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群星璀璨。
黑夜里的皇宫影影幢幢,唯有乾德宫依旧灯火通明。
殿内很安静,殿外廊下立着的两名小太监,双目四处逡巡,如临大敌一般。
远处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梆——梆梆!三更了,平安无事……”
左边的小太监吁出口气,看向右侧太监,刚露出个轻松的微笑,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就掉在了他脚边。
啪嗒!
小太监脸色倏地变白,转动眼珠子慢慢看向那块木牌,哆嗦着小声道:“来,来,来了。”
右侧太监也吓得不轻,却还知道反应,搬过身后早就准备好的木梯架上横梁,利落地爬了上去。
“你,你小心些,看到什么就喊,侍卫就在边上。”小太监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横梁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阵凉风吹过,让木梯上的太监打了个寒战。
他壮起胆子再仔细看过一遍,对小太监说:“什么都没有,把牌递上来,我放回原位。”
小太监弯腰捡起牌子,战战兢兢递给了他。
这是每座宫殿门前横梁上都会放着的辟邪牌,用桃木制成,刻有天禄兽,用于镇门挡恶。
这几日,太监们之中暗暗流传着一个说法,每到夜半将至三更,那块牌都会掉下横梁,当差的人放回原位后,隔一会儿又能无缘无故地掉落,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下来的一样……
那太监放好辟邪牌,下了木梯,两人再齐心协力将木梯平靠在身后的墙角。
“还是没见着人吗?”小太监牙齿都在咯咯打战。
“没有人,但是我看见了几只猫爪印,应该是被野猫推下来的。”大太监轻拍着手上的灰,“放心吧,绝对不会是那些东西,咱皇上是真龙,那些东西能靠近这乾德宫吗?”
小太监听到这话,瞧瞧身后透出灯光的门扇,想到此刻真龙天子就在里面坐镇,心里安了些,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再站在放着辟邪牌的横梁下。
“好哥哥,咱们换个位置吧,我心里还是瘆得慌,背心凉飕飕的。”
大太监允了,两人便调换位置站好,乾德宫外又恢复了安静。
片刻后,横梁上被挡住的一小片角落里,那团不起眼的阴影突然动了起来,蜷缩的身体舒展开,形成一只猫的模样,背上还背着一只小包袱。
那猫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肉垫落在横梁上,走得悄无声息。待慢慢走到殿门正前方,再前肢撑地坐下,圆溜溜的眼睛从门扇缝隙看向殿内。
几缕烛火将它照亮,那毛色纯白如雪,光滑如缎,身形比普通猫要大上一圈,也要圆胖,似猫非猫,竟然是只幼豹。
幼豹眼珠子紧盯着殿内书案后的那道身影,虽然距离隔得有些远,中间还隔了层纱帘,却丝毫不影响它的专注。
看了片刻后,它将包袱转到胸前,伸进爪子一阵摸索,待取出来时,粉嫩的爪心里就拢着一块板栗糕,再喂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吃着。
在这过程里,它那双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道门缝。
片刻后,一块糕吃完,它舔干净爪子,满足地调转头,视线又被身后的那块木牌给吸引住。
辟邪牌被那名太监放上来时,没有放在横梁正中,方向有些歪斜,一头靠向横梁边缘,一副碰一碰就会掉下去的模样。
这模样对幼豹似有莫大的吸引力,它右前爪动了动,像是想向前探又被自己强行收住,眼底也出现一丝挣扎的情绪。
它扭过头看向一旁,可那双眼珠子又转向木牌的方向。它将两只前爪揣进怀里,但圆脑袋旁的两只耳朵,一直在兴奋地颤动。
幼豹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它将包袱背好,往木牌方向走了两步,伸出右爪,将那块木牌往横梁外拨了拨。
木牌一半悬在横梁外,这样欲掉未掉的更是充满诱惑,幼豹左右看了看,将右爪伸了上去,待到触碰后,再嗖地弹出肉垫中的爪尖。
辟邪牌和爪尖相碰,终于没能坚持住,斜斜坠落向下。
啪嗒!
哈!
