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心不在焉地说:“夫人好像很关心杜小姐。”
陆夫人道:“杜小姐是殿下的近臣。孝敬殿下,应是妾身的本分。”
华瑶笑而不语。她执起筷子,夹了一小块稻花鱼,轻轻地把鱼肉放进自己的碗里,刚准备仔细品尝一番,门外的侍卫传来急报:“启禀大人!大事不好!监牢传报,况耿在牢里断气了!”
华瑶闻言一惊:“怎么回事?”
“可惜了,”谢云潇依然平静,“早知如此,我该亲手杀了他。”
华瑶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站起身,发话道:“朝廷重犯未经审判,死在监牢,守卫的罪责难逃。请陆大人派人通传,即刻立案,收问犯人,检验尸体,依照实迹,详审此案。”
陆征提心吊胆地应了一声:“下官遵命。”直到走出芙蓉楼阁,他的头皮都在发麻。按他原本的打算,他准备明日一早安排况耿游街示众。他在巡检司任职多年,头一次活捉朝廷悬赏的大盗!还没来得及定功求赏,大盗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没留下一点油水。
夜色浓黑如墨染,今晚没有月亮,陆征也不能歇息。他紧急召来仵作和主簿,跟着华瑶和谢云潇去了牢房,没过一会儿,就连杜兰泽和汤沃雪也现身了。
巩城的监狱阴冷晦暗,终年不见日光,墙角堆积着霉烂的枯草,腐肉朽骨的秽臭飘荡四方。几盏油灯挂在石墙上,灯芯将灭不灭,把一条长廊照得像是阴曹地府一般。
华瑶踏过监牢的大门,怔了一怔,谢云潇就问她:“第一次来大牢吗?”
“嗯……”华瑶顾左右而言他,“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谢云潇道:“你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他的嗓音极其低沉,只有离他很近,才能听清这句话。
华瑶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听她悄悄耳语道:“你刚才说什么亲?亲亲亲的。”
他猛然转身往前走了几步,与华瑶拉开一段很长的距离,飘逸的衣袖略微浮动一瞬,像是刚被一阵清风吹过。
牢房里无风也无雨,他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火苗的源头,他也知道,全在华瑶身上。
作为始作俑者的华瑶早已收敛一切笑容。她默默地走向大牢深处。狱卒为她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铁门,囚犯的呼痛声时断时续,哀哀戚戚,从栅栏里探出的手指肮脏且孱弱,虚虚晃晃地指向华瑶所在的位置。
华瑶沉默地站在况耿的尸首之前,四名仵作与汤沃雪全都跪在地上验尸。
汤沃雪不仅是凉州名医,也懂得如何检验尸伤。她戴着一方罩巾,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其余仵作仍然在收拾工具,汤沃雪却手脚麻利地开始干活了。她小心翼翼地脱下况耿的囚衣,使他赤条条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华瑶生平首次,仔仔细细地观察男人的**。她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还像个认真的学生一样,双手揣袖,微微弯腰,离他更近了一步。
“殿下小心,”谢云潇忽然提醒华瑶,“倘若况耿被人毒死,你站远点,更妥当些。”
华瑶竖起食指,挡在唇上:“嘘。”她示意他禁声,然后撩起自己的袖摆,“哗啦”一下撕掉一块布。她把布巾系在脸上,直接蹲到了汤沃雪的旁边。
汤沃雪捡起一排银针,插进况耿的喉咙,再用布纸包好。她反手转刀,灵巧地割开死者的腹部,刀锋挑开皮脂,陆征只觉头晕目眩,恍然道:“殿下,下官见不得血,请容下官暂退。”
华瑶扭头看他:“准了。你难受就先走吧。”
陆征跪地谢恩,匆匆离去。
杜兰泽斜睨着他,目光随他出门。
片刻之后,杜兰泽也离开了这间牢房。
杜兰泽刚走不久,华瑶也有所察觉。
华瑶缓缓地站起身,汤沃雪出言断定道:“况耿被毒死了。幸好,守卫及时上报,他刚死没多久,最多半个时辰之前吧,他晚上吃什么了?”
