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府官吏的带领下,刘彻的御驾撵车,浩浩荡荡的驶进一座村庄之内。
这座村庄,名为‘甲里’。
跟现在多数汉室农村一样,这甲里的屋舍,大都是用竹子或者木板搭建起来的。
能住砖瓦房的,不是地主,就是官宦。
汉室的竹屋设计很有意思。
基本是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住人,下层是牲畜圈。
而且,多数屋舍在设计上采用了木梁承重的设计。
这样的设计使得,在实际上,汉代大多数建筑物的墙壁,本身并不承重,只作为隔断之物。
换句话说,哪怕墙壁倒塌了,房屋也不会崩塌。
刘彻饶有兴致的透过撵车的车帘,观察着外面的农舍。
听着农舍里的牲畜圈中传来的猪羊牛的叫声,刘彻只感觉心中暖洋洋的,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农民能有余力去饲养牲畜,特别是猪牛羊这样的大型牲畜,本身就证明,百姓的生活已经保持在温饱线了。
若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他们哪来的余财和能力去养猪牛羊?
少府可以在其他方面作假,譬如,把这村子里的谷仓都填满粟米和小麦,让人把村庄内外的道路和卫生清理一遍,给小孩子们穿上新衣裳。
但少府的官僚绝对不会去其他地方牵来牲畜,放到农户的牲畜圈。
不是他们不能,而是他们想不到。
撵车在村子里的一个砖瓦房附近停了下来,少府令岑迈过来请示道:“陛下,甲里三老在车辕外恭请圣安!”
刘彻微微掀开车帘,就见百余名民众,整齐的在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带领下,在道路两侧跪成两排。
刘彻连忙道:“快去请长者平身……”说着他自己也是连忙在宦官们的搀扶下,走下撵车。
在汉代,三老阶级的地位,甚至要高于士大夫阶级。
当然,通常担任三老的人,基本都是出自士大夫阶级。
宋明的‘读书人’阶级,团结起来,能让官府噤声,连宦官集团都害怕。
你以为这样就牛逼了吗?
但汉代的三老更牛逼!
宋明的读书人,还要靠舆论绑架和挟持,来威迫官府。
但汉代的三老的阶级,却完全不需要这样做。
他们的政治地位,有法律保障,有全社会的支持和承认以及尊重。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曾经亲自拟定诏命,布告天下:吏民敢有骂三老者,逆不道!许(三老)出入官府节弟,行驰道中;(三老)列市贾肆,勿租,比山东复!
这个诏书的意思,就是,不管官员还是百姓,胆敢侮辱、辱骂三老者,一律视为‘大逆不道’,三老准许自由出入除皇宫外一切官衙帅帐,行走在包括御道在内的所有道路,任何人不得阻拦,三老做生意,开店铺,任何人不得向其征税,三老所种的土地,以及三老的家人,终生免除一切赋税,待遇与山东老兄弟看齐。
而在汉代,山东老兄弟,就跟天朝的老红军,老八路,老新四军是一个地位。
与汉代的三老相比,宋明的读书人阶级,战斗力简直弱爆了。
所以,即使刘彻这个皇帝,在一位三老面前,也要给予其必要的尊重和优待。
以显示,天子尊老敬老养老的态度,与汉室国策‘以孝治天下’呼应。
换句话说,只要汉室还坚持‘以孝治天下’为根本国策,三老的社会地位与政治地位,就有足够的保障。
但与宋明的文人集团相比,汉代的三老阶级,却几乎没给国家和官府找过麻烦。
答案很简单。
在汉代,想当三老,有一个硬性条件。
这是刘邦规定的。
三老必须年满五十岁,有修行,能率众为善。
在这西元前,人均寿命不足五十的时代,一个人能活到五十岁,基本就要考虑自己的后事安排了。
