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战和(2)

匈奴的单于庭此刻正在其祖先安息之地龙城。

此时,匈奴的祖地龙城,并未迁走。(注)

依然在幕南故地。

假如要按照后世的地理来判断的话,那应当是在内蒙古境内。

此地依山靠水,水草丰盛,是匈奴人最重要的宗教政治中心之一。

按照传统,每年的五月,匈奴帝国的所有头领人物,都要在龙城祭祖,大会诸部,并给他们所信仰的原始萨满教的诸神,奉上祭品,祈祷祖先和诸神的保佑。

而通常,在五月之前,匈奴人就会在龙城做好各种祭祖和祭神的准备。

军臣单于,此刻,就率领着他的王庭主力,驻扎在此,为祭祖和祭神,做着各种准备。

需要指出的是,匈奴人跟大部分的草原游牧民族,在此时与中原汉族一样,有着共同的图腾崇拜:龙。(注2)

而且,中原的龙,与草原的龙,大体上在形象上相差无几。

都是背生双翅,鳞生脊棘,头大而长,颈细腹大的应龙。

只不过,在中国,龙被神化为皇权的象征。

而在匈奴等部族,龙依然是神。

并且是原始的萨满教极为崇拜的一种图腾神。

仅次于天地日月之下。

匈奴的祖地龙城之名,也是因为,传说,匈奴人的祖先,曾在这里目睹了巨龙飞天,于是,后来的匈奴历代单于,皆在死后,将自己葬于此处。

久而久之,在这龙城附近,形成了一个城市。

只是,这个城市是有时效性的。

通常,它在秋冬荒废,而春夏繁荣。

直至老上单于在位时,扫清了整个草原的所有部族,击败一切挑战者,匈奴人成为东亚霸主。

匈奴人才开始在龙城安置一些定居的人口。

这些人,常常是年老的匈奴贵族和祭祀。

算是匈奴人初步走出愚昧,开始步向文明的一个象征——在以前,匈奴人老了,就可以去死了。

根本不会有人关心养老这种事情。

而之所以有这样的改变。

说起来也是好笑。

因为,这样的改变,是在汉朝刺激下,诞生的。

当初,老上单于与汉室太宗孝文皇帝在位的时候。

中行说,作为史上第一位汉奸,负责与汉朝使团打交道。

简单的来说,就是打嘴炮。

在当时,汉与匈奴之间的关系,大抵相当于二十世纪的米帝与苏俄之间的关系。

两个大块头,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但掂量掂量了对方的体格后,不约而同的放弃了这个想法。

既然全面战争打不起来,那就只好嘴炮了。

在嘴炮领域,汉室全面占优。

抓着匈奴人许多不普世的地方,大喷特喷。

虽然,中行说口才不错,强行掰回来一些。

但就跟毛子一样,匈奴人也是知道羞耻的。

被人喷了以后,当然会有所改进了。

这龙城定居一些老弱贵族,而不是跟过去一样,让这些老头子去死,就是其中一项改进。

当然,也就只有贵族,而且是大贵族能享受这样的优待。

至于牧民跟奴隶?

那就只能呵呵了。

此时,长期定居在龙城的匈奴贵族,包括了上一代的单于老上的两个弟弟以及冒顿时期的两位祭祀。

这些人,哪怕是军臣,也要以礼相待,至少,在面子上要做足姿态。

许多问题,都要象征性的咨询这些老人。

此刻,在单于的王帐之中,军臣,就以一位好好学生的模样,对着几位坐在他下面的长者发问:“月氏人的行踪已经确定了,他们在这个名曰大宛的西域之国四千里外的阿姆河,确实正在准备进取身毒……诸位长者,以为,我大匈奴,该如何应对?”

