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昂觉不多,又睡了两个多小时就醒了。
这会儿窗外的天已破晓,翻卷出一点儿鱼肚白,晨光熹微。
他没打算起来,时间太早了,现在去学校还得上早自习。
每天上课时段昂玩手机睡觉都没事,但早自习不行,早自习有班主任在教室时刻盯着。
他们班的班主任原来是干副校长的,年纪大了才从那位置退下来,只接手他们一个班管着,还管得相当尽职尽责。
别的科任老师认为他没救了,不管他在课堂上打游戏还是睡觉,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但他们那个副校长班主任不是。
这位副校长逮着机会就要和他好一顿谈心教育,试图把他这只迷途的羔羊拉回学习的康庄大道。
每次絮絮叨叨说上四五十分钟不带歇一口气的。
对方一大把年纪了,段昂也不可能真和他对着呛,怕把人气出个好歹,每次都忍着,默不作声听他絮叨。
那些话听多了也烦。
段昂对这个班主任是能避则避,睡是再睡不着了,他靠着床头,点开手机准备打几局游戏。
账号登陆进去,捏着蓝牙耳机刚要戴上,他听到外面的一点儿洗漱的动静。
声音不算大,只是一早上的格外安静,这房子隔音效果也不是很好。
段昂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方的时间,六点十九,他一猜到是纪因起床了。
他戴耳机的动作一顿,打游戏的兴趣骤然减了很多,想了想,他也换了衣服走出去。
纪因站在盥洗池前,还没完全睡醒,刷牙时眼睛闭着,小手握着粉色的牙刷柄,任它在嘴巴里震动。
两分钟之后,嗡嗡嗡声消失。
电动牙刷自动停止震动,她这才睁开眼睛,咕噜咕噜漱了几下,低头吐掉嘴里的泡泡。
转身取架子上的毛巾时,纪因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她愣了愣,手揉了揉眼睛,发现没眼花看错。
门口,少年真就站在那儿,懒洋洋的表情,双手交叠着,身上一件纯灰色,款式极简的卫衣。
他头顶离门框没几厘米,这样看着更显得个子高,漆黑的眼里似浮着散漫笑意。
纪因不知道他站了多久,随即余光瞥到镜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嘴角沾着白色牙膏泡沫,头发没梳,像个小疯子一样乱糟糟地披着,身上还穿着卡通的睡衣。
太不修边幅了!
纪因脸一红,没睡醒的瞌睡一秒钟没了,小声说了句“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好”,迅速拧开水龙头。
她打湿毛巾,很快地洗了个脸,匆匆忙忙和他擦身而过,跑到房间换衣服去了。
段昂身子半倚靠在门廊边,没动,脑子里还浮现着小姑娘刚才的样子。
纯白色毛绒绒的睡衣,后面挂着两只长耳朵,长发微乱地散在肩头,发尾有些卷翘。
神情倦倦的,像只没睡醒的兔子,慵懒又可爱。
最后从他身边跑走时,睡裙后那两只耳朵还跟着晃了晃。
段昂拖着懒散的步调走到盥洗池前,唇角翘起,喉结滚了滚,一声笑低低荡了出来。
这个早起得还挺值得。
纪因到房间换衣服,擦乳液,扎头发,一系列事做好十分就过去了。
她背上书包走处房,只见段昂在玄关处换鞋,左肩上挂着个书包。
不过扁扁的,一看里面就没装几本书。
她也走过去,拿到自己的板鞋换上,又把一双棉拖整齐地摆好放到上面。
两人几乎同时出门,现在时间还早,没别人出来,楼道就他们,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
晨雾尚未散去,近处的景物看得见,往远了眺望就是朦胧而模糊的一片了。
纪因用功惯了,每天去上学走在路上的时间也会利用起来,耳朵塞着耳机听英语。
今天也不例外。
她戴着耳机,在听一段关于美国总统竞选的英语音频,段昂走在她身侧,靠近道路的这边。
一路谁也没有说话,走到公交站,纪因还没来得及拿出公交卡,416就开了过来。
她赶紧跟着前面的人一起上去,车慢慢开始行驶,有些颠。
纪因一手抓住杆子,一手拎着书包,正拉开拉链翻找时,段昂修长劲瘦的手指捏着手机,对着二维码刷了一下,又一下。
滴滴两声。
然后偏过头对她道:“一起刷了。”
纪因愣了下:“谢谢。”
前排的座位都已经满了,她扶着栏杆踮起脚尖望了望,看到很后面还有两个连在一起的空座位。
刚才卡都是段昂帮她刷的卡,她不好意思只一自己个人过去坐,仰起脸看他:“后面有位子,我们一起过去坐吧。”
段昂听到她柔软嗓音里的“我们一起”四个字,心情莫名有点好。
“好啊。”他笑了声。
纪因先过去的,习惯性地在靠窗户边坐在,段昂坐她旁边。
家离学校就五站路,不算远,不过早上这条路红绿灯多,而且正在施工中,路变窄了许多,时常会堵,车开得慢腾腾的。
纪因没戴着耳机听英语了,车厢引擎嘈杂,除非音量开到最大,否则听不清楚,可那样对耳朵又不好。
她头靠向窗户,闭上眼休息。
段昂微侧过头,窗外的那点儿薄雾已然散尽,太阳渐渐升起。
映着明亮霞光,少女怀里抱着个粉色的书包,眼睛闭着,长睫鸦黑,脸颊雪白通透。
再凑得近一点,他看见脸上细小得近乎透明的一点儿绒毛,还能听见她的呼吸。
很浅,细细绵绵的,带着少女独有的香。
-
纪因怕坐过站,不敢睡得太熟,就闭眼打个盹,听到广播里的报站就醒了。
两人一起下车。
段昂没有再和她一起走,他转身,进了街边一家7-11。
零食糖果专区,段昂从卫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空了的小袋子,在货架上一列列对着找。
在第三排的中间,段昂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粉色袋子,悠哈水果软糖,桃子味。
