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楼烦王的使者们,就全部被带到了义纵面前。
当然是被刀剑押着,还搜遍了全身后——自从荆轲刺秦王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发生什么有人夹带兵器,来到一军主帅面前这样的事情了。
“我等奉匈奴楼烦王之命,敬拜大汉骠骑将军东成候义公当面!”
被押到帐中后,这些男子就纷纷跪下来,大礼参拜。
“诸位使者辛苦了……”义纵轻轻端起一个茶杯,抿了一口,眼帘里闪过了一些怒意。
这些‘楼烦王使者’从相貌、口音和举止甚至穿着打扮上来看,都确凿无误的告诉了义纵,这些人是叛徒是投降匈奴给匈奴人当狗腿子的人渣!
他勉勉强强才忍住心里的怒意。
十六岁开始,就被刘彻带到身边培养。
有什么样的皇帝,当然,就能有什么样的亲信。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秦君喜武夫,举国皆壮士。
自古以来,皇帝的喜好,很容易的就能辐射到他身边的宦官近臣以及侍从身上。
然后,通过这些人,影响朝中大臣,舆论走向和政策轮转。
义纵在刘彻身边待了一年多接近两年。
他的三观可以说就是刘彻亲手塑造起来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义纵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十足的愤青了。
在云中郡接近一年的时间,义纵已经知道,在长城防线上,汉军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匈奴的骑兵,而是那些跟匈奴人勾勾搭搭的奸细以及给匈奴兵带路的汉奸。
没有这些人,匈奴骑兵进了长城内,连路都找不着。
他捏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住下令让人将这些家伙拖出去砍了脑袋的冲动。
“本将,就是天子钦命之骠骑将军,东成候纵!”义纵淡淡的问道:“楼烦王有什么口信,要托诸位转达的吗?”
使团中居中的一个男子,诧异的看了看义纵的模样。
这位汉家的东成候骠骑将军实在太年轻了!
年轻到超乎他的想象之外。
但仔细想想,刘氏素来倚重外戚。
旁人几十年的艰苦奋斗,甚至抵不上某人的姐姐陪皇帝**一晚。
靠着裙带关系,许多人轻轻松松就能在别人还在奋斗的年纪,就已经跃居人臣之巅了。
“乳臭未乾的小儿辈……”此人在心里骂了一句。
对外戚贵族和特权阶级,他有着深深的仇恨。
因为他记得清楚,六年前,当他还是北地郡的一个县尉时,他任职所在章县县令出缺,本来,他的机会很大。
可惜,长安忽然空降了一个外戚的子侄过来。
将他的晋升之路,生生打断!
从此,他就恨透了外戚贵族。
此刻,见到端坐于上首的义纵,他的心里更是升起了无名火。
但如今……
他看了看自己,匈奴败亡,已是近在眼前。
他一个小小的降臣,能保的性命,已是万幸!
他根本就没有资格跟那个力量,去鄙视和仇恨那个年轻的汉家外戚。
甚至于,人家伸个手指头,就能捏死自己!
这让他的内心变得很惶恐。
勉勉强强才躬身拜道:“君候在上,请容下臣禀报:楼烦王久慕将军高义,圣天子仁德,常有归义之念,及将军奋神武之姿,用孙吴之法,一战而没折兰氏,楼烦王为将军英姿,王师威严所折服,经我等劝谏,愿以全族九千余骑,尽为将军先锋,灭匈奴右贤王于马邑之下……”
说着他就递上一封写在羊皮纸上的降书。
义纵听了,毫不意外。
汉匈的数十年战争,岂止是汉室有汉奸和贼子,跑去匈奴,卖国求荣,出卖自己的祖国和民族吗?
匈奴那边,排着队,哭着喊着,要归义的贵族,也不在少数。
如今,汉家列侯序列之中,就有三位匈奴归义候。
甚至于,十八年前的汉匈大战的导火索,就是匈奴的单于庭贵族章尼,忽然率领全族,归义汉室,结果导致两国交兵三年,互相在边境陈兵数十万。
更何况,如今匈奴深陷重围。
引弓之民,自古就最擅长趋利避害。
只要不是榆木脑袋,都会考虑投降。
毕竟,其实所谓楼烦、白羊、折兰,说得好听,是单于庭的三驾马车,说的难听一点,其实也就是匈奴稽粥氏养的三条狗。
特别是这些天,俘虏的折兰贵族,已经很清楚的告诉了汉军,所谓的蛮子凶悍,悍不畏死,嗜血残暴,那是分场合和对手的。
倘若对手实在太强。
就如现在,老虎一秒变家猫,其实很简单。
接过楼烦王的降书,义纵打开,看了看。
毫无疑问,这封降书是出自一个汉室的读书人之手。
里面文绉绉的吹捧了一堆汉军如何如何的折服了楼烦王,然而楼烦王过去又是如何如何的仰慕汉朝天子的圣德。
最后,用一句‘今若蒙将军不弃,不为楼烦卑鄙,楼烦上下,愿为汉先锋……’结尾。
义纵将全信看完,略略思考了一会,就道:“空口无凭,本将如何信之?”
