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西域,白山(天山)脚下,此刻已然变成了一个大兵营。
在军臣的意志下,匈奴人动员了它在西方的十一个部族和其他附庸部族的骑兵,加上从东方赶来驰援的王庭铁杆白羊部族。
目前,军臣的大蠹之下,云集了超过十四万的骑兵。
这是一支在西域无可匹敌,无可阻挡,无可战胜的强大力量。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注视着这支自老上单于击破月氏后,匈奴在西方集结起来的最强骑兵集群。
军臣志得意满,骄傲自得的看着自己麾下的这支大军。
“本单于的这支大军,就算是每个人吹一口气,加起来的力量,也能将白山吹塌,每人吐一口口水,立刻就填满乌孙人的圣湖,在本单于的这支大军铁蹄之下,乌孙人除了跪在地上,低头臣服,献上牛羊和奴隶外,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军臣确实有理由如此自满。
当今世界,除了匈奴外,没有第二个国家或者政权、民族,能轻而易举的集结起如此规模的骑兵集群。
这支无比庞大的军队,每天都要吃掉超过两千头的牛羊。
他们带来的牲畜群,一天就能啃光方圆三十里的草场。
人与牲畜的粪便,每天都能堆成一座山。
哪怕就算不去打那些已经龟缩到了白山以南的乌孙人。
仅仅只是让这支庞大的军队在乌孙人的地盘上这样停留下去,只要一个月,就能将大半个乌孙国土,啃成一片荒漠。
所有的西域国家,都在匈奴的马蹄下瑟瑟发抖。
现在,西域三十六国中,除了乌孙外的其他国家,都已经派遣了使者,携带了大量的物资和财富,来到军臣的王庭前,恭敬的表达了自己的臣服。
甚至有西域王国的国王,亲自前来觐见军臣。
但乌孙人,在这样的军势面前,却没有屈服。
这让军臣火冒三丈,在他看来,当大匈奴云集了如此多的军队,充分的对乌孙人展示了自己的肌肉,那么,乌孙人唯一要做的就是跪到他的脚底下,亲吻他的靴子,并且在所有西域国家面前,向狗一样的摇尾乞怜,请求他的宽恕。
“乌孙人必须得到教训!”军臣恶狠狠的在心里想着。
若有可能,军臣真想将整个乌孙王国都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但他不能。
因为猎骄靡还活着。
只要猎骄靡还活着,乌孙就不会灭亡!
因为,幼子和幼弟,在草原上拥有特权,更别说,军臣脑袋上面还有一个大人物,不希望看到乌孙灭亡。
“母阏氏在龙城可还好?”军臣冷冷的看着那个一脸恭敬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侄子,日逐王伊稚斜问道。
母阏氏,匈奴地位最高的女性。
自老上单于即位后,匈奴就确立了母阏氏制度,以单于生母为母阏氏,母阏氏不在匈奴收继婚制度的约束之内,以避免**。
同时,作为女族长,母阏氏地位尊崇,拥有仲裁族内事务,维系宗种的权力。
其中维系挛鞮氏的血脉纯洁,是母阏氏的最主要义务。
在这个方面,即使单于,也不可以插手母阏氏的工作。
对匈奴人来说,他们完全不在乎女人的贞洁,也不在乎自己的女人跟多少个男人嗨皮过。
他们只在乎一件事情族群的繁衍与壮大以及族群血统的纯洁。
所以,在匈奴,从上到下,都奉行‘收继婚制度’和‘尚杀首子’的传统。
收继婚很好理解,就是老爹或者哥哥死了,儿子或者弟弟接收其的一切,包括女人与财产还有子嗣。
而尚杀首子,则是,匈奴人会将他们从外族娶来的妻子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杀掉。
原因很简单,匈奴人担心,这个儿子不是自己的种。
就如同非洲草原上的雄狮,当它占领一个狮群的时候,会残忍的杀死所有未成年的幼狮,以此保证自己的血脉能得到延续。
在匈奴,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因为有尚杀首子的传统在,一旦妇女丧偶,基本上,她要是敢改嫁,那她的所有子女都活不成,新丈夫会按照传统,杀死所有不是他的血脉的孩子。
不改嫁的话,则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只能实行收继婚制度。
让家中的长子和兄弟,承担起支撑家庭的义务和责任。
而到了匈奴的王族,挛鞮氏这里,这两个传统,就上升并扭曲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了。
在母阏氏的眼里,所有姓挛鞮氏的男人,地位都是相同的。
每一个挛鞮氏的男子,都来之不易!