这样入土半截的老人,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必然日趋保守。
这样的人,纵然给他特权,也不会跟年轻人一样,想要靠着这特权,博取功名利禄,大好前程。
特别是许多三老,都曾经是某地实权致仕官员。
退下来后,他们甚至可能会用自己一生所得做一些造福乡梓的事情。
譬如修桥铺路、整修水利,甚至开办一些原始的私塾,教育乡中子弟。
像刘彻现在的内史田叔,数年前,致仕在家时,就带着乡中子弟,开挖渠道,整修道路,忙的不亦乐乎。
这甲里的三老,也是如此。
这位三老名曰王政。
今年六十三岁,生于楚汉争霸之时,少年时,曾从长安名士浮丘公门下听讲。
这位浮丘公,来头极大。
他是荀子的嫡传弟子,秦汉之交时,天下闻名的名士巨子。
门下弟子桃李满天下。
如现在汉室鲁儒派的领袖申公,楚儒派的开创者楚元王,以及楚元王之子楚夷王,俱曾在其门下听讲。
这位浮丘公,在历史上虽然地位不显,甚至鲜有人知道。
但是,倘若没有他。
儒家现在的情况,可能不比墨家好多少。
这王政当初在浮丘公门下听讲时,资质不是很好,因此,成就也不大。
靠着师兄弟们的提携,才最终混了个县丞。
旁人当县丞,少说也得捞个十万八万,再致仕回乡。
但王政为官,却是极为清廉。
当了近二十年县丞,依然是两袖清风,甚至连官服都是缝缝补补的。
致仕回乡后,甚至因为没有了俸禄,只能卖掉家里的田产。
这可真是个悲剧!
但随后,地方官就发现了自己治下出现了这么一个致仕后,居然不得不变卖家产度日的同僚,于是将他的名字上报到内史,内史又报给丞相府,当时主政的丞相是故安候申屠嘉,申屠嘉大手一挥,就将此人放进了上林苑,任命为这思贤苑中的三老。
当然,那个时候,思贤苑还不叫思贤苑。
恩,这又是个喜剧了。
刘彻想着王道昨天报告的关于这位三老的资料,心里也是一叹。
这汉室的公务员工资,看来是时候增加了。
不然,这清官一声清苦,甚至连家人都养不活,临老了甚至不得不变卖田产。
这岂非是鼓励人贪污?
而且,官员俸禄,确实是很低。
一位千石县令,一岁俸禄,不过一千石粟米,外加些赏赐以及来自刍稿税的补贴。
撑死了也不过折合一万钱的收入。
平均月俸不过千钱。
当初,故丞相申屠嘉,位于人臣顶端的堂堂列侯,家中下人、仆役,居然不过十人!
前世时,现在的丞相周亚夫,最后之所以绝食而死,是因为他儿子倒卖军械,被人举报。
那他儿子为何要倒卖军械呢?
答案是,他儿子觉得,老爹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得为后世准备,赚点丧葬费用,不能让老爹到了地下,还跟在人间一样清苦。
申屠嘉、周亚夫,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不贪不拿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所以,汉室现在朝野上下,贿赂成风,甚至宫廷之中,都存在无数钱权交易,就可想而知了。
刘彻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光明正大的给官员们加薪。
当然,刘彻知道,加薪不能解决贪官的问题。
该贪污的人,你就算给他加薪一百倍,他也照贪不误。
但起码,不能让好人白白遭罪。
况且,加薪后,说不定能挽救一些本来不愿贪污的人呢?
譬如,考举后担任地方官员的士子们。
现在,他们倒是还可以凭借理想和热血而奋斗。
但理想与热血和激情又不能当饭吃。
时间久了,刘彻担心,这些人也会被先下的官场同化。
而这次视察,是个不错的机会!
带着这样的念头,刘彻走到那位三老跟前,亲手将之扶起来,道:“长者折煞朕了,快快请起!”
又对百姓们道:“父老乡亲们,快快请起罢!”
