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身工制度,恶贯满盈,如雷大耳。
任何上过中学思想政治课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可怕的制度陌生。
与这个制度相比,就算是奴隶制,其实也是温情脉脉,充满了人文主义关怀的。
至少奴隶主还是将自己的奴隶视作财产和工具的。
但包身工们对资本家来说,却不过是消耗品。
就如如今临邛的程郑婴和卓王孙的矿山中的那些奴工一般。
死了就死了呗!
老爷们可不会管他们的死活,这批死了,还可以再弄下批。
反正,又不是自己的财产。
关中的包身工的出现,大约可以追溯到一年前。
但因为关中农民如今普遍生活不错,至少不会饿肚子。
所以,豪强地主贵族们无从下口。
直到半年前,刘彻开始重建长安,让他们想起了在这个长安城里,可还生活着数十万的市民。
其中至少有一半,属于极困家庭。
更妙的是,这些人不像农民,有着土地,且还与墨家关系亲密。
在关中,你动了农民,搞不好,会有吃饱了撑着爱多管闲事的墨者干预。
这些祖宗现在可是惹不起的!
每一个墨家的墨者,尤其是墨苑里的墨者,都有着直入未央宫,君前独奏的权力。
但在长安城之中,由于种种原因,墨家的墨者很少出现在市井闾里(这其实是刘彻对墨家的要求,刘彻是不可能允许墨家将自己的基层组织建设到长安城里来的,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绝对不允许!这个长安城,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主宰者,一个人民的救星,那就是神圣的汉天子!)
没有了墨家的干预和阻扰,这些渣渣需要摆脱的,不过是法家的干预。
至于你想指望儒家的君子们来主持公道?
呵呵,那也得君子们愿意屈尊降贵,来到这些贫民区才行啊!
至于对付法家?
只要程序正确,且有着契约在手,倒是不害怕法家的人能搞出什么动静。
即使有那么一两个愣头青要搅局,在官商贵的联手面前,也翻不起浪花来。
要不是刘彻出于某些考虑,将廷尉衙门也给搬到了这章台街,恐怕他现在看到的情况要遭的多!
说不定,可能还将看到大批的狗腿子在闾里之中,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这也是刘彻选择来这章台街,而不是去那些可能情况更复杂的闾里的缘故。
他还真有些担心,有些笨蛋会狗急跳墙。
但在这里,就无妨了。
当然,作为皇帝,面对这个事情,其实他是很尴尬的。
毕竟,他已经在法律意义上,严格禁止蓄汉人为奴。
虽然在同时,放开了准许贵族、地主大规模蓄夷狄奴的口子。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中国,反蓄奴,总是伴随着风险和危机。
历史上王莽反蓄奴,反兼并,然后被怼死了。
这就是前车之鉴!
这些事情,刘彻心里清清楚楚。
所以,他才会放纵至今。
但现在,他却不得不出手了。
原因很简单——这里是中国!
他望着车帘外表面平静的闾里,嘴角溢出一丝冷笑:“真以为,章丘之变不会再现吗?”
元德三年六月章丘之变,济南王刘辟光人头落地,随之四王谢幕,到元德四年,因为牵连到此案之中被诛杀的官员超过一千人!
整个齐鲁地区的千石以上官员,有七成不是被诛就是被赶回家种田。
超过五百个大家族被流放,卷入案件之中的人,数以万计。
至今,齐鲁诸国,都依然能感受那一次大清洗的可怖和可怕!
这也是汉室立国至今最大的一次清洗。
时隔四年,居然又有人在走钢丝,他们难道以为,关中的百姓都是不会反抗的吗?
一旦长安城的百姓受不了,出现大规模暴动。
那么,要死的人,恐怕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说不定,三公九卿也要被拖下水,板子打下来,整个朝野上下无人能幸免。
道理很简单——神京受乱,惊扰两宫,宗庙受扰。
即使刘彻也要去祖宗面前谢罪。
两位太后也得闭门谢客,静思悔改。
作为辅佐天子的丞相、御史大夫,还敢活着吗?