意思很明显了。
嘴巴上说的再天花乱坠,我也不会相信。
倘若楼烦王有诚意,那就该拿一个够分量的投名状来取信汉军!
使团成员听了,相互看了看,他们当然也不傻,自然知道,空口白话,就连市井的无赖也不会相信。
想要取信汉军,就得拿出一个足够有分量,能表面自己和自己的主子们,确实愿意投降,并且从此给汉室当狗的证明。
而且这个证明,还要能立刻起效,拿出来就能让汉军上下信服和认可。
最起码,也要说服眼前这位年轻的汉朝大将。
微微思索片刻后,那个居中的使者再次拜道:“将军有所疑虑,也属正常,楼烦王也知,若无凭据,难以取信,因此委托我等,像将军献匈奴大营布防图以及一个天大的消息!”
此人拱手将一张羊皮绘制的地图呈上。
义纵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就将它丢到一旁。
所谓的匈奴大营布防图,虽然看上去有模有样。
但万一是假的呢?
所以,这个布防图完全不可信!
也就只有那个所谓的‘天大的消息’或许可以作为参考。
于是,义纵道:“是何消息,使者不妨直说!”
那人躬身说道:“不敢欺瞒将军,今日,匈奴右贤王召集白羊王与楼烦王,商议突围之事,我主楼烦王请我等转告将军:尹稚斜,必自正北突围,请将军介时明察之!”
义纵闻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这个消息,确实含金量十足!
但自正北突围?
尹稚斜疯了吗?
且不说在这北方,有着骠骑大军和细柳营虎视眈眈。
尹稚斜想率领三万人从这里突围?
是来送人头的吗?
但仔细想想,却也不无可能。
毕竟,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匈奴人倘若在半夜出其不意,趁着月光,发起反击和突围,再通过扰乱和调动汉军,确实有一定几率,从这里跑出去。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所以,此刻,义纵心里在这刹那,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他们在撒谎,故意扰乱视听。
用间,也是两军对垒时常用的招数。
死间更是极为高明的战术。
不能排除匈奴人在用这个战术的可能性。
但无所谓!
如今汉军团团包围了尹稚斜和他的军队。
罗网中的匈奴军队,选择突围,其实对汉军好处更大。
毕竟,一支陷入死地的军队,一旦背水一战,可能会创造出奇迹。
楚汉战败的巨鹿之战,早就了破釜沉舟的神话,而淮阴侯列阵赵国,背水一战,更是人人耳熟能详的经典战例。
义纵与直不疑考虑围三阙一,冒着放跑匈奴人的风险,就是基于这个考虑。
毕竟,一支陷入包围圈的军队。
可以是长平之战中被围的赵括军队,也可以是巨鹿城外,破釜沉舟,迎难而上的项羽大军。
虽然十个被围的例子,有九个都会重蹈赵括的覆辙。
然而,汉军却不能不提防匈奴人鱼死网破。
尤其是,义纵现在已经知道,尹稚斜确实有鱼死网破的计划。
所以,这些使者传递的这个消息无论真假,义纵都打算信一回。
若是真的,到时候就可以尹稚斜享受一下项羽的待遇,让他尝尝四面楚歌,草木皆兵的味道。
若是假的,也无所谓。
匈奴人总要找一个方向突围的。
尤其是目前,匈奴人完全不知道,细柳营这支总兵力高达一万五千骑的有生力量,已经加入了战场。
这意味着,义纵完全可以假装上当,将主力和重兵,放在北方拦截。
倘若匈奴人不从这边突围……
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
那么,细柳营作为机动兵力,就能立刻增援当地!
