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想,其实部分朝臣与士大夫的思维,很容易就能理解。
中国对宗教,自古以来就非常包容。
翻开历史书,什么拜火教,佛教各派系(密宗、禅宗什么的)、基友教甚至绿教。
大凡地球上有的主流宗教,基本上都曾经来过中国发展业务,而且都还活的很滋润。
甚至有不少宗教,在它的发源地都已经消失了,但在中国大地上,却是香火鼎盛,朝拜求神问签者络绎不绝。
对信奉朴素实用主义宗教观的中国人来说,甭管什么宗教什么神明,拜上一拜,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在这种思维影响下,现在长安城里,就有一堆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偷偷摸摸在家里供奉着来自三越的巫女和巫蛊的家伙们。
至于其他什么乱七八糟,古古怪怪的宗教和神明,更是满中国开花。
如今,就连算个命,都有七八个不同派系的算命先生可以请教……
至于看风水就更夸张了——你至少可以得到十个不同专业的风水专家的建议……
在这种大环境下,匈奴爆出‘单于也有了神明庇护’的新闻。
甭管它是不是真的。
对中国人来说,先信一信,起码没有坏处嘛!
等到被证明是假的,再去拔他的皮也不迟。
更何况,匈奴还是已知世界内,唯一能跟汉室掰一掰腕子的霸主级势力。
在很多人的思维里,既然我中国天子有神助,那夷狄之君,大抵也应该有个毛神在帮忙吧?
不然就很难解释,这个夷狄为什么能跟中国掰腕子了。
但,站在刘彻的立场上,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很危险的。
在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且只有天子能合法的与天地鬼神沟通。
这个传统,奠定了中国必然是个世俗国家,永远不会变成宗教国家的基础。
但,现在,这个基础遇到了来自匈奴的挑战。
假如说,刘彻什么也不干,坐视甚至默认了匈奴单于也有神佑,那岂非等于承认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也能跟天地鬼神沟通?
这个口子开不得!
“夷狄无义,所从来久!夫稽粥氏狂孛无礼,率兽食人,岂有天命?泰一在上,八主布德,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稽粥氏必作法自毙!”
“且夫稽粥氏若果有天命,安有冒顿八子,只存二人,老上十一子,只得三脉之理?此天之罚也!”
很快,刘彻的断然否定跟抹黑言论,就从宫廷里流传了出去。
所谓稽粥氏,指的就是匈奴单于的宗姓。
这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汉室官方依然没有弄清楚匈奴单于的姓氏。(注1)
而匈奴人也从不对外界宣称自己的单于宗姓。
这是因为,匈奴觉得,高贵的单于姓氏,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不能让奴隶跟附庸部族们知晓,不然,这将玷污光荣的挛鞮氏。
所以,匈奴单于向来只以其名彰显世间。
但在中国人看来,只有名而无姓,大大不妥。
于是自作主张,以匈奴最强的单于老上的名字作为匈奴单于的姓氏。
至于为什么不是冒顿?
这是因为在汉室看来,老上单于比冒顿要危险一万倍!
那个用兵如神,而且懂得从战略高度思考问题的单于,可比冒顿那个只会杀杀杀砍砍砍的夷狄之主要强的太多了。
匈奴也正是在老上手里,成为了东北亚地区,无可置疑的绝对霸主。
拳打东胡,脚踢月氏,西臣西域,南压汉室。
可谓横压一世。
这位单于在世时,几乎为匈奴解决了它的所有内部问题,就连外部的唯一隐忧汉室,也在其手中被压制在长城之内。
选他的名字作为匈奴单于的姓氏,这是出于对敌人的尊重。
而刘彻对匈奴的抹黑,正中匈奴的弱点。
事实上,匈奴王室成员体弱多病,命运多舛,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自冒顿以来,平均五个王室男性,只有一个能活到成年。
现在的军臣单于,更是一个茶几上的杯具。
他的剩下了起码**个儿子,但是,从公开的消息上来看,貌似从没有一个能活到六岁的。
就是现在嫁给刘彻的夏胭脂,其实身体也不是太好,要不是汉室医疗技术水平跟饮食卫生水平高出草原N个等级,夏胭脂恐怕已经死了。
刘彻猜测,这大抵是因为匈奴的王族的基因有着重大缺陷和毛病。
这可能是因为频繁的近亲通婚导致的可怕基因病——以刘彻所知,在匈奴挛鞮氏王族之中,有着特殊的宗种制度,为了维护所谓的挛鞮氏血统纯洁,其宗族内部,兄弟姐妹甚至儿子与母亲,父亲跟女儿之间的乱X行为曾经一度非常流行和普遍。
到老上单于时期,才注意到这个问题。
不再收继生母,同时,严格约束内部乱X。
但祸根即已种下,哪里是这么好清除的?