尤其是,军臣到现在,也只有于单一个儿子活着,其他的男性子嗣,全部都没有活过十岁。
所以,伊稚斜得到了母阏氏的庇护。
这是为了防止万一发生不测,挛鞮氏的统治,依然可以继续。
对于这一点,军臣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心底深处,却是赞同的。
可能中国人无法理解,但对匈奴人来说,父子兄弟叔伯侄子,都是一个整体。
儿子杀了父亲,抢了他的王位,弟弟干掉兄长,坐了他的位置,侄子逆袭叔叔或者伯伯,得到对方的地位,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正如同后来历史上的呼韩邪单于入朝汉天子前,他的大臣激烈反对的那样:今兄弟争国,不在兄则在弟,虽死犹有威名,子孙常掌诸国……臣事于汉,卑辱先单于……
对匈奴人来说,只要单于姓挛鞮就好了。
管他用什么办法得来的!
这大草原上,本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世界。
伊稚斜微微恭身,对着军臣道:“伟大的撑犁孤涂,母阏氏命我带话给您,乌孙的猎骄靡这次肯定是糊涂了,母阏氏已经派人去训斥他了,请您等候数日,相信猎骄靡一定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来给您请罪的!”
军臣早知道会如此。
对于自己的母亲,军臣太了解不过了。
当年,右贤王在的时候,母阏氏就跟右贤王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虽然匈奴人对同族内的男女关系完全不在意,叔嫂私通什么的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但站在军臣的角度来说,这样一个母亲,自然让他脸上没有光彩。
之后,母阏氏庇护伊稚斜,而不是右贤王的其他儿子。
更让军臣心生疑惑。
特别是族内有传闻说,伊稚斜就是母阏氏跟右贤王私通生下的私生子。
这更让军臣警惕不已。
匈奴,实施的不是嫡长子继承制度,更非是传统上人们认为的兄终弟及。
而是更加朴素和现实的,拳头为王。
只要你的力量,比你的竞争者强,那你就是单于。
反之,狗屁都不是!
就像那个被冒顿单于吊在辕门上的头曼单于次子和阏氏,还有那个被军臣砍下脑袋,拿去喂狗的右贤王。
军臣很清楚,母阏氏,要是彻底偏向了伊稚斜,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
“阿母啊,你要是继续这样偏袒伊稚斜,就不要怪我了……”心里默念这样的话语,军臣看着伊稚斜年轻的脸庞,每次看到这张脸,和脸上的那七道疤痕,军臣就恨不得将伊稚斜扒皮抽筋——匈奴传统,每当有至亲之人战死,或者被人杀死,就用小刀在脸上划下一道伤口,让血顺着眼泪一起流下来,铭记这个仇恨。
而七道疤痕,恰恰与军臣在三年前杀死的右贤王和他的子嗣数目对的上。
可惜……
军臣摇了摇头。
在内有母阏氏,外有须卜、兰氏还有呼衍氏的关注和保护下,他不可能对伊稚斜怎么样。
除非他的儿子于单能活到成年。
不然,在匈奴族中,伊稚斜就是天然的下代单于继承人。
为了保护‘少主’那些疯子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
第一次,军臣感觉,匈奴现行的体制,实在是太落后了。
将这些念头抛出脑海,军臣看着伊稚斜,道:“我知道了,看在母阏氏的面子上,本单于将下令,顿兵三日,三日后,乌孙人若不降服,那本单于就只好挥军夷灭之了!”
“日逐王,你去告诉猎骄靡,告诉他,不要逼本单于将他和他的部族视为敌人!”
匈奴的敌人的下场会是怎样,那是毋庸置疑的。
东胡、月氏、丁零和林胡人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所有高过车轮的男子将被杀死,所有女性将掠走,所有孩子将被贩卖为奴隶,所有的牲畜,都会被抢走。
甚至,为了杜绝后患,匈奴人会在水源下毒,用大量的尸体,充填到敌境的河流和湖泊中,使之变成一个瘟疫横行,疫病肆虐的地狱。
伊稚斜低下头,跪到军臣脚边,道:“您的意志,伟大的撑犁孤涂!”