他直接拿了十袋,走到收银台去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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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个星期,纪因有三次出门上学时和段昂碰上,一起坐公交去学校。
一晃到了周五。
早自习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叮嘱道:“春天到了,这个季节是流感的高发期,大家不要成天待教室里,有空多去外面透透新鲜空气,晒晒太阳 。”
“上体育课的时候也别一点完名就躲到没人的地方玩手机,你们要多运动运动,增强体质才能减少生病。”
纪因正背着书,听到班主任的话愣神了一下,看向教室窗外,原先光秃秃的树枝已经冒出了一点儿嫩绿的芽。
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她想起自己被司机送到这里时,还是最冷的月份,大雪刚刚融化。
“因因,班主任说了要多出去走走嘛,我们等会儿下课去小卖部逛逛吧。”蒋霜霜笑眯眯道:“我听说那儿新进了一款培根三明治,味道超赞。”
开学之后,蒋霜霜被分到和纪因同桌,虽然纪因是才转来的,但蒋诗诗和她的关系很快就熟了。
成绩好,长得漂亮,性格还温柔的小可爱谁能不喜欢啊!
纪因回过神,笑着答应:“好呀。”
话音落,下课铃刚好叮铃铃的打响。
“因因我们走吧。”蒋霜霜兴奋地把纪因的胳膊一挽。
走到小卖部,刚好蒋霜霜想要的热狗面包还剩两个,她都拿了,要请纪因吃。
纪因推辞不过,就买了两盒酸奶分她,两人一手拿面包一手握酸奶,说说笑笑一起走在回教室的路上。
天气确实暖了起来,吹在脸上的风和煦温柔。
适应了之后,纪因感觉在这里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
晚上放学回家,她走到小区那个巷子口时,远远地看到了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儿。
天色很晚了,这一段路的路灯又不太亮,一开始纪因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等走近了,她才感觉这车看着有点眼熟。
她正疑惑着,车门被推开,纪妍走了下来。
纪妍之前问过把纪因送走的司机,知道纪因现在住的地方脏乱差,房子破旧不堪,和家里的别墅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一直想过去亲眼看看。
今天学校开运动会,下午没课,她正好就有机会了。
纪妍特意打扮过了,头发用一次性卷发棒弄了微卷,小裙子搭配羊皮鞋,脸上也画了妆。
她看向纪因。
穿着宽大土气的校服,背着的书包看着也挺沉的。
目光又移到她脸上,少女五官仍然精致清纯,甚至相较于离开时,像是长开了一些,更好看了。
纪妍看的心里窝火。
但视线扫了一周,望见她周遭灰扑扑,低矮又陈旧的房屋建筑。
想到自己在大别墅有佣人伺候,上下学都有司机接送,而她在这里受苦,纪妍的心情又变好了。
她唇弯了弯,笑吟吟开口:“纪因你真厉害啊,这地方我多待一秒都难受,你竟然还能在这里住这么久。”
“不过想想也是,这就是你原本该待的地方,毕竟什么样的命住什么地方嘛。”
纪因看出她是特地来找茬的了,没心情和她吵,抬步就往巷子里走,压根不打算不理她。
纪妍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过来,就为了看她现在的凄惨样儿,光嘴上说两句哪够。
她跟在纪因身后,边走边道:“我大老远过来一趟,你都不邀请我去你家喝口水,看看你现在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最后那个“呀”字还没出口,汪汪汪几声狗吠在巷子里响起,一条呲牙咧嘴的大黄狗直直地朝纪妍跑过去,气势十分凶猛。
纪妍吓了一跳,转身就往车里跑,可是天黑路又不平,她脚上还穿着小高跟,差点被自己绊倒。
踉跄着跑回车前,她慌张地拉开门坐进去,不敢多耽误一秒,立刻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那只狗还在车前汪汪汪地叫,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纪妍害怕得都不敢开窗。
想到刚刚自己被这只土狗撵着跑狼狈的样子,纪妍气闷地骂了声,冷声吩咐司机把车开走。
纪因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有点愣。
她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那只大黄狗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和一分钟之前呲牙咧嘴的凶样不同,这会儿它一副乐颠颠的模样,迈着四条腿从纪因身边跑过去。
又跑了几步,才停下。
纪因好奇地回过头,就看见段昂手插着兜,姿态闲适地站在路灯下。
昏黄的光影映在他黑漆漆的眼眸里,竟添了几分暖意。
他手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火腿肠,剥开喂到那只大黄狗嘴里,身子弯了弯,在它脑袋上摸了一把,勾唇夸奖:“刚才表现不错。”
大黄狗嗷呜几口吃完那根火腿,一动不动地站在少年身旁,身姿笔直,模样还有几分帅气。
纪因朝他走过去,有点疑惑地问:“你什么时候养了狗呀?”