这思贤苑,就是刘彻最后的大本营,老巢和最坚固的要塞。
作为刘彻太子时的封地,潜邸之所。
毫不夸张的说,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了刘彻,这里生活的百姓,依然会坚定的支持和拥护他。
这是被历史证明的事实。
前世,刘荣被自杀后,最后为刘荣守陵和祭祀的人,是来自其太子苑的百姓。
历史上,武帝太子刘据兵败自杀前,最后为其尽忠的部下,也是来自其太子苑的兵将。
自然而然,刘彻也对这些自己的死忠、脑残粉有着格外亲切的感觉。
‘父老乡亲’这四个字,即是刘彻对这些人的报答。
不要小看了这四个字。
这天下,谁敢为难皇帝的父老乡亲?
不想混了吗?
最起码,这些人从此就将远离一切苛捐杂税,甚至,会有上层的官吏,主动照顾他们。
这个世界,永远不缺乏捧臭脚和拍马屁的。
三老王政巍颤颤的站起来,驻着鸠杖(又称几杖,因其柱头常常雕成鸠型,所以俗称鸠杖),对着刘彻一拜,道:“臣政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
刘彻低头打量了一下王政的模样。
这位三老的模样,已经是苍老至极了。
满脸都是皱纹,甚至连身子,也是干干瘦瘦的,持着鸠杖的双手,更是如同老树皮一样干硬。
对于这样一位终生恪守本份的人,刘彻素来是非常尊重的。
虽然根据资料显示,这王政当官的时候,政绩和能力并不突出。
他与已经告老的紫光禄大夫石奋一样,是靠着勤勉和本份为官。
只是他命没有石奋好,终其一生,在仕途上成就有限。
即使告老以后,担任三老,也没带着百姓,做出过什么显著的成绩。
他就像这个时代多数的老人一样,忠诚、勤勉、节俭、本份、踏实。
不过,这样也怪不得他们。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特征。
石奋、王政那一代人,入仕之时,当朝秉政的人叫萧何、叫曹参、叫王陵。
这三位汉初名臣,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爱用老实人。
甚至曹参为了推行他的政治理念,故意成天酗酒,不理政务,将大权下放,让地方自治,无为而治。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刘彻至今所见到从那个时期走过来的大臣、名人,基本上都或多或少的,不可避免的有着相同的特征。
“长者年齿几何啊?”虽然早已知道王政的岁数,但刘彻还是装模作样,一脸真诚的问道。
“回禀陛下,老臣年已六十有三!”王政叩首答道。
刘彻连忙让王道扶着他,不让他再这么跪拜下去。
这老者身体很不好,万一要是在叩拜过程中出了事情,那就惨了!
“长者是秦末出生啊……”刘彻感慨了一声,对左右大臣道:“想当初,高皇帝兴义师,除暴政,扫群雄,打下这汉家江山,才有了今日的太平时光啊,朕见长者,就不由得的回想起了当初那些追随高皇帝打天下的元老勋臣,功臣列侯,可惜,朕年少,未能识诸臣之相!”
“陛下思慕祖宗之功,至孝也!”周围的马屁精立刻就拍马称赞。
刘彻却挥挥手,制止了这群马屁精的拍马,将少府令岑迈叫过来,命令道:“岑卿,朕思慕太祖功臣,惜哉当世元老凋零,所存于世者,不过故安候申屠嘉,北平侯张苍等寥寥数人,朕以为,若不趁着这些元老勋臣在世,还有人可以佐证、可以记录、可以垂询,待其故去,恐后世子孙,再不识先祖之功,不明祖宗筚路蓝缕,艰苦创业之难!”
“朕命汝为凌烟阁大使,持节征询天下元老功臣,故旧部曲,为高皇帝一百零八列侯,做传,著于竹帛,明于天下,再诏能干巧匠,为高皇帝功臣,于上林苑中择址,勒石刻像,使功臣之名,永垂青史,功臣之貌,永存人世!”
岑迈一听,大喜特喜,立刻就跪下来拜道:“陛下思慕祖宗之功,下诏列书作传,颂扬功臣,明忠贞上下尊卑,臣迈愚钝,不明所以,愿以此渺渺之身,为陛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誓起凌烟阁!”
虽然岑迈很清楚,他要是去做那个所谓的‘凌烟阁大使’,肯定就要卸任少府之职。
但是……这凌烟阁大使……
这可是天大的肥差,最好的镀金之旅!