出了王帐,伊稚斜冷笑几声。
他可不是来调停的和平使者。
恰恰相反,他是来散播死亡和恐惧的战争使者。
“可惜了啊,南方的汉朝居然不上钩……”伊稚斜看着南方,有些失望的想着。
对他来说,若是这个时候,南方的汉朝在背后对军臣来一刀。
那么,配合现在的乌孙,他就能很完美的挑起匈奴本族内部的贵族,对于军臣的失望和反感情绪。
在匈奴,单于可以胡作非为,可以残忍暴虐,但独独不能让人失望。
一旦让部族的人失望,那么这个单于也就离死不远了。
………………………………
与匈奴这边的气势汹汹,趾高气扬不同。
乌孙人此刻已然是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担忧。
整个西域,没有人能比乌孙更清楚匈奴的强大。
哪怕是一对一的情况下,乌孙人也远远不是匈奴人的对手。
那些看上去矮小的匈奴人,其实四肢极为强健,耐力也非常好,每一个匈奴男人,从四岁开始,就骑羊了。
稍微大一点,就会乘上马驹的背。
十岁左右,他们就会被授予各种作战的技巧。
幅员上万里的庞大国度中生存的无数附庸和从属部族,为这些匈奴战士的成长,提供了最基础的保证。
通过作战掠夺的奴隶和财富,进一步解放了这些人。
很多匈奴骑兵,实际上根本就不放牧,他们有奴隶帮他们放牧和照料草场。
他们只需要不断磨砺自己的技巧。
而乌孙与之相比,远远不如。
在面对十四万匈奴骑兵的威逼下,乌孙国内,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投降派。
右候遮休与中候撒斯,就开始在私底下埋怨,昆莫给乌孙招来麻烦。
一些塞人与月氏贵族,甚至已经做好了,匈奴人杀过来就投降的准备。
松散的氏族王国体制的缺陷,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好在,如今的昆莫猎骄靡,在乌孙各氏族中都拥有庞大的无人能及的声望。
作为现世神一般,为乌孙各阶层膜拜。
所以,现在,猎骄靡还能控制住局势,军队方面,依旧保持了忠诚,甚至旺盛的战斗意志。
“现在的情况是不打一仗,这个事情就没办法善了了!”猎骄靡对他的两个儿子说道。
昆盾与泥莫都低下头来道:“耶耶英明,事实确实如此!”
作为乌孙的高层,他们都很清楚,假如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在匈奴骑兵面前屈服,那么,以后,这个草原上就没有乌孙人说话的地方了。
乌孙从此就将支离破碎,成为匈奴人的走狗和炮灰。
就像白羊、楼烦、休屠、昆邪这些部族一样。
而这是有志于草原霸权的乌孙人所绝对无法接受的。
“但怎么打,却有讲究……”猎骄靡站起来说道:“绝对不能跟匈奴人有大规模的冲突,那样的话,哪怕是取胜,我乌孙也要灭亡!”
这是事实!
乌孙的力量,在匈奴面前,只是一个小儿。
输了还好,左右不过是给匈奴人去当狗腿子,炮灰。
猎骄靡知道,以他在匈奴国内的关系和地位,单于庭也不会太过苛责。
但要是在大规模冲突中赢了,那对乌孙,简直就是噩梦了。
匈奴人一定会集结他所能集结的力量,对乌孙赶尽杀绝。
而在战争中产生的仇恨,也会迅速冲散猎骄靡在匈奴国内的关系和人脉。
到那个时候,除非乌孙能彻底击败匈奴,将匈奴人打回原形,肢解那个庞大的让人恐怖的帝国,不然,乌孙人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而这一次,不会有冒顿和老上来帮助、扶持了。
“所以,我已经决定,带领部族,再西撤一百里,到列河(伊犁河)去,能跟上我们的匈奴骑兵,肯定很少,我们在列河旁设伏,吃掉他们,最好是活捉大部分,然后,再派人带上美姬、牲畜和奴隶还有黄金去请求军臣的宽恕……”猎骄靡看着远方,道:“假如这样还不行的话,那我们就只有臣服了……”
猎骄靡很清楚,他的国家与匈奴的力量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到那个时候,若是军臣依然坚持己见,不肯接受乌孙的和解善意,那么乌孙除了臣服外,真没有其他选择。
但以猎骄靡对匈奴的了解,他觉得,很大概率上,匈奴人不会冒着风险,一定要乌孙彻底臣服和归降。
因为那极有可能会导致一场残酷的战争。
附庸部族什么的,死再多,匈奴也不会心疼。
但万一要是折损了几千个乃至上万个本部部族男子,那单于的位置也会不稳。
就像南方那个汉朝一样,猎骄靡觉得,只要让匈奴人知道,乌孙人不会轻易屈服,那么,在没有太大的利益和仇恨的前提下,匈奴人不会冒险。
只是,这样还是不保险。
想了想,猎骄靡看向自己的次子,问道:“大禄,你不是跟伊稚斜有些联系吗?你派人去联络一下,最好鼓动伊稚斜在军臣后方造反……”
尽管这个可能性很低,但,也不得不去尝试一下。
万一成功了呢?
泥莫还未答话,忽然,帐外传来侍从们的声音:“昆莫,龙城的母阏氏的使者来了!”
猎骄靡一听,立刻站起身来,脸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快快有请!”
母阏氏的使者的到来,终于让猎骄靡找到了一条能稳妥而且不失体面的下台机会。
但猎骄靡却不清楚,这位母阏氏的使者,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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