到那个时候,匈奴人恐怕就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义纵现在的目标,就是让匈奴人先从他们固守的地方出来,到野外来,与汉军交战。
在运动战中消灭他们,同时防止尹稚斜走投无路,鱼死网破,对中国的土地下诅咒和瘟疫。
“尔等详细说说,尹稚斜到底有何谋划?”义纵好整以暇的问道。
“回禀将军……”那个使者说道:“夷酋尹稚斜的计划是这样的……”
他将楼烦王告知的尹稚斜与白羊王姑射和楼烦王商议的过程说了出来,然后拜道:“我主判断,尹稚斜必走北方,出卖白羊与楼烦,为其本部逃出生天,争取机会!”
义纵听完他的话,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
此人的话,在方才的讲述后,可信度,已经上升了很多。
毕竟,对方说的极为合理,也符合包围圈内的匈奴人的心理。
但尹稚斜必走北方?
不见得!
北方是武州塞,尹稚斜即使突破了汉军的拦截,也要面对武州塞的守军的拦截。
一支要逃命的军队,肯定不会去攻击有重兵把守的坚城。
而且……
义纵回忆着地图。
他想起了亥下之战的情况。
在亥下会战的第三阶段,当彭越、英布和韩信的军队加入战场后,就将项羽统帅的楚军主力包围在了亥下。
陷入重围,出战又被韩信拼死截住后。
一代名帅项羽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向南逃。
而且是舍弃其主力和辎重,率领八百骑南逃。
他们直接渡过淮水,企图从阴陵杀回江东,但遭到汉军的骑兵追击。
最终,在乌江边,距离江东仅有一江之隔的地方,项羽看到自己的子弟兵和亲信全部战死,生无可恋,伏剑自刎。
项羽这样的英雄人物,在被包围后,尚且一心只想南逃。
而且其逃跑路线,几乎就是直指江东。
匈奴人假如想要突围,尹稚斜会选择那个方向?
义纵想到这里,回头对卫驰道:“卫将军,南池在那个方向?”
“义骠骑……”卫驰答道:“南池在武州东南!”
“地图来!”义纵立刻下令。
不多时,一副完整的马邑地图就被拿到了义纵面前。
义纵看着如今匈奴联军所在的地方,再看看卫驰,问道:“南池在武州东南,也就是如今匈奴联军大营的西北,且,从自至塞外,直线距离不过两百里!”
义纵踱了两步,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吩咐道:“去将田建唤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不久,小田建就被带到了义纵面前。
“少年郎,你还记得,当日你与你两位叔父遭遇匈奴骑兵的具体位置吗?”义纵问道。
“回禀将军,小子记得!”田建认真的道。
义纵于是将田建抱起来,带到那地图前,问道:“那你帮本将军在这地图上指出来!”
田建看了看地图,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将手指用力的在地图上的西北方向一点,说道:“就在此处的小路之中!”
田建答道:“将军,小子记得,我那两位叔父战死前,曾经与小子说过,此处小道,本为秦军开辟,其后逐渐荒废,只有少数商贾和常年往来于此的本地人清楚,且山麓深处,更有一个能藏兵上万的山谷,山谷之中,有羊肠小道,直通塞外!”
田建的话,让义纵感觉眼前豁然开朗。
“尹稚斜,你跑不了了!”义纵在心里兴奋的想道。
对义纵来说,他很清楚,此战,汉军最重要的任务,其实不是消灭多少折兰、楼烦和白羊的骑兵。
或许折兰、楼烦和白羊的骑兵很厉害,在过去给汉军造成了无数的麻烦和问题。
然而……
在云中郡,在魏尚手下被调教了将近一年后,义纵从这个老将军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其中就有有关匈奴国内政治和势力的分析。
当今世上,再没有人比魏尚,更了解匈奴国内情况的汉臣了。
这位老将军,自太宗皇帝前元六年后,就驻守在云中郡,在当地撑起了一片天。
连匈奴人都畏惧和尊敬这位老将,在其国内,将魏尚当成神明供奉和祭祀。
而义纵记得很清楚,他抵达云中后,第一次请教魏尚,对付匈奴人的关键是什么?
魏尚当时的回答就是:打蛇打七寸,射人先射马!
匈奴军队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从来就不是什么别人吹的天花乱坠的折兰、楼烦、白羊之类的部族。
这些部族确实很强悍,战斗力也确实很强大。
但,就算将他们全部灭了。
其实,对匈奴也只是皮肉伤。
折兰部族没有了,还有卢候、若卢、休屠、昆邪等数不清的走狗。
只要匈奴的本部还在,他们的氏族主力部族还在。
他们就能随时拉出新的走狗,来取代旧有的部族的地位。
对匈奴这个政权来说,他最重要的,同时也是他真正的脊梁骨和底蕴,始终都只是以其本部和四大氏族及其王族的其他庶子的部族。
这些人和部族,构成了匈奴能统治这数万里草原,横压无数部族的根基。
而且,这些本部的男丁极少!