毫不夸张的说,干完这一票,那他岑迈,就等于拥有了一张通向三公的通行证了!
这还不止!
为功臣修书作传,勒石刻像。
这要得到多少列侯,世代富贵的贵人的人情啊。
这事情办完,不出意料,他岑迈及其家族后代,都要受益无穷!
只是,唯一的问题是……
岑迈抬起头,看向刘彻,迟疑片刻后,问道:“陛下,臣迈昧死以奏:高祖功臣中,淮阴、梁王彭越,燕王卢绾,如何处置,臣愚钝,不明所以,又诸吕乱贼,何以自处?臣以不明,敢请陛下明示!”
这可是很要紧的事情!
老刘家虽然不玩文字狱,但是,这些敏感的事情,也没人敢触动。
刘彻也是迟疑了一会。
感觉这些事情确实很棘手。
要论功,这些人一个都绕不过去,需要给出一个说法来。
淮阴侯韩信,战功卓著,说句不夸张的话,汉室建立的过程中,若无韩信,可能会非常艰难。
梁王彭越就更悲剧了。
这位秦末群雄中的巨头,本来就是割据一方的人物。
楚汉双方都要拉拢他,但他最终选择上了刘邦的贼船,上了船,再想下就难了。
而且,刘邦杀彭越,至今仍然为人诰病,毕竟,彭越当时并没有想造反。
刘邦杀彭越的理由是‘反形已具’。
但到底反形在那里?刘邦就扯东扯西,简直与后世米帝推翻萨达姆,号称伊拉克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借口有的一拼。
而且,更重要的是,当初刘邦本来已经逮住彭越,经过了廷尉审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彭越并无任何谋反的意思与动作!
本来,彭越都已经被刘邦释放了。
但是吕后在中间插了一手,劝告刘邦:彭越是英雄,既然已经得罪了,索性杀了吧。
于是,彭越就悲剧了……
这个事情,不管是石渠阁里的太祖起居录,还是史家记载,民间故事,都有传说。
假如说彭越什么的,还可以打个马虎眼的话。
那么,诸吕,就是没法子打马虎眼,混过去了。
不要以为诸吕外戚都是草包,都是废物!
那是汉室长久以来的宣传给人留下的印象。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嘛。
失败者,自然会被贬低一无是处!
但是,吕氏外戚的军功与战功,却是想抹杀也抹杀不掉的。
譬如周吕候吕泽,战功之高,韩信也不能比,功劳之大,萧何也不如。
汉家江山,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吕泽带兵打下来的!
假如说吕泽的侄子、儿子们是虎豹的话,那吕泽就是当之无愧的狮王!
什么陈烯什么靳歙、丁复、傅宽、蛊逢,这些战克之将,都是吕泽的小弟。
吕泽在世时,正面刚过秦军,踢过项羽,摆平过韩信。
即使后世的史记,太史公司马迁再怎么避讳,再怎么掩饰,再怎么用春秋笔法,也不得不在《史记》中写下周吕候‘发兵佐高祖定鼎天下’这句话。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刘邦彭城大败,输掉了最后的**,就差裸奔了。
是吕泽在下邑,收拢败兵,安定人心,团结部将,激励士卒,联络彭越,从而有了中国历史上有史以来最大的翻盘!
想厘定历史,吕泽就绕不过去。
就像后世天朝,想厘定解放军的战史,你绕的过永远健康那座大山吗?
刘彻闭目沉思一会,然后道:“淮阴、周吕,作传,刻像,不名!”
嗯,后来宣帝刘询,也是这么对待霍光的。
意思是功劳我承认,但是,你丫就是个罪人,要知道,直到西汉末代皇帝,西汉政权依然在拼命绞杀所谓的‘霍逆余孽’,直至东汉刘秀,重新厘定历史,才认可了霍光的功劳,在那以前,霍光这个名字连提都不能提。
“梁王彭越……”刘彻看向远处,长长的出了口气,老祖宗做错了事情,也不是不能承认的嘛,刘邦后来不也下令厚葬彭越了?况且,刘彻现在连项羽都原谅了,承认了他反秦的功劳,总不能再揪着彭越的小辫子不放吧?
