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等以为,昌武侯身在前线,知道和掌握的情报肯定比臣等远离前线的臣子要清楚得多,昌武侯能做出这三个方案,想必也是有着自己与诸将佐的分析在其中……”三位参谋尚书商议了之后,对刘彻说道:“且单就昌武侯所给出来的只言片语,臣等也无从判断……”
刘彻听着点点头,郅都这次送回来的是用信鸽传递的奏疏。而信鸽传递信息,自然就限制了奏疏的内容,只能尽量简短。
真正的详细作战计划,现在应该还在路上,恐怕等到郅都出兵,都未必能够抵达长安。
但,现在刘彻必须在仅有的这些信息和情报下,做出判断。
应该批准哪一个计划?或者交由郅都自己临场判断?
刘彻想了想,对那三人道:“卿等就目前掌握的情报和信息,为朕分析一下,郅都的这三个方案,哪一个更好一些?或者说,卿等有些自己的看法?不妨都说出来!朕一直就提倡,参谋官要多说话,大胆预测,小心假设,认真推演,不要怕担责任,参谋的任务就是提出自己的意见!”
自马邑之战后,刘彻和汉室就尝到了参谋军官的甜头,不断的加强了参谋军官的建设力度。
各大野战军,都已经在校尉这一级别的部队里普及了参谋官。
此时的汉家参谋军官团的建设,在刘彻看来,至少达到了拿破仑时期的普鲁士。
总参谋部的体制,已经在萌芽了。
未来,汉家出现一个与太尉平行的总参谋官,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三位参谋尚书相互看了看,然后一人拜道:“陛下,臣觉得,昌武侯可能忘记或者说遗漏了一个问题……”
“嗯?”刘彻看着此人,他认得,这是他三个月前刚刚任命的战史尚书尹不害,此人祖上是城父严候尹恢,不过,现在的城父候国早在元德三年就不小心被刘彻的aoe波及而被废黜。当代的城父候被廷尉直接拿了送去修长城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但这尹不害,与尹家的关系却早就已经很疏远了。
从他祖父开始,就已经与城父尹家分家了。
当然了,对于任何一个中国人来说,光耀门楣,或者说重振家声,就是他们人生奋斗的目标和方向。
尹不害也不例外,他现在的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复家。
重新恢复先祖的光荣,接续断绝的香火,重新建立起一个尹氏侯国。
所以,他的表现欲很强。
早在武苑受训的时候,他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最终被推荐给刘彻。
刘彻在看过他履历后,就丢给他一个战史尚书的官职。
让他去负责管理、整理和编辑汉军所有有记录的军队档案和作战历史。
你可以将这个看做是一种磨砺,但也可以将之看成一种打压。
因为,刘彻见过太多像尹不害这样充满了表现欲的人了。
古有赵括,未来有马谡,现在殿中就有一个……颜异……
年轻,不经磨砺没有遇到过挫折的得意之人,最终必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尹尚书请试言之……”
尹不害却是小心的抬起头,精心的选择着措辞,双眼之中满是炙热的火花,他知道,这是自己难得的能够在军国大事上在天子面前展示自己的时刻,他必须把握住!
“陛下,臣奉命为战史尚书,检点各部战史记录和各司马以上将佐之战场笔录……”尹不害叩首道:“臣发现,诸司马校尉将军,以及各被俘之匈奴贵族、大将,都曾经共同提到过,引弓之民,逐水草而居,其以邑落为家,合则如鸟之集,败则如云之散……”
“嗯……是有这样的记载……”刘彻点点头,看着尹不害:“爱卿想说什么?”
“但……臣深研之后发现,匈奴或者说所有的引弓之民的结构,并非我汉家所设想的那样!”尹不害深深的拜道:“我中国之士,向来以为,匈奴所谓邑落即是我中国之户也,匈奴所谓氏族,或是我中国之宗族也,匈奴所谓部族,或为中国之郡县也……”
“但实则不然……”
“匈奴之邑落,非我中国之户,匈奴之氏族也非我中国之宗族,匈奴之部族更非我中国之郡县!”