接触这段时间,并没有看到他带狗回过家,但这只大黄狗看着又和他很亲近的样子。
“不是我养的。”
段昂道:“这是前面那个水果店老板的,我喂过它火腿,次数多了它就和我熟了起来。”
纪因哦了声,记起书包里还有一盒没来得及喝的酸奶。
小时候她的家里养过一段时间狗,是一只毛色雪白的萨摩耶,长得很可爱,叫小雪糕。
不过因为小雪糕和她更亲近,纪妍看不惯,后来就吵闹着让妈妈把它送走了。
她有经验,知道小狗狗不能随便喝牛奶,但酸奶是可以喝的。
她蹲下身,从书包里拿出酸奶,撕开上面的一层薄膜后把放到大黄狗的面前。
大黄狗没马上喝,脑袋仰起去看段昂,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段昂颔首:“喝吧。”
大黄狗这才伸出舌头舔起酸奶。
纪因有点惊讶它这么通人性,感兴趣地问:“它叫什么名字呀?”
“大黄。”段昂回答。
纪因看着它一身黄毛,感觉和这名字倒是很搭的,她笑眼弯弯地看着大黄哼哧哼哧舔酸奶盒。
“刚才那女的谁啊?”段啧了声,皱着眉问,“说话那么难听。”
纪因眼眸黯了黯,抿了下唇,小声道:“我姐姐。”
段昂闻意外了下,很快眉拧得更紧了些:“这么远跑过来,就为了说那么难听的话给你听,她脑子有病吧?”
“还有你,就任由她欺负也不还嘴,傻不傻啊你?”
纪因没吭声。
一时间巷子里更安静,远处不知哪一户电视音量开得特别大,甚至隐约能听见几句台词。
她低着头,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一颗小石头,闷闷道:“我们家情况不一样。”
她小声道:“你没听我姨妈讲过吗,我是爸爸出轨后生下的,是私……”
段昂没等她后面两个字说完,打断道:“那又怎么样?”
纪因茫然地抬起头,不是很明白地看向他。
小的时候,每当她和纪妍有矛盾,江琳总会偏向纪妍。
爸爸就会哄着她说:“妍妍性格急,因因乖,你多让着她点好不好。”
一般情况下纪因都没有和她计较。
直到上次,纪妍太过分了,偷偷溜进她房间把小时候很好一个玩伴送她的八音盒搞坏了,纪因才和她在楼梯争执起来。
她手都没有碰到她一下,是纪妍自己没站稳摔了下去。
正好见到这一幕的江琳跑来,也不听她的解释,直接扇了她一巴掌。
江琳多年压在心底的怨恨在这一刻都朝着她发泄出来:“你一个私生女有什么资格推我女儿!你搞清楚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别学得和你妈一样不知廉耻!”
那时家里做饭的,打扫的阿姨都在,后来纪因去厨房拿个什么东西,不小心听到了她们的讨论。
“哎哟,一个小三的女儿在家里享受了这么多年好日子竟然不知道感恩,还好意思和人家真正的千金小姐闹。”
“是呀,要不是夫人心好收留她,她一出生就得送去孤儿院吧,真是太不知道感恩了。”
纪因当时没走进去,默默转身回去了。
但凡知道她的私生身份后,都会觉得她亏欠着纪妍,那么平日里对她多忍让一些也是应该的。
时间久了,纪因也会想,是不是她的出生本身就是个错误。
一阵晚风吹过,几蕊槐花从树上落下,空气里多了几分清幽的香气。
小姑娘微仰着脸,一双眼睛水汪汪,透出几分茫然不解。
段昂朝她走了两步。
两人距离拉近,他个子高,低头直勾勾地和她对视。
纪因撞进一双漆黑似墨的瞳仁里,少年往日懒散神色尽数敛去,低沉的嗓音里透出认真。
“那些事都是大人不负责任造成的,你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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