在政治上,有时候,承认一些错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杀错了就杀错了呗!
反正,梁王彭越在民间早就被平反了,历代汉室天子,也都有认可之语。
刘彻也不过是做个最后的总结而已。
当然了,祖宗的颜面,还是顾忌的。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些春秋笔法了。
刘彻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赐谥曰:梁荒王,命河南郡有司,重修陵墓,以诸侯王礼遇之,许三户守陵之人!”
于是,下面的人立刻就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叩首道:“谨遵圣意!”
所谓荒王,谥法有曰:好乐怠政曰荒,淫于声色,怠于政务也。
跟彭越后来,倒是挺相合的。
更重要的是,天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你们不要揪着彭越的死不放嘛……
多写其功劳,写他的战功,至于死因嘛,一句话就可以带过,不要多提,不要多写,也不要多问。
实在不懂,可以去请教一下史家,什么是春秋笔法。
韩信、彭越、吕泽,这三个最大的地雷既然已经排除了,那么其他敏感人物就好处理多了。
“卢绾,仍以长安候记之,勒石画像,勿有避讳,功是功,过是过,自有青史明辨!”对卢绾,老刘家还真没任何愧疚。真要说起来,对不起老刘家的人应该是卢绾才对!
况且,现在卢绾的后代,在匈奴为东胡王。
这个抗匈统一战线,还是要努力维护的嘛。
甚至,为了统战需要,给卢绾脸上涂些金子,也不无不可。
“长沙王吴苪,单列一传,号为世家,做长沙王世家一书,直抒汉家礼遇功臣之厚!”刘彻负手吩咐着。
这又是为了统战需要了。
是做给三越看的。
让三越的贵族们知道,老刘家还是很大方的,放心亲汉吧,朝廷不会亏待你们!
另外,则是考虑到了可能接下来还需要用到吴苪的大名,去说服和拉拢越人部族首领。
别看吴苪死了这么多年了,但在三越境内,奉吴苪为主的部族,也还是有许多。
“诺!”岑迈立刻叩首拜道。
刘彻点点头,嘱咐道:“卿记得,此事,要与朝野诸臣,士大夫,广泛商讨,征询意见……”
这话就说的太露骨了。
意思是,要是某人大家反对的太激烈,那就不要为难了。
这历史毕竟是胜利者书写的。
而现在的胜利者,毫无疑问就是朝堂诸公。
万一要是韩信啊吕泽啊什么的实在反对声音太大,就不用管了。
刘彻才没那么傻,为了历史问题,闹得朝野分裂,玩出一个大礼仪啊党争一类的麻烦。
“诺!”
刘彻满意的点点头。
他相信,今天以后,民间一定会广泛流传‘圣天子思慕功臣’的故事。
就让吹捧和神化来的更猛烈一些吧!
顺着这个由头,刘彻就又道:“昔者,功臣佐朕皇祖,底定天下,开太平盛世,今宇内安宁,糜有兵革,此士大夫百官群臣之功也,功必赏,过必罚,此先王之教!”
“拟诏:朕闻上古圣王治世,必酬功臣……今士大夫佐朕,治理天下,夙兴夜寐,勤勉诚恳,乃有宇内方宁,朕虽不德,亦愿与之同享天下盛世,自今以后,百官臣工,凡有所任,皆在其俸禄之外,别列两项,曰:津贴,曰绩效。
津贴者,视秩比俸禄高低,予以补贴,请有司议之,定其员额多寡。
绩效者,赏也,以其治下去岁所得赋税较之前岁所增之数,取百一之数,嘉之!”
这官员的工资,肯定是要增加的。
不加不行。
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那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千里当官,最后落得个晚年不保,这样的傻事,谁愿意干?
比起工资多支出的那点钱,这上下其手,贪墨的数量,可能是百倍,千倍!