只要有明确的方向,想要找到月氏人,这一点都不难。

更不提,大宛人实际上恨死了月氏人。

二三十年前匈奴与月氏争夺草原霸主的地位。

失败后的月氏,西迁伪水河。

迁徙过程中,月氏人将大宛与其母国的联系给斩断了。(注3)

直到现在,大宛人依旧无法与其母国联系上。

而且,实际上,大宛这些年来一直饱受月氏西迁带来的苦果:大量定居在阿姆河附近的游牧民族被月人击败后,闯进大宛境内,并与大宛的希腊征服者后裔发生战争。

大宛人当然恨死了月氏人。

自然,匈奴人很轻易的就从大宛人那里得知了月氏人在那里以及月氏人的近况。

果然与从汉朝传出的情报一样,月氏人已经在大宛以西的伪水地区站稳了脚跟,并且重新兴盛了起来,还建立了王庭。

只是,问题是:大宛人不肯向匈奴开放国境。

这是肯定的。

大宛人虽然知道匈奴很强大,但是,开放国境给匈奴,这跟举手投降没有区别。

大宛人又不傻,谁不知道,开发国境和城市,任由匈奴军队进出,这等于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匈奴人去决定。

另一方面,大宛人对于自己的城市的防御强度,非常有自信。

他们的城市的防御体系,源自他们的祖先从希腊带来的希腊式的邬堡。

这种邬堡的防御力非常强,匈奴人近距离观察后发现,其边境上的要塞仑头、郁成等城市非常坚固,防御体系完备,城中假如粮水不缺的话,足够其坚守大半年。

更麻烦的是,大宛境内,就是一般的小城镇,也采用类似的城堡设计。

缺乏攻坚能力的匈奴人,对这些城市,真是一筹莫展。

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利用匈奴骑兵的快速机动性,绕开这些坚城,攻其必救,攻其核心,将其城市里的守军,调动出来。

跟汉朝打了六十年,这方面,匈奴人的经验无比丰富。

只是合计一下后,匈奴的决策层就已经拿出了好几个方案。

此刻,军臣跟这些老贵族老祭祀,其实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并没有真的要询问或者采纳他们意见的意思。

这些老家伙,也知道自己的角色。

单于能让他们在这祖地养老,还享受过去的待遇,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一个个纷纷表示:“一切唯大单于之意,臣等老朽,唯俯首而已……”

军臣闻言,满意的点点头。

他其实只是想试探而已。

右贤王那个贼子,在老一辈的匈奴贵族里,拥有很大的人望。

军臣想要西进,幕南地区那些顽固的老家伙们,就要清洗掉一些。

不能让他们在后方捣乱!

匈奴历代单于的教训,告诉军臣,前方的战争,并不可怕,后方的内乱,才是真正致命的。

尤其是,匈奴人有着悠久的弑君传统。

见到老家伙们,都不敢议论大政,军臣就放心了。

这些老家伙的精气神,都已经尽丧,不可能再翻什么浪花出来了。

这样,他就能专心致志的西进,为匈奴帝国开疆拓土。

军臣正踌躇满志之时,忽然,一个年轻的匈奴贵族,走进帐中,对着军臣施礼,跪在地上拜道:“伟大的撑犁孤涂,休屠王、白羊王发来急报:汉军出塞,杀我牧民百五十人,掳数百,长城各市,绝。”

军臣闻言,唆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汉匈交往六十年,没有一年不打仗。

就是去年,两国和亲条约签订后,边境上也偶有擦枪走火——沿着长城巡逻的两国骑兵,总会出些二愣子,自作主张的干些傻事。

但,在两国高层的控制下,这些擦枪走火,最后都变成了误会。

而且,两军交锋,技不如人,被人杀了。

不管是汉室还是匈奴,都没有那个脸,为这些家伙出头。

但这主动攻杀对方的平民。

却意味着战争。

尤其是汉室!