幼豹咧开嘴,眼底闪过快乐的光,在那小太监发出呻.吟一般的哭腔时,它扭头看了眼殿内的那道身影,再顺着横梁迅捷地奔了出去。
一弯新月划过重檐殿顶,映照出那只奔跑纵跃的小小黑影。它跃下高墙,熟练地在园林里穿梭,提着灯笼巡逻的宫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有什么闪过,待定睛看去时,依旧只有幢幢树影。
玉清宫位于皇宫西北角,是一座不起眼的偏殿,曾经住过前朝被打入冷宫的妃嫔,后面就一直闲置着。直到最近,那殿中似是住进了人,白日里有提着食盒的小太监进出,夜里也会掌上了灯。
此刻玉清宫大门紧闭,只挂着两盏灯笼,一条黑影却从对面的林中窜出,飞快地钻过围墙下的一处水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院子。
月光将它皮毛照亮,白得似个雪团,正是刚才那只呆在乾德宫外的幼豹。
幼豹放缓了步伐,一边频频扭头去看最右侧的房间,一边鬼鬼祟祟地穿过院子,停在正中那间房的门口,抬起小爪子轻轻推门。
吱嘎……
陈旧的门扇发出声响,启开了一道缝。在右边房间亮起烛火的同时,幼豹从门缝钻了进去,冲到最里面的大床旁,纵身一跃,钻进了纱帐。
右边房间的门被拉开,走出来一名三十出头的太监,他端着烛台来到正房门前,看到那半阖的房门,脸上现出疑惑之色,连忙推门走了进去。
一豆烛光掩映,照出屋里那架大床,透过朦胧纱帐,勾勒出其中一道人影。
太监将烛台放好,轻手轻脚走到床旁,抬手撩开垂落的纱帐,现出床上睡着的人来。
那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小巧的下巴陷入被中,露出微微嘟起的唇。皮肤毫无瑕疵,显出一种白皙又细腻的质地,宛若上好的玉。长而卷的睫毛覆在紧闭的下眼睑上,像两排鸦翼。
“洛公子……”太监试着轻唤了声。
床上的少年没有醒,看上去睡得很香甜。太监没再出声,只伸手替他将被角掖好,放下纱帐,轻手轻脚地往屋外走去。
待到关门声响起,床上睡着的人也睁开了眼。
那双眼又大又圆,眸子灿若晨星,哪里有半分曾睡着的样子?
少年掀开被子坐起身,竟是赤.裸着身体,他摸过枕头边的衣服窸窸窣窣穿好,撩开纱帐下床。
一双骨肉均匀的赤足落在地毯上,他快步走向墙角的红木立柜,松垮垮挂在肩上的绸料睡衣发出摩擦轻响。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他却熟练地避开那些挡住路的桌凳,像是黑暗中也能视物一般,径直去窗边书案前坐下,取过了一本卷册和一支笔。
他一边将笔尖含在嘴里濡湿,一边翻开了卷册。
册里装订着一刀上好的宣纸,纸张雪白柔韧,整册空白崭新,只有第一页画着串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黑墨团。
每个墨团看似不成章法,实则形状相似,都有五个小瓣,上面四瓣,侧面一瓣。乍眼看去,就像是稚儿趁父亲不在,在他书册上胡乱涂上的一串梅花。
少年将笔尖从嘴里取出,唇上已经染了一抹黑,他颤巍巍地落笔,动作笨拙地描摹,在那串墨团后涂上了朵新梅花。
看着那墨团,少年抿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按个爪!
今天又是见到漂亮哥哥的一天。
太监回到自己屋,已经没有了睡意,他合衣靠在床头,盯着那朵烛花,又想起一个月前,他在乾德宫值夜的那个晚上……
殿宇一角的掐丝珐琅双鹤香炉冒着缕缕白烟,整个大殿散发着淡淡的檀香。造型古拙的盘龙含珠水漏,每过一刻便有水珠滴落,坠入下方的金座莲盘,发出滴答轻响。
宽大书案后坐着的人俊美且年轻,苍白的脸上是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眉宇间带着几分阴郁。
元福屏息凝神地站在殿旁,微低着头,用余光留意着书案后那道执笔的身影。
太监不能直视主子,却又要注意到主子的需求,必须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安静的殿宇里,羊毫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身旁壁上的烛台,偶尔会发出哔啵一声灯花轻响。
御前总管成公公在这时匆匆进了殿,至书案前呈上了一样东西,又在小声禀报什么。
元福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往那方向瞥一眼。
片刻后,等到成公公退出殿宇,书案后的人站起身,慢慢踱步往外走,那片绣着金龙的黑袍下摆,停在他低垂的视野中。
“元福。”皇帝年轻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奴才在。”
昭帝叫了人后却没有了下文,元福心中暗自惴惴,半晌后,终于偷偷抬起了眼。
昭帝整张脸都隐没在烛光阴影里,只能看见那高挺的鼻梁侧影和锋利的下巴轮廓,透出帝王天生的气势和威严。
元福心中一颤,即刻收回视线,目光下落时,瞧见他手心托着块不大不小的瓷片,正暴露在烛光下,白底青花纹,反着柔白的光。
元福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宫里常见的一类碗碟瓷片,普通细瓷,城郊的官窑烧制,是他们太监宫女专用的碗碟。
他不敢妄自揣测,只屏息凝神地站着。
片刻后,昭帝不辨喜怒的声音终于响起:“元福,你即刻带着红四去一趟湥洲,给朕接个人进宫。”
“奴才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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