根据后世的研究,两汉之间,至少有十位单于和五位‘太子’也就是所谓的左贤王,连二十岁都没有撑到。
另外,最起码还有六个单于是连续病死的。
这是清楚记载在史书上的。(注2)
至于那些夭折的,连名字和记录都没有的挛鞮氏王族,就不知道凡几了。
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后世欧陆王室中不也流行了可怕的遗传病——血友病。
这是近亲通婚太过频繁必然导致的基因缺陷。
但在这个时代,谁知道基因病啊?
人们只能将这个问题归结到老天爷头上。
就是民间,都有假如某个女人出嫁后老公很快就死了,就把老公的死归结于那个女人克夫的事情。
何况,匈奴王族的血脉单薄和传承艰难,有目共睹。
军臣更是一个大大的杯具。
他至今也没有一个成年的儿子,左贤王的位置一直空悬。
原本,汉室舆论还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但如今刘彻一指出来。
大家顿时就发出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哦嚯嚯,原来是这样啊……”
于是,大家看向匈奴地图的眼神就变得有些让人害怕了。
既然天子都说了——稽粥氏获罪于天。
那我们消灭稽粥氏,就是顺天应命,在上帝帮助下,自然会战无不胜。
而匈奴人的地盘是如此的大。
哪怕是只有十分之一能耕种,这也是一个几乎不亚于中国九州的热土啊!
更何况,灭了匈奴,传说中的黄金国度,流着奶和蜂蜜的身毒就近在咫尺了。
原本的那几个跳回主和派阵营的家伙,马上就面不改色的重新回到了主战派的立场上。
而且为了掩饰自己曾经主张过对匈奴妥协或者友好这么个黑历史,他们叫嚣起战争来,比谁都要高调,那分贝直接飙到了三千 。
至于军方的那几个将军,更是上跳下窜,恨不得马上开战。
北方的武将集团跟地主们,更是看着匈奴貌似强壮的身体,跟个绅士一样,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可怕笑声。
在这个时代,北方的武人和地主集团,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这个集团立足于过去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之上,深根于汉军各个主力军团和郡国武装部队之中。
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集团的力量,也依然左右着中国的军事、外交政策。
在刘彻上台后,他给这个集团注入了更多的活力和更多的权力、优待,使它返祖,成为了一头跟秦代的军功勋爵利益集团一样的可怕怪兽。
现在,这个怪兽开始感觉到了饥饿。
它已经饿了六十年。
它迫不及待的想要吃点什么了。
于是,它举起刀叉,环顾四周,现在,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填一下肚子,哪怕是毒药,它也会毫不犹豫的吞下去,甚至嚼都懒得嚼。
它看了看匈奴,打量了一下这个充满了卡里路和蛋白质的敌人。
然后它又看了看自己的爪牙。
上次被人卸掉和打碎的几颗牙齿跟爪子,现在虽然貌似开始重新生长了。
但,它们依然很稚嫩,好像还撕不开匈奴身上的皮甲,甚至很有可能要崩掉两颗牙齿。
出于一个猎手的本能,它匍匐进草丛中,继续****自己的伤口。
等待时机。
但这个时候,它忽然发现,在自己的脚边,好像有几只羔羊跟肥美的麋鹿正在觅食。
哈喇子一下子就不可抑止的流了出来。
………………………………
把匈奴的事情搞定后,刘彻就开始忙活起了给薄太后祝寿的事情。
这个事情,刘彻办的还是很高调的。
不仅仅让了梁王刘武以及自己的那几个兄弟还有先帝的太妃们,全部回来给薄太后贺寿。
还准备响应百官和人民的呼声,免除今年的田税,另外赏赐百姓年纪在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皮帛酒肉。