众多守卫哑口无言,汤沃雪便骂道:“把尸体抬走!放我那儿!我细检一遍,不用问也知道他晚上吃过啥!”
从始至终,汤沃雪都克制着自己,没有讲过一句脏话。她偷瞄了华瑶一眼,却见华瑶走出了牢房。
华瑶跟着杜兰泽穿过漫长的回廊。
杜兰泽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推开了一扇牢门,恶浊之气扑面而来,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灯笼里的烛火闪烁,照亮了昏暗的角落,枯草堆上趴着一个肮脏的男人,此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脚底沾着几条正在爬行的蛆虫。他双眼浮肿,隐现血丝,宛如饿狼一般死死地瞪着华瑶和杜兰泽。
这个男人名叫赵笠。他是华瑶的俘虏,也是况耿的手下。
杜兰泽挑高灯笼,灯光刺得赵笠头痛欲裂。
杜兰泽还对他轻声细语道:“你做了几年强盗,也是个小头目,我不同你绕弯,有话就直说了。”
“贱货。”他愤恨地嘟哝道。
杜兰泽念出了他的名字:“赵笠,江湖人都叫你赵长官,你老家在巩城,母亲尚在世。”
“咕咚”一声巨响,赵笠从草垛上摔下来,露出一截溃烂的手臂。他有气无力地骂道:“贱妇,你来找死?你脱了裙子,挤了奶豆子,亮了屁股蛋子,爽了老子,老子就赏你棍子!”
华瑶蓦地冷声道:“日他爹的,你想死吗?!”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新学的脏话。
杜兰泽仿佛没听见赵笠的污言秽语,还对他笑了:“况耿被人杀了,你在牢里听说了吗?你想活下去,只能靠我们帮你,也只有我们会帮你。”
赵笠啐了一口:“我呸!你帮我,帮个鸡毛?一个两个全是贱胚!”
听到这里,华瑶忍无可忍。
华瑶从杜兰泽的手里接过灯笼,烛光落在她的鞋上,蜈蚣爬过她的鞋面,燃得正旺的烛芯纹丝未动。
华瑶看着赵笠,低声道:“再过几天,等你去了州府,你的母亲、朋友、亲戚都会被凌迟处死,撒上一地的烂肉片。我们为什么帮你?我可怜你母亲一辈子老实本分,胆小怕事,只因生了你这贱胚儿子,她不得好死。”
“死就死!”赵笠疯狂似地骂道,“死!死!死得好!”
华瑶的嗓音陡然拔高:“你以为死了就完了?死后还得遭人鞭尸,万人唾骂!你老娘、你姐姐、你早死的老爹、还有你自己,一个也逃不掉。”
“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杜兰泽接话道,“如果你愿意归降,你能住进宽敞干净的房子,有大夫给你看病,有厨子为你做饭,有侍卫供你差遣,你不再是人人喊打的贼寇,而是真真正正的‘长官’,你的父母亲族不会被凌迟,全村老少都有光彩。”
杜兰泽甚至蹲下来,叹了口气:“你原本也是个英雄人物,练了一身好武艺,要不是时运不济,怎么沦落到土匪寨子里?今日,你在这间牢房内,有了新的机会,便是上天的旨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有惜才之心,就看你如何选择,赵笠长官。”
“赵笠长官”是赵笠的江湖名号,“长官”是官吏的泛称,赵笠为了耍威风,取了这样的名字,可没想过自己真能做长官。
赵笠攥紧拳头,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味:“三虎寨……归降……屠村!”