丞相、御史大夫既然自杀,那九卿还有脸坐在朝堂上?
九卿回家种田了,下面的参与者、策划者还能跑的掉?
到时候,必是大军开进长安城内,全副武装的军队,将在绣衣卫的引导下,挨家挨户的抓人。
抓到人就直接拖到东市腰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彻其实是来救一些渣渣的命的。
只是,这些渣渣未必领情罢了。
不过不要紧,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清洗朝堂上下。
事实上,自登基以来,刘彻就一直在计划着来一次大清洗。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某些老家伙,占着茅坑不拉翔,让刘彻很苦恼。
偏偏,长久以来,无论刘彻怎么暗示,他们都不肯致仕。
实在太不给面子了!
………………………………
马车在章台街的一个闾里的巷子前停了下来,刘彻走下马车,立刻就有着侍卫过来簇拥。
他抬起头,看了看这个闾里前的牌坊,其上名曰:东三里。
意思就是章台街东部第三闾里。
从少府的报告来看,这个闾里总共住着三百余户人家,在长安城里算是一个中型闾里了。
“公子,此处就是壮士阳唯遗孀所居的闾里了……”一个侍中小声的报告着。
刘彻闻言点点头,选择此处,是他有意为之的。
因为,做任何事情,总要有一个由头,也就是切入点。
总不能说,皇帝大摇大摆的走进闾里,视察民生吧?
这不符合贵族们三观,也不符合游戏规则。
但,若是皇帝忽然想起一个战斗英雄,一个烈士遗孀,想要去看看她过的好不好,生活是否如意,这就没问题了。
若在这个过程里,发现了烈士遗孀,为国家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妻子后代遭受不公对待,天子拍案而起,怒而追究。
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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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刘彻这一行的到来,马上就引起了附近的几个游侠的注意。
众所周知,长安游侠与商贾、贵族之间,存在着诡异的寄生联系。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游侠们其实就是商贾、贵族们豢养的打手和狗大腿,黑手套,脏事、坏事都是他们在做。
这样就可以规避风险。
哪怕出事,也可以推给替死鬼、临时工,与人品高洁的纯真君子、士大夫们完全无关。
都是可恨的不法分子在打着我得旗号搞事!
更何况,此地与廷尉官署距离太近,更需要小心应对。
万一跑来一个廷尉的愣头青,非要管事,怎么办?
这时候就是游侠们登场的时候了。
威逼利诱,无非就是那么几套。
实在不行,再从上面施压,总可以找到办法解决。
总之,一直以来,这些家伙就是靠着类似手段,遮掩着、掩盖着。
但可惜,刘彻是有绣衣卫做耳目的。
且在这个长安城里,广布密探。
若只是小打小闹,可能刘彻不会知道。
但他们搞的这么大,绣衣卫又不是瞎子,且绣衣卫至今都是一个笼罩在神秘之中,难以为外界所干涉的特务机构。
于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暴露无遗了。
但,这些人不知道啊!
至少,下面具体办事的人是肯定不知道的。
至于上面那些知道绣衣卫的存在与可怕的渣渣,还想着卷入这样的案子,想捞好处,那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这几个游侠一看到有着贵族公子哥,居然在这章台街下车,马上就警觉起来。
有人回去报信,也有人凑了上来,想要接近刘彻一行,眼睛之中更是颇为不善。
刘彻却是懒得理会他们,只是一挥手,就让随行的侍卫将他们拦在一边,不许靠近!