整个匈奴,属于他的核心本部和四大氏族的部族男丁加起来,最多四十万!
这也是匈奴吹自己控弦四十万的来源。
如今,在汉军包围圈内,就有接近一万的匈奴本部骑兵。
而且,全部是青壮!
这些骑兵,占了整个匈奴帝国核心人口的四十分之一。
若以青壮来算,甚至可能是二十分之一。
若将他们全部吃掉。
等于匈奴人一下子就少了二十分之一的青壮人口。
吃掉这支力量,等于汉室被人消灭和吞并了两百万以上的人口和他们生活的土地。
所以,在一开始,义纵就打定了主意。
其他人都可以不管!
但尹稚斜和他的狼头大纛下的将近一万骑,却是非吃掉不可!
这种轻松就能消灭匈奴二十分之一的核心骨干人口的机会,义纵很清楚,不会太多。
若让他们跑出包围圈,可谓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呵呵,尹稚斜,看你还往哪里跑!”义纵在心里哈哈大笑,同时挥手道:“来人,将各位使者安排到军营里居住,好生招待!”
如今,楼烦王是真降还是假降,还不一定。
因此,这些使者,当然不能放回去了。
最多,只会放个人回去联络。
其他人都要看管起来。
这样,一旦楼烦王是诈降,那就还能找个出气筒。
当然,义纵觉得,楼烦王应该不算诈降。
但这战场上的事情,小心总是无大错的!
于是,立刻就有汉军军官带着士卒上前,要带着使团众人下去。
但,那位汉军军官,看着使团中的某个人,忽然惊讶出声:“这不是陈县尉吗?”这个军官大惊:“您不是在五年前,战没在章县之外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被叫到名字的那个使团成员,闻言大惊失色。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一脸吃惊和震惊模样的汉军军官,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得说道:“贵官,您认错人了……”
但那军官听到声音后,却摇摇头说道:“不对!您就是陈县尉!我还记得,当年,我只是北地郡的一个伍长,您曾经带着我,参加过冬演,当时,您还鼓励和勉励过我,说我是可造之材,还送了一柄长刀与我!”
这军官感叹道:“正因为当年您的勉励,我因此刻苦练习武艺,屡获上官提拔,由一个郡兵,得以有幸被陛下选入虎贲卫,然后又蒙程都尉信重,提拔为司马!”
他长身而拜:“吾能有今日,全赖县尉当日勉励,吾因此时刻都记着县尉当日的容貌……”
“当年,我听说县尉战死,死于匈奴入侵者之手,还曾去县尉的衣冠冢吊唁……哪成想……”这位军官摇摇头,道:“今日居然能再次见到县尉……而县尉却已是被发左袵,为夷狄之属……”
这个军官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重拳,深深的打在了那个‘陈县尉’的心脏深处,让他抽搐和痉挛。
在这痛苦的尴尬中,他也回忆了起来。
确实,这个军官他认得。
不过,跟五六年前相比,对方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当年莽撞的伍长,如今已是甲胄齐全,英武不凡的汉军司马。
而且是汉天子的亲卫部队虎贲卫的司马!
是那支当面撞碎了折兰本部大纛的可怕骑兵的司马!
而自己呢……
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失去了力量,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来的悲戚。
从一个郡的郡兵里的小卒子,区区一个伍长,到大汉天子亲卫虎贲卫司马,这个人只用了五年。
在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和例子面前,‘陈县尉’的整个世界瞬间崩塌。
在今天以前,他还可以给自己投降和给匈奴人为虎作伥,给出解释。
无非就是——刘氏从来无义,刻薄寡恩,苛待士大夫,权贵横行,寒门士子无出头之日。
然而,眼前这个英武不凡,挺拔健壮的军官,却用铁一般的事实,将他的那点自我掩饰和遮蔽撕的粉碎。
现在,这个过去的卒子,衣衫单薄,大字不识一个的昔日伍长,如今,位居于千石之列的司马,还是天子的亲卫司马,只要外放,起码是都尉甚至可以单独坐镇一地,掌握一郡军务的郡尉。
而他呢?