刘彻听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点了点头。
中国人确实有一个喜欢将自己代入别人的角色去思考的坏习惯。
总觉得我们是怎么想的,别人也应该是怎么想,我们是如何生活的,别人也应该会这样生活,我们的追求是怎样,其他人的追求也应该如此。
而这是大错特错的。
尹不害见此情况大喜,信心也更加足了,他接着道:“经过臣翻查了无数档案和记录,还专门询问了各归义列侯,臣以为,匈奴之邑落,与其说是家庭,不若是一个捆绑在一起的禽兽之家,其非以德孝,乃以强弱定上下……”
这都不需要去举证。
匈奴人,包括了其他所有这个时代的游牧民族,都不会养老。
更别提什么敬老了。
一个人若是老了,没有劳动力了,就只能自生自灭。
不会有人去照顾和赡养他,因为其他人连自己都难以养活!
而引弓之民奇葩的收继婚制度和匈奴人流行的宗种制度,更是给了中国士大夫们一万个理由来抨击他们是禽兽。
“至于其氏族,就更与我中国之宗族毫无关系,同一氏族之中,至少有大半是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它部甚至是敌寇的后代!”
刘彻听到这里,终于感觉有点意思了。
这尹不害说的没错,游牧部族,从来就不是一个以血缘为纽带的民族。
或许他们的高层贵族是这样的,但是下面的成员来源,就五花八门了。
可能是抢来的,也可能是自己主动投奔来的。
这都很正常。
历史上匈奴人只用了十几年就成长为整个草原的霸主,拳打汉室,脚踢月氏,压扁东胡。
而在匈奴人发迹前,他们的部族的人数甚至可能已经只有数万。
短短十几年,就膨胀成为了一个控弦四十万,镇压世界的巨无霸。
在这个过程之中,匈奴人吸纳的月氏、东胡甚至是汉人流民,恐怕超过了他自身的数倍。
而且,很奇妙的是,当一个草原帝国消亡时,他那些战败的人民,通常都会毫不犹豫的投靠胜利者。
譬如根据汉书记载,历史上乌恒和鲜卑的先后崛起,都是建立在吃匈奴的基础上。
尤以鲜卑人最厉害,他们曾经一次吃下了超过数十万的匈奴部众。
这意味着什么呢?
刘彻兴奋的站了起来,对尹不害道:“卿很好!很好!”
他走到地图前,内心充满了无穷信心,他第一次有了彻底解决幕南问题的完全信心。
因为……
游牧民的民族特性决定了他们不会是一群忠贞不屈,誓死追随自己的主子的人。
恰恰相反,游牧民是生存的高手。
甚至可以说,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生存赢家。
既然是生存赢家,那什么自尊啊自傲啊骄傲啊这些东西,就都可以丢掉了(当然不排除有人有这样的想法但至少多数人是这样的)
一个人为了求生,能做出什么事情呢?
刘彻曾在后世的新闻上见过,地震海难或者飓风幸存者,靠吃虫子喝尿液甚至是吃人肉活下来的例子。
后世人尚且如此,那么现在这个西元前的世界之中,一群生存高手,在面临生死攸关的困境时,他们会做什么选择?
这还需要考虑吗?
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难道还会是去大喊着我是引弓之民,死也不跟你们这些冠带之民做朋友?
这不现实!
在排除了无数种不可能的假设后,剩下来的唯一解释就是——幕南各部东撤和北撤,其实根本不是在要挟汉室,而是这些渣渣心虚了,他们害怕汉军一来,自己的部众就会四散而逃,为了自保,也为了维系自己的地位,他们选择了逃。
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各部都在撤,但撤离方向不一的问题!
这也解释得通,为何向来一盘散沙,甚至曾经大打出手的幕南各部同时选择了跑。
尹不害得了表扬,心里面高兴万分,但嘴上还是谦虚的道:“这是臣的本职工作,陛下命臣整理战史,臣就留了个心眼,专门关注了匈奴各部的组成和结构方式……”
刘彻拍拍对方的肩膀道:“朕希望爱卿再接再厉,争取早日将战史的编辑工作完成!”