“我家公子,也是你们可以接近的?”侍卫们眼睛一瞪,就将他们驱离。
但这些家伙却不死心,盘亘在附近。
刘彻懒得理会他们,带着司马相如以及十来个随从走进闾里之内。
与此同时,暗中负责保护刘彻安全的数百名便衣士兵,或者装扮成行人,或是乘着马车,或者推着货车,在这章台街之中密布警戒哨所。
章台街的各个路口和主要通道上,更是忽然间来了一队队士兵。
甚至有人在某些主要路口放下了姗栏,对过往行人进行检查,理由是:奉执金吾命令,严查过往行人。
这个理由勉强可以接受,因为执金吾确实常常会抽查某一段地域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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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走进东三里之中,长安城全面改造过后,各个闾里的宅院就全部标准化了。
尤其是在中下层百姓之中,所有宅院都三室一厅,有些类似后世农村的院落,但更加原始。
只是由于全部用了红砖砌墙,所以比过去的土砖机构更牢固,也更干净。
三百多个小小的院子,按照着统一的排列,次第延伸进了巷子深处。
几个衙役打扮的男子在巷中巡视。
只是,看他们那副无精打采和懒洋洋的模样也就知道,他们其实压根就不在乎住在这里的百姓的死活与安全。
若是在戚里和尚冠里,则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哪里的巡视官吏,日夜不休,尽职尽责。
甚至每天都还有着军队巡逻,保证安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是后世米帝的华盛顿,曼哈顿的富人区与皇后大道的贫民窟的安保力量和治安人员的素质,就是天差地别!
更何况是在这西元前?
在事实上来说,在贫民窟的闾里安排治安人员和官吏,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这些人看到刘彻一行,立刻就跟哈巴狗一样的赶着趟子上前来拜道:“某等拜见公子!”
刘彻看了看这些家伙,问道:“尔等可知阳唯遗孀所居何处?”
阳唯是去年的燕蓟之战中关中许多自带干粮前去从军的一个小伙子。
不过很可惜,他没有带着荣誉与军功归来,反而战死沙场,甚至埋骨异乡。
讲道理的话,他的遗孀和家人,应该会得到军方的善待。
甚至搬进专门为军属准备的闾里,受到相对好的优待。
这些军属闾里,一般都是环绕在戚里和尚冠里以及北阙附近,有着良好的闾里环境,甚至,闾里的孩子还可以享受贵族富商们开设的私塾的免费教育。
但可惜的是,阳唯上自带干粮从军的。
他并不隶属于任何一支汉军。
且直至战死,也未披上汉军的战袍。
于是,在法律意义上,他属于为国捐躯的英雄,其灵位也被迎到了凌烟阁,名字被刻到了石碑上。
但问题是……
因为他不属于任何一支军队,所以,没有军队接受他的遗孀。
也就是说,除了法律规定的抚恤费用外,他的家人无法享受任何其他优待。
而在事实上来说,现在的汉室战死者抚恤跟十年前没有差别。
一个士兵战死,抚恤金额不过三五千钱而已。
对那些战死者的遗孤和家人们来说,国家抚恤其实只是零头。
真正重要的是各个军队内部的福利。
像是这次长安改造,那些隶属各个野战军的遗孤和遗孀们就全部被集中安置在了各个老长官的家宅附近,在实际上来说,对他们承担保护和赡养义务的是他们的父亲丈夫生前的长官。
这个制度很有效的增强了军队内部的团结和向心力、集体荣誉感。
但也带来了许多问题。
其中,类似阳唯这样自带干粮,没有团队的人,一旦死了,那基本上是白死了。
自马邑之战以来,类似阳唯这样特例在关中已经有了数百户。
刘彻也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窘境。
但可惜,他是皇帝,不可能天天来思考这些问题。
于是就拖到了今天。
而如今,类似阳唯这样的人家,却成为了刘彻破局的关键。
你想想看,阳唯,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军人,而且是一个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军人。
就像宋明时代,哪怕你连秀才都不是。
但只要穿上儒服,读过书,在文人士大夫眼里,你也是自己人。
若在旁的事情上面,或许文官们不会管。
但你若是被粗鲁的丘八们欺负了,还欺负的特别惨。
君子们必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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