他只讲了几个词,华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三虎寨虽是个贼窝,却很有一套规矩,对于叛徒一贯赶尽杀绝,还会把叛徒的老家给屠了,难怪三虎寨的归降人数极少。
华瑶不禁劝说道:“你进了县衙的大牢,无论你有没有归降,三虎寨不会再把你当做自己人。你跟着我们一起讨伐三虎寨,早日灭了他们,才能确保父老乡亲的平安。”
“老乡的死活,关我屁事……”赵笠仰起头来,嘴角流涎,“你一剑杀了我,杀啊,杀!杀!杀!给个痛快!”
华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赵笠的脖颈:“你死在脏臭的大牢里,全家陪葬,那些三虎寨的兄弟们不会来救你,他们踩着你的尸体,过着好日子,喝着美酒,搂着美人,爽的要死,快活的要命。而你呢?你要下地狱!陪着况耿!”
赵笠听了华瑶的话,气都喘不上来,只能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华瑶道:“现在,我问你,为什么你们三虎寨的人一点也不怕痛?受了伤还能站稳?”
“药!”赵笠在恍惚中答道,“草药,白色的,铃铛,倒垂,成片森林。”
华瑶听懂了他的话——三虎寨的贼寇们之所以耐痛,是因为他们服用了一种特殊的草药,那草药是白色的,呈现出一种倒垂的铃铛形状,成片成片地生长在森林里。
华瑶又问:“你们怎么跟官府扯上了关系?谁是你们的幕后主使?羯人?还是哪个大官?”
赵笠使劲摇头:“买卖,换钱。”
“买卖人口吗?”华瑶单膝跪地,平视着他,“你的每一句话,都算是积德造福。 ”
赵笠喘息得更厉害。他本就受了伤,进了牢房又挨了打,痛得魂不守舍,被华瑶的问题牵引着,不自觉地回答道:“卖,卖人口,换钱,交厘税。”
“厘税”二字一出,华瑶感到晴天霹雳,只有官府才会向商人征收厘税。如果赵笠所言属实,那么,三虎寨能壮大到今日,不仅是羯人的功劳,也是某些官府的功劳。
三虎寨打家劫舍,买卖人口,官府从三虎寨的手里抽取奴隶和税金,再往深了想,这与大梁的贱籍制度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华瑶赶忙继续盘问,可惜,赵笠毕竟不是况耿——赵笠在三虎寨内部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况耿,因此,他知晓的实情并不多。
他几乎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抖落了个干净。
华瑶听完赵笠的话,懊悔不已。
她应该早点施行计策,从况耿的嘴里骗取消息,现如今,况耿已经凉透了,肠子都被汤沃雪掏干净了。
*
这天晚上,巩城下了一场濛濛细雨。
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窗扉,屋内的烛火半明半暗。谢云潇刚洗完澡。他披着衣裳,纹丝不动地静立于床边,窗户原本是半开着的,却有一个美貌少女从屋外推开栏杆,跳窗进屋,朝他笑道:“你,手上没拿剑吗?我这样突然闯进来,我还以为,你会用剑刺我呢?”
谢云潇熄灭了烛火。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说:“我知道是你,殿下。”
华瑶毫不见外地走过来,直接坐到他的床上:“你已经习惯我三更半夜来找你了吗?嗯,这叫什么?”
“不请自来,擅闯民宅。”谢云潇道。
华瑶却说:“不,应该叫,夜探香闺!”说完,她还“哈哈”地笑了。
谢云潇静静地坐在床头,她伸手来悄悄地摸索他,他一把捉住她的双手,迅疾之至,反扣在床榻上,也不容她逃走,就这样把她抵在了床榻的一角。她明显有些吃惊,便问:“你想干什么呢?”
“这话应该我问你,”谢云潇效仿她平常的恶劣习惯,靠近她耳侧说话,“你夜探香闺,来探什么?”
温热的气息拂过华瑶的耳尖,她有点痒,声音也愤懑起来:“你把我当贼了嘛。”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说:“是,所以我把你捉了。”
华瑶清咳一声,才道:“我有大事和你商量。”
谢云潇道:“我不会信你在床上讲的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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