因贪污和中饱私囊,造成的损失,那就更不用说了。
刘彻至今记得,那河东郡郡守周阳由造的孽,以及河东郡官场的糜烂程度。
想要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甚至蔓延到全国。
就必须要加强监管和监督,更要增加下面人的收入。
不然,没有好处,谁跟着你混啊?
老婆孩子都养不活,傻子才会当清官!
当然,仅靠增加工资,是避免不了贪污的。
所以,才要再加个绩效奖。
根据官员治下GDP增长的数额(现在主要体现在税赋上)来给予分成。
虽然不过百分之一。
但一个大县,户口一两万,每户都增加百分之一的税赋额度,那钱就不少了。
津贴是作为官员的生活补贴,而绩效,则是奖励其努力工作。
更重要的是,刘彻清楚的认识到了,在这西元前的封建社会,妄想着以一人之力,就让天下人都跟着你走,那是做梦!
必须要有一个稳固的坚实的统治集团来帮助他,辅助他,完成他的梦想。
而这个集团,必须是也只能是他一直讨厌和提防的官僚集团。
官僚集团,没有好坏。
只有坏和更坏之分。
而且,随着时间的延续,官僚集团必然会把手伸向其他地方。
正如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的情况一样。
开国之初,官僚们都很老实,随着时间的延续,它越来越腐朽,越来越堕落,越来越贪婪。
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你都能闻到它们身上散发的浓烈刺鼻的腐臭味道。
不仅中国如此,西方也是如此。
想要避免官僚集团最终堕落成无可救药,腐朽至极,忍无可忍的反动集团。
唯一的办法,是尽量保持它的活力,让它的大部分肌体,保持活力,有着新陈代谢,有着新鲜血液。
让它不再是一潭死水,而是有着外界的活水流入。
可惜,这是人类无法做到的事情。
官僚集团天生就自带瘟疫,任何人进了这个集团,只能拼命抵御其他腐死组织的侵蚀和影响。
强如天朝太祖,也只能让这个集团,在其在世时,收拢爪牙,蛰伏片刻,但一个不小心,它们就又跑出来了。
刘彻自认为自己连天朝太祖的一个指头都不如。
自然不会做那个净化官僚集团,完成人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梦。
他唯一能做的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拿着鞭子和刀子,鞭打和监督官僚集团,让它的大部分组织,保持一定的活力。
但是,你要不给好处,拉拢官僚们,不占据大义名分,在舆论上压制他们。
显然没办法办到这些。
基于种种考虑,刘彻决定,学习后世的公司管理吧,给下面的经理和部门主管一定的股权激励。
百分之一的新增赋税额度奖励,即能刺激那些真正有能力办事的官员,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阻断官僚集团与地方豪强的同流合污。
因为很显然,在农民身上是没办法收到太多的赋税的。
只有那些富得流油,家产百万、千万甚至万万,奴仆数以百计的大地主、大商人才是真正的肥羊。
官员们想要多得绩效奖,就一定要看死了这些家伙。
新增赋税越多,他们拿到的奖金也越多,而且升官也更快。
当然,跟任何政策一样,这个政策,有着很多风险。
譬如说,肯定会有官员拼命剥削和凌迫百姓。
也肯定会有官员,干出许多为了政绩而政绩的事情。
类似的故事,早在穿越前,刘彻就看多了,看腻了。
像天朝的那些拆迁书记,挖坑市长,拿出花名册,随便点一点,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对此,刘彻的应对是,加强御史大夫衙门的权威和监察御史的独立性。
并且,准备在御史大夫衙门下,增设刺史部门,专门监督地方郡县的赋税和财务情况。
同时,逐步扩大和加强绣衣卫的组织、人员,强化特务政治。
另外就是,逐步从考举出来的士子中,选择那些被证明过,有能力的人,去担任地方亲民官,逐步淘汰现有的官僚。
毕竟,比起旧官僚们,新官僚们无论是良知还是道德,都大大超越。
至少,考举出来的士子,在地方做官这一年多以来,绣衣卫总共才报告了十几起贪墨不法行为。
当然,加强民间监督能力,也是势在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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