汉匈历史上,几次大战,除了那些匈奴蓄谋挑起的主动侵略外,汉军只有两次主动出击。

一次是平城,新生的汉政权通过平城之战,让匈奴人明白了,汉人不好惹。

一次是河南,这次,汉太宗用右贤王那个蠢货擅自攻击上郡,杀戮汉民的名义,动员了八万五千大军,发动河南战役,彻底将匈奴逐出长城。

“到底是怎么回事?”军臣勃然大怒。

在这西进的紧要关头,军臣可不想南方先跟汉人打一场胜负未知的大战。

现在的汉军,可不是平城时的汉军了,甚至不是五年前的那个汉军了。

以军臣所知,汉人的骑兵部队的规模已经比五年前增加了将近一倍,大量新式武器,换装,长城一线的汉军,甚至实现了全铁器化。

这让汉军一下子就在装备上跟匈奴军队,拉开了距离。

虽然军臣并不觉得,汉人换装后,匈奴就打不过了。

但对方的战斗力,确实是增加了。

而且,汉军也有能力,主动在野外与匈奴骑兵进行骑兵追逐战了。

通过这几年来的一次次的小规模接触和摩擦,军臣对此已经确信无疑。

因而,若有可能,军臣并不想跟南方的汉人交恶。

西方那些软弱的王国还有世仇月氏人,以及传说中富庶无比的身毒国,才是他现在最想征服的地方。

当然,假如汉人真的想要挑衅匈奴。

军臣也并不介意调动军队,教训一下自己的那个女婿,让他老实一点。

在这方面,军臣有着绝对的自信——只要动员幕南地区的部族,军臣就能凑出十万骑兵,这十万骑兵,足以将汉人的长城防线给搅个鸡犬不宁。

但那又怎样?

长城边上的那些要塞,哪一个是好啃的?

像云中这样的坚城,匈奴人不崩掉几颗牙,恐怕连城墙上的砖都打碎不了。

所以,这样两边都讨不了好的买卖,军臣是不愿意干的。

他相信,汉人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

军臣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了:又有一些兔崽子,干了惹恼汉人的蠢事!

汉匈交往几十年,彼此对双方都有了一定了解。

都很清楚对方的底线在那里。

像军臣就很清楚,两军摩擦,汉人绝对不会这样暴躁。

只有杀了他们的平民,袭击了他们的村庄,他们才会这样的愤怒。

单于暴怒之下,没有人敢隐瞒。

那个年轻贵族跪在地上,回答:“回禀撑犁孤涂,是休屠王的左骨都侯手下,带人袭击了一个汉朝的村庄,杀了一些汉人,掳走了村中的其他人……”

“休屠王?”军臣冷笑两声。

休屠部族在军臣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个部落,从前是右贤王的死忠。

至于那个左骨都侯,军臣记得,此人,好像过去曾经跟着右贤王两次入侵汉地,捞到过不少好处。

“派人去休屠部落,告诉休屠王,他那个左骨都侯,和他的部族,立刻给本撑犁孤涂动身,前往西部,去跟左贤王报道,准备参加对大宛人的战争!”军臣冷然的做出决定。

主动袭击汉人的村庄,这等于撕毁和亲条约。

但是,不管他多讨厌哪个擅自行动的左骨都侯,也不管他多厌恶休屠部族。

军臣也不能对直接责任人(休屠部族)以及擅自行动的那个左骨都侯,做出任何明面上的惩罚。

更不提拿他们去给汉人道歉了。

更别说,军臣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当年,右贤王擅自撕毁和亲条约进攻上郡,杀戮边民,最终导致汉匈大战,匈奴彻底失去对汉室内部的影响力,被全部逐出中国境内。

但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被老上单于,调去西边,负责进攻月氏。

在结果上来说,右贤王是非但没惩罚,反而升官了。

如今,军臣也只能这样选择——把擅自挑衅的人调开,打发去西边,免得他再闯祸。

至于汉朝那边,也必须给个交代。

不然,万一汉朝发起疯来,对河套发动攻击。

军臣虽然不怕——骑兵交战,匈奴还没怕过任何人。

只是,以汉匈两国的体格和实力来看,现在开战,很有可能,会打成消耗战。

十几万甚至几十万骑兵,相互在边境上大眼瞪小眼。

何必呢,有这个时间,西边那里,早抢了十几个国家,带回了几万奴隶了。

而且,与汉朝开战,等于重心难移,对军臣没有半点好处不说,还平白给了幕南那些有二心的部族壮大自己的机会。

思虑许久后,军臣终于做出决定:“去把须卜且雕难叫来,另外,前不久,左贤王不是从大宛那里带回了几个白人奴隶吗?一起送来,让须卜且雕难,带着这些奴隶,还有本撑犁孤涂的国书,去长安,去跟汉朝皇帝谈判,边境互市,必须重启,两国也不能开战,另外,叫须卜且雕难,跟北海阏氏取得联系,以后这样的事情,再有发生,北海阏氏应该尽到她身为大匈奴子嗣的义务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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