战史是军队的历史,也是承载一支部队的灵魂。
自马邑之战后,羽林卫和虎贲卫率先搞了自己的战史记录制度,每一个校尉部,每一个司马部,甚至每一个队率,都有着自己的独特番号、标志和历史。
这些历史和荣誉,将激励每一个后来者,让他们明白,他们加入的是一支怎样光荣的军队!
但,其他部队的战史建立就相对复杂了,毕竟,很多老牌部队,甚至都已经经历了数次重建了。
所以,刘彻才要设立这个战史参谋官,来协助各部建立自己的战史。
而在另外一方面,熟悉了战史,也就熟悉了军队的组织和基本结构,更读通了一部名为《怎么作战》的名著。
历史上,普鲁士最杰出的总参谋长老毛奇,就是从战史处走出来的天才。
得到天子勉励后,尹不害连忙拜道:“既蒙陛下不弃,受臣以重托,臣必殚精竭虑,为陛下鹰犬走狗……”
战史的建立和整理,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誉。
最初尹不害接受此职时,差点睡不着觉。
“爱卿好像还有话要说?”刘彻笑着道:“那就快说吧……”
“圣明无过陛下……”尹不害拜道:“臣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
“嗯,那卿接着说……”刘彻一摸头,笑道。
“陛下,臣以为,幕南各部,此刻或许根本没有形成任何的联盟或者同盟……”尹不害道:“臣以为,幕南诸部,或许大部族,会以为我中国为虎狼,然其中小部族,就未必了……”
“陛下不妨命昌武侯诱之以利,示之以恩,以千金买马骨之姿,而封一二忠心部族之主为候,如此,幕南各部将不攻自乱!”
刘彻听完尹不害的话,手指在手背上点了点,觉得挺有道理的。
对于中国来说,幕南这个地区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但问题是,其实就算是改土归流,编户齐民了,汉家也没有这么多的基层行政官员,特别是能够在草原上立足的基层官员来设置郡县。
在战略上来,对汉家而言,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实现对幕南的全面有效控制和管理。
至于这汉化和同化,那就需要时间来慢慢完善。
本来,其实,郅都就算荡平了一切反抗,镇压了所有不服,最后,刘彻还是会选择用引弓之民制引弓之民的方案来过渡。
最多不过是从楼烦军、忠勇军之中安排大批士兵卸甲归牧,转为地方官。
但,这些人最多只能控制核心和重要区域。
边边角角的犄角疙瘩里,必然存在许多阳光之下的阴暗角落。
在未来数十年的时间里,这些地方都可能是一个羁绊的状态,不过再没有人能挑战汉室的统治而已。
所以呢,尹不害所言,确实可行。
丢几个所谓的列侯之职位,再弄几个侯国给几个忠心的狗腿子,来给其他人当模板看。
将那些与汉室敌意不高,还可以抢救的部族与那些铁杆反汉的部族区分开来。
“谁是朕的敌人?谁是朕的朋友?”刘彻在心里想着,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他叫来颜异,下令:“尚书丞,制诏吧,就按尹尚书的意思拟诏,然后马上以飞鸽传给郅都,让郅都依计而行,另外,再给朕放话:倘能迷途知返,臣服大汉,接受护匈奴将军安排者,皆既往不咎,能率人来归者,朕更当嘉勉之,其以所率归降之人数为计,百人以下,赐田宅金钱,百人以上,为游徼,千人为县令,万人可为郡守,封关内侯!”
刘彻就不信了,草原上的苦哈哈们,还能忍得了这个诱惑?
尤其是那些中下层的贵族们!
他们又不姓孪鞮,也不是主子的继承人,凭什么不带人来归?
当然了,这只是政治和心理攻势,只是一种鼓动手段,真正要解决问题,恐怕还是需要军队一战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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