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影浓垂处〔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方谨侧目, 问道:“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自从我和二皇兄起了争端,我寝食难安, 总怕自己在宫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二皇兄没有参加今晚的宫宴。他仍然被软禁在嘉元宫。”

方谨一边向前走, 一边低声问:“他的私事,与你有何干系?”

华瑶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二皇兄的母亲是萧贵妃。皇后与贵妃都是尊贵之人, 我开罪不起。”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的宫灯明明灭灭,方谨蓦地驻足。她和华瑶的影子重叠在一处,姐妹二人的距离极近。

方谨神色不变,依旧从容道:“妹妹与我同坐一辆马车,随我出宫吧。”

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

方谨嘱咐道:“我能帮衬你一时,却不能日日夜夜地看顾你。晋明软禁一事,涉及朝堂纷争, 也牵扯了皇家体面。你心里要有数, 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姐姐所言极是,”华瑶点了点头,“姐姐的话, 我都记住了。”

*

是夜, 方谨的马车驶出了永安宫的宫道,车后跟着十二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他们分作两路,骑马相随, 疾驰的马蹄在静夜中杂沓作响。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内,腰杆挺得笔直, 双手搭放膝头,默不作声, 目不斜视。

马车壁灯的灯芯镶嵌着夜明珠,珠光倾泻而下,刚好照在华瑶的身上。她那双眼睛生得极美,如同秋水一般盈盈生辉,亦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方谨不自觉地看向妹妹:“今晚的宫宴上,可曾有人为难你?”

“没有,”华瑶如实道,“除了太监和宫女,从头到尾都没人和我讲话。”

“妹妹根基尚浅,未能通晓世事人情,”方谨一手支着额角,懒散地倚靠着软榻,“今晚,父皇不曾重赏你的驸马,皇后不曾褒奖你的婚事,公卿王侯自然不敢与你搭话。”

方谨的指尖轻扣一块暗格:“宫里的人,只会锦上添花,不懂雪中送炭。”

顾川柏见状,忽然问道:“殿下,您要饮酒吗?”

方谨只说:“你来伺候我。”

顾川柏慢慢地伏低身子。

他面朝着方谨,衣领微敞,隐约露出胸膛轮廓。他打开暗格,取出一套崭新的酒具,再把酒水倒进杯中,双手端到方谨的眼前。

方谨面露讥诮之色:“你平时是怎么伺候的?”

顾川柏的耳根一瞬间红透了。那红晕从他的耳后一路蔓延至脖颈,藏进青衫白缎的衣领里。他握紧酒杯,修长的手指微颤:“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你要我如何侍奉你?”

还能如何侍奉?

华瑶不太明白。

姐姐迟迟不肯应答,姐夫都快把杯子捏碎了。华瑶圆场道:“姐夫这杯酒,必定是玉液佳酿。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在宫外吃过糯米酒,挺好喝的,酸酸甜甜,价钱也不贵。”

“糯米酒,”方谨轻声道,“只有乡巴佬才会吃。你怎的沦落到那一步?”

华瑶哈哈一笑,高高兴兴道:“姐姐,不瞒你说,我还吃了稻花鱼、茼蒿饼、雍城火腿、凉州扒鸡,虽然这些菜都是乡巴佬的最爱,但它们的味道也很不错。我在凉州的时候,经常把肚子吃撑了。我已经是乡巴佬了。”

方谨从顾川柏手里接过酒杯,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是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贫瘠偏僻……”

方谨尚未说完,顾川柏又插话道:“谢公子是凉州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如此看来,凉州当得起‘人杰地灵’之称。”

谢云潇沉默至今,终于开口道:“顾公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方谨已有醉意,仍然挑到了顾川柏的错处。

她指着顾川柏,责问他:“我和四公主是姐妹,你和四驸马是连襟兄弟,你为何与他互称‘公子’,以世家之礼相待?”

此言一出,华瑶心下一惊。

姐夫再次惹怒了姐姐。

难道他又要被掐脖子了吗?

华瑶很觉不忍,没有再看顾川柏。

顾川柏倒是面不改色:“殿下息怒。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马车路过京城的武侯大街,经过人山人海的夜市,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隐隐地穿透了马车侧壁,方谨只觉吵闹无比。她半阖着眼,手撑着头,没再理会顾川柏。

顾川柏挽起衣袖,熟练地收拾酒具。

驸马的职责在于“侍奉”二字。顾川柏与方谨成婚多年,早就习惯了料理家务。他能把公主府管理得井井有条,也能把一张案桌擦拭得干干净净。

顾川柏埋头干活,偶尔磕碰出声响,也让华瑶有些羡慕。

华瑶蓦地察觉,姐夫对姐姐还是挺顺从的。姐夫的脾气远比谢云潇好多了。而且,姐姐除了正房之外,还有好几个年轻英俊的侧室——这些侧室全都出身于名门望族。姐姐通过姻亲来树立党羽、巩固政权,也不失为一种简便易行的好办法。

