现在居延。
早上甚至下了一小阵冰雹,路面上的霜冻,直到太阳刺穿浓雾,也未消散。
驿馆之中,照例响起了月氏人每日的梵唱之声。
几个官吏,坐在驿馆门口,一边偷着闲,一边在围在炭炉旁,温着黄酒,吃着酱菜。
忽然,远处几辆马车驶来。
官吏们见到那些马车的样式,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太孙殿下有令,召见月氏使者!”一位身着绛衣的官员,走在马车前,对着这些官吏道:“快些去让使者准备吧,沐浴更衣……”
“诺!”官吏们立刻应了一声,连忙回去,将这个消息告知正在梵唱禅坐的月氏使团。
“世尊保佑!”色伽罗听到这个好消息,立刻双手合十,赞了一句:“汉朝终于肯见我们了!”
“未必是好事……”婆苏提却是摇了摇头:“汉朝将我们晾在这里数日,一个高级官员与贵族也没有出现,如今忽然召见,且是其太孙亲自召见……”
“这恐怕是世尊对我等的考验!”
其他人面面相觑,却又不得不承认,婆苏提说的可能是对的。
在这驿馆数日,汉人的高傲,他们亲眼所见。
在其他地方,他们这样日夜梵唱,必定能引起关注,从而有机会与当地贵族、官员搭上线。
但在这里,这汉朝的地方。
他们这样做,除了一些胡商外,没有任何汉人对他们表示好奇,便是那些看门的小吏,也毫不关心他们。
婆苏提曾经借着机会,旁敲侧击的询问过几个驿馆官吏。
结果,他得到的答案让他大吃一惊。
这些汉朝人,对他和他所尊奉、崇信的浮屠教与迦南,毫无兴趣。
按照他们的话来说是:夷狄蛮夷之教,有甚可取之处?
婆苏提自是不服,于是与之辩论起来,企图用言语与口舌,阐述无上佛法感化对方。
结果……
婆苏提被其说的头昏眼花,脑袋都胀了起来。
什么阴阳五行,乾坤八卦,上善若水,道法自然……
婆苏提虽然不懂,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但潜意识告诉他,这些东西似乎蕴藏着与他所信奉的世尊之说一般深奥的道理。
于是,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而那,只不过是汉朝的一个小吏,在这座汉朝塞城里,属于平平无奇的人物。
按照他的说法,汉朝比他强的,没有一百万,也有九十九万。
而他,却是月氏国中的顶级贵族,是贵霜部翕候的侄子,身体里流着高贵的血脉,在国中更是享有着盛名,不过二十多岁,便已经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迦南(早期佛教僧团的称呼)。
想想看,汉朝连底层的小吏,都对他们毫无兴趣。
过去数日,更是连理都不理他们。
如今,忽然间却被告知,汉朝的太孙,相当于月氏王世子的大人物,将亲自接见他们。
事出蹊跷,岂是无因?
“总之,我等务必牢记见机行事,不可让汉朝人有轻我月氏的想法!”婆苏提告诫着使团众人:“你们务必要知道,汉,是一个强国,且是一个有能力干涉与影响世界的强国!”
“若让汉轻我国、我教,那么,整个世界都会轻我国,轻我教,如此轻则佛法传播将受挫,重则可能引发佛难……”
众人听着,纷纷双手合十,道:“谨遵戒令!”
…………………………
居延都尉官署之中,张越站在沙盘前,俯视着刚刚更新的沙盘局势。
“匈奴人的进步,比臣想象中要快……”张越轻声呢喃着:“殿下请看,这是刚刚更新的大宛战局……”
如今,距离乌孙药杀水之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了。
半个月,足够这场大战的消息,传到居延。
尤其是,匈奴大军之中,就有着汉军的战场观察团。
所以,在昨天,相关情报就已经送到了张越手中。
刘进看着沙盘,凝神良久,问道:“卿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张越听着,微微一笑,道:“殿下莫急,还是且等乌孙的反应……”
“乌孙?”刘进不太理解。
“嗯……”张越笑道:“臣想知道,乌孙人如今是否已经认清现实了!”
这无疑是一个考核。
乌孙人若是通过了,那么,未来大汉帝国的战车上有其一席之地。
如若不然……张越就得另外找一个可塑之才,来培养与扶持了。
西域三十六国,总会有人愿意当汉家的刀,为汉军的鹰犬的!
毕竟,都是些聪明人!
这从汉匈争霸数十年,而长安大鸿胪的蛮夷邸内,满座西域列国质子就看得出来了!
“乌孙人怎样才算认清现实?”刘进问道。
“自然是……”张越轻笑着:“解忧公主殿下,亲至居延,来朝殿下,求援大汉!”
刘进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张越的意思,他自是懂得,若连这个都不懂,那么他的书就真的是白读了。
“月氏人,卿有什么打算?”刘进忽然岔开话题问道。
“嘿!”张越笑了起来:“正要与殿下言说此事……”
张越走到墙壁前,解开遮掩的幕布,将一块巨大的地图,坦露在刘进面前,然后问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臣与赵破奴老将军所绘的《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
刘进点点头。
张越咧嘴一笑,道:“然而殿下可知,《大汉一统天下寰宇图》所绘之天下,实则不过真实天下之一角……”
“至少月氏所居,及其周围之世界,便已广阔肥沃,不下中国!”
刘进走上前去,见到在油灯照耀下,墙壁上的那副地图,密密麻麻的山川与河流,数不清的王国与城邦。
而汉与月氏的控制区域,竟相差无几。
刘进看着,只觉得心脏砰砰砰的跳动着。
作为太孙,作为帝国的未来统治者,他和所有君王一样,有着一颗征服者的心。
只不过,与其他征服者相比,这位大汉太孙殿下,隐藏的更深,有着一张名为仁义宽厚的面具。
然而,事实上,诗书之中,以仁厚宽大闻名的先王贤臣们,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征服者!
易云: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其匪丑,无咎!
诗云: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于是,对诸夏文明而言,在实际上不存在不想扩张的君王、统治者。
嘴上说着‘仁义宽厚’‘以和为贵’的人,实则只是因为实力做不到的挽尊罢了。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穷则共同开发,达则自古以来。
就像刘进,当他看到那墙壁上的广阔世界。
胸中自然而然的生起了豪迈之情!
于是,这位太孙殿下,审视着这广阔世界,终于忍不住叹道:“呜呼!四海八荒,竟还有如此之多的邦国,未能明晓圣人教诲,先王之道,不能知仁义礼信之教,何其悲哉!”
“孤为高帝子孙,承太宗遗泽,受先帝之教,蒙皇祖父之训,安能蝇营狗苟,坐视这万民陷于水火?”
张越听着,微笑起来。
因为他知道,刘进的这些话,其实总结起来就是——真的好想开门去给这些国家送去先王的谆谆教诲与先贤们的智慧之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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