六年前,他是汉室县尉,冉冉升起的北地新星。
六年后,他却是夷狄的一个骨都侯而已。
说得好听,是叫骨都侯,说的难听一点,不过是个高级奴才。
楼烦王虽然表面上很尊重和善待他。
但实际上,一旦他做的事情,稍有差池,甚至哪怕是不小心,得罪了匈奴的贵族。
也是劈头盖脸,一顿鞭子抽下来,而他自己却只能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和求饶。
这让‘陈县尉’深深的怀疑自己和自己的人生。
他颓然低头,苦笑了两声,对那位军官拜道:“不意数年之后,竟于此时此刻,复见故人,余心中实在感慨万千,愧对家乡父老!”
“请您看在往昔情面之上,不要告诉我的妻儿子嗣和父母兄弟,在此见过我的事情!”‘陈县尉’拱手说道:“吾被发左袵,为一己之私怨而泄愤于天下,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但求一死!”
这话说完,他就忽然一头撞向了帐中的一个柱子。
顿时,头破血流,脑浆迸裂。
“陈县尉!”那位司马看着这个场面,顿时就惊呆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结果。
而此刻,倒在血泊中的陈县尉的瞳孔慢慢涣散。
他的意识渐渐消亡。
在失去知觉的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冬天。
一个持着剑戟的伍长,带着他的士卒,一脸傻笑的挺直着腰杆,接受他这个当地最高军事长官的检阅。
“丈夫,不错,有勇有谋,是个可造之材!”他矜持的笑着,将一柄长刀,送到那个一脸黝黑的伍长手里,拍着对方的肩膀勉励着:“这柄长刀赠与郎君,愿郎君,能奋发向上,为国戍边,杀敌,护我桑梓!”
“必不负县尉厚望!”激动的接过了长刀的伍长,将胸膛高高挺起,大声答复,声音中充满了激动和鼓舞。
“我好后悔啊……”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他的嘴角轻轻呢喃着:“若有来世,宁为诸夏犬,不做夷狄人……”
他的声音虽小,但却让帐中的人都听得仔细。
无数人闻言,沉声一叹。
而那个司马,更是跪下来,痛不欲生的抽泣了起来。
他明白,是自己将这个旧日的恩公逼上了绝路!
而使团中的其他人的心情,则变得无比沉重起来。
大家投降匈奴的原因,虽然是多种多样。
有主动投降的,也是奋力抵抗后被俘虏后无奈投降的,也有开始坚贞不屈,然后倒在美色的俘虏中的。
然而,无论原因是怎样。
都改变不了他们曾经背弃了自己的祖宗和宗庙,背叛了自己的理念和信仰,屈身给匈奴人做奴才,为虎作伥,甚至残害自己的同胞的这个根本。
被发左袵,数典忘祖,这是古典中国士大夫阶级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与欺师盗祖,忤逆父母,是同一级别的大罪!
更何况,他们身上,还都背负着背弃君父的大罪!
许多人在这个瞬间,都感觉自己的手脚发凉,浑身无力,这‘陈县尉’以死赎罪,一死百了。
他们呢?
他们能逃得过未来世俗舆论的声讨和家乡父老乡亲的指指点点吗?
即使大家都原谅了他们。
那他们能逃得过自己良心的审判吗?
在多日以前,随着匈奴大军一同入寇时,他们多数还在做着‘未来与单于入主中国,做天下王’,然后洗白自己的美梦。
但现在,当这个美梦在武州塞外,被汉军的胸甲撞得粉碎之后。
他们的所有人,每一个人,都将接受法律、道德、世俗伦理以及自己个人良心的审判。
而那三个在武州塞投降和归顺的男子,更是泪流满面,悔不当初。
现在,最痛苦的人,就是他们了。
当初,在武州塞,他们若能坚贞不屈,不受诱、惑。
那么,此刻,当汉军胜利后,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成为英雄。
哪怕是死在匈奴屠刀之下,最起码,也能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良心。更可光宗耀祖,甚至可能被天下人颂扬,成为故事里的英雄。
然而,一时的动摇,让他们从英雄,堕落成贼子。
即使是天子、法律和世俗能原谅他们。
但他们自己却很难原谅自己了。
仅仅是来自良心的折磨和后悔,就足以让他们下半生都活在抑郁症的折磨中。
因为,他们遭遇了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在巨鹿城外,投降秦军,在固陵之战,给项羽带路。
一次判断失误,影响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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