姐姐开始闭目养神,华瑶也陷入沉思。

此时无人言语,灯光仍在轻轻晃动,光影荡漾,夜色微凉。

华瑶正当出神之际,谢云潇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轻触她的手心,指尖一笔一划地写字。他常年练武,指腹有薄薄的茧,每一次磨蹭她的肌肤,都叫她感到奇痒难熬。

谢云潇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落在华瑶的掌中。待他写完一句话,华瑶立刻攥紧他的修长手指,再一抬头,她刚好迎上顾川柏的目光。

顾川柏笑了笑,无声地说:“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华瑶却用气音说:“有一群武功高手埋伏在前方。”

方谨立即睁开双眼。她轻敲马车的侧壁,车夫拉紧缰绳,马车渐渐行驶得慢了,邻近一条水波粼粼的京城河道,距离华瑶的住处“兴庆宫”只剩二三里远。

四下寂静无声,夜漏凄清,道路两侧的芦苇繁盛而茂密。方谨透过车窗向外一望,只见芦苇丛中藏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模糊的虚影重重叠叠,形貌甚是诡异。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方谨握住腰间的剑柄,嗤笑道:“伏击皇族,好大的狗胆。”

华瑶小声附和道:“他们都是臭不要脸的王八蛋。”

“你出了一趟远门,还学了蛮多脏话,”方谨缓缓地拔剑出鞘,“你以前是不会骂人的。”

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四面八方扑来一群武艺精湛的蒙面人。方谨的侍卫迅速与他们交战。然而方谨今天只带了十二名侍卫,蒙面人却有数百之众,差距悬殊,难以为继。

华瑶连忙跳下马车,放出一道信号烟。但她刚一露面,蒙面人就直刺她的命门。她倏地一跃而起,挥袖狂斩一剑,正好与蒙面人的长刀相交。

她的虎口被狠狠一震,浑身的杀气反而更重。

华瑶曾在凉州战场上出生入死。

她始终无法忘记戚归禾、左良沛、以及众多凉州兵将的死状。

她与敌人交手,招招直取要害,身法极快,纵跃来去,忙于戳眼、割喉、刺颈、穿心。

蒙面人的功夫也很了得。华瑶勉强占据上风。她杀了四五个人,胳膊被刀锋割破,血流不止。

直到华瑶的援兵从兴庆宫赶过来,齐风挡在她的前面,她才抽空去瞧了一眼方谨、顾川柏和谢云潇。

方谨的手臂被划伤,顾川柏满身鲜血,而谢云潇竟然毫发无损——他的武功早已臻于化境,近日以来又精进了许多。他真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习武之速一日千里。

谢云潇方才一直在保护顾川柏。只因顾川柏身无武功,又被蒙面人当成了活靶子,谢云潇就在顾川柏的附近杀人,以至于顾川柏的衣裳兜满了血,几乎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多谢,”顾川柏朝他一拜道,“多谢妹夫救命之恩。”

谢云潇似乎有些不耐烦:“不客气。”

两百多名亲兵一同涌入这一条官道,为首那人正是齐风——他来得及时,还带上了火把,火光照红了芦苇丛,也照亮了方谨和顾川柏的全貌。

蒙面人立刻弃战,转身奔逃。他们个个轻功卓绝,实乃当世罕见。

华瑶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蒙面人。她目露凶光,狠狠把他按在地上,正要扒掉他的面具,他就咬破了嘴里的一块东西,饥渴地吞咽毒液,当场毙命,连一个字都没讲出口。

华瑶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手段,不由得一怔。而她姐姐的面色却在霎那间变得苍白。

华瑶和姐姐从小交好,从未在姐姐的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她还以为姐姐永远是高贵、骄傲、不怒而威的。

“殿下,”齐风关切道,“您还好吗?”

华瑶浑不在意道:“我没事。”

她看向方谨:“姐姐,你还好吗?”

方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芦苇丛中散开一片浓郁的血腥味,遍地都是气绝身亡的尸首。殷红色的血液浇灌了土地,方谨的侍卫告诉她:“殿下,侍卫长……死了。”

所谓“侍卫长”,乃是公主最亲近的贴身侍卫。

华瑶的“侍卫长”是齐风。

方谨的“侍卫长”也陪伴她许多年。她收剑回鞘,面无表情道:“把他的尸体带走。”而后,她坐上马车,再也没有回头。

华瑶目送方谨越走越远。顾川柏路过华瑶时,又说了一声:“多谢殿下。”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华瑶侧过脸,看着顾川柏。她的眼神,远比他想象中更平静。他甚至觉得,她真实的情绪比方谨还要少。

她对他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你真心感谢我。”

他道:“我不明白殿下的话。”

华瑶淡淡地说:“你何必懂装不懂。”

顾川柏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华瑶低声道:“我原先以为,父皇之所以恩赏顾家,只是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如今想来,应是由于你的牺牲,你自愿做了三公主府的眼线,父皇才给了顾家泼天富贵。”

顾川柏叹了一口气:“陛下本不愿意子女过于聪慧。”言罢,他转身离开。

“所以你到底是要脸还是不要脸,”华瑶追问道,“你平时怎么伺候姐姐喝酒?你的自尊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今夜观察谢云潇的武功,观察得足够仔细吗?”

顾川柏道:“等您再长大些,就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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