同时还让内史准备,在长安城里举行一个大型趴体。
恩,就是类似后来武帝搞的那个趴体一样。
组织一批杂耍艺人还有唱歌跳舞的艺人,开个大型联欢晚会,与民同乐。
这样子做,虽然花费比较大。
但能有效的跟民间联络感情,同时还能拉近皇室与百姓之间的关系,总的来说,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告状了。
而且,不止一个人。
“陛下,这是齐王、胶西王、胶东王、济南王的联名奏疏……”尚书令汲黯捧着一份紧急从南方发回来的奏疏,对刘彻报告:“另外,长沙王也有奏疏……大抵明日就能抵达长安……”
“嗯……”刘彻接过汲黯递来的奏疏,将之打开来。
抬头就看到了齐王几兄弟的王印。
“臣齐王将闾、臣胶西王卬、臣胶东王雄渠、臣淄川王贤、臣济南王辟光,顿首以奏陛下:昔秦廷以尉佗逾五岭而攻百越,本意乃使中国复周室故土,尉佗知中国极劳,使人上书,求无夫家女三万为士卒衣布,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致使百姓怨声载道,欲为乱者十之有七,尉佗不思上报秦君,下安黎庶,反背主叛上,无人臣之礼,以国家名器,私相授受。
高祖躬行神武,鼎立天下,以中国疲惫,而许南越割据。
岂料越陀狂孛无礼,竟以为中国无人,称帝,用黄屋左纛。
太宗孝文皇帝心怀大德,不欲百姓遭刀兵之祸,乃遣使说陀,使之去帝号而北朝长安。
本意欲以教化安四夷。
殊不料王陀狼子野心,不臣之心越发猖狂。吴逆起兵,南越王陀及闽越王,皆阴以兵助。此皆天下人所共见,而臣等所共闻也。
先帝及陛下加大德,诏赦两越。
不意两越变本加厉,以为中国无人,竟于前月辛卯,长沙国榷市擅以刀兵害我齐鲁商贾十三人,伤数十。
彼辈置陛下甲子诏谕不顾,行此狼心狗肺之行。
臣等皆以为,此是可忍熟不可也!
请陛下加威德于天下,为生民做主!
臣将闾等昧死顿首以闻!”
刘彻看完这篇激情洋溢,热血四溢,充满了爱国主义情怀的奏疏,摸了摸头,有些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从奏疏上看,南越人好像皮痒了?
若齐王、胶东王这些人没有说谎。
南越人确实袭击了长沙国边境的榷市,杀死了中国商人。
不管有理没理,刘彻都打算让南越王赵佗给自己一个交代。
只是,话说,齐鲁诸王这样义正言辞,慷慨激昂,让刘彻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头。
当年吴王刘濞叛乱,你们齐鲁诸王可是没少在其中上跳下窜啊。
在前世,你们这些家伙更是出现在了贼臣名单之中,一个个全部‘死有余辜’。
现在怎么就能这样面不改色的去骂前队友‘狼子野心’‘狼心狗肺’了?
正在心里吐槽,连思路都还没理清楚。
又有宦官进来奏报:“陛下,丞相、大将军、卫尉及将军李息、将军郭武等在殿外有急事求见……”
刘彻闻言,看了看汲黯。
汲黯立刻拜道:“陛下,诸王奏疏直达尚书台,未经其他渠道,臣亦未命人转告丞相等,实不知丞相从何而知?”
丞相周亚夫带着将军们用这么大的阵势来见刘彻,总不能只是进宫来聊天的吧?
必然是因为诸王奏疏之事。
但问题是:这奏疏刚到刘彻手里不过两刻钟,这些家伙就来了。
从时间上算,应该是奏疏刚刚以八百里加急进入长安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北阙城楼下等着了。
看到信使入宫,他们立刻尾随而来。
换句话说——齐鲁诸王在上疏之前,就已经跟这些人中的某些人打过招呼了。
“越来越有意思了……”刘彻笑了一声,随即道:“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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