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上的老皮如飞墨一般开绽,半透明的鹅黄花瓣中心沾着一点积雪。比雪还要白的玉指伸入画中,将那朵沾着雪花的梅花摘走。
零角庙门前的这株老梅树抖了抖枝条,又“簌簌”抖下了一些雪花。
韩樗看着面前身披白纱的美人,眼中藏着说不出的欣赏。
美人掀起面纱,将那朵梅花放入口中含着。
“零角庙的雪花比起大雪山的雪花有什么不同么?”他问道。
美人含着那朵梅花,感受着冰雪在嘴里化开,寒意逐渐散去,黄玉一般的花瓣散着清冽的香气,她摇了摇头,“并无不同。”
韩樗笑了,“我以为你会说大雪山里的雪花更加醇香呢。”
美人道:“山里山外都是大唐,雪落何处都是飞花,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韩樗摇头道:“你若是在南野山宗这样说话的话怕不是又要被人斥责。”
美人伸手在梅枝上面轻轻抚过,“这里又不是南野山宗。”
韩樗点头赞道:“这倒是大实话。”他看着美人道:“我真没想到南野山宗为了一个区区唐未济竟然会舍得把他们的圣女派过来。”
原来这位素雅如雪、清冽如梅的女子竟然是南野山宗的圣女。
圣女莞尔一笑,“你嘴里说的唐未济和你家主人一样都是大唐侯爷。”
韩樗摇头笑道:“平英侯可不是我的主人。”
圣女轻笑,“风流小公子的名头便是我都听过,这极北之地还有谁不知道足下乃是平英侯门徒。”
韩樗眼睛一亮,抚掌笑道:“我还当圣女不曾听说过韩樗的小小名头呢,既然圣女知道我,那你看我如何?”
圣女扭头背对着他,看着零角庙外银装素裹的龙蛇大地,“韩公子此言何意。”
韩樗一点点看着她背臀在薄纱下的曼妙曲线,眯着眼睛笑道:“韩某人在山外乐游园的时候便时常听说圣女的国色天香,神往已久,良宵夜引,每每思及便恨不能立刻出现在圣女面前与圣女秉烛夜谈,看那红袖添香,素手纤纤。今日一见此生足矣,韩某回去便让侯爷替我提亲,不知圣女何时答应?”
圣女似是察觉到了他极不雅的目光,身形偏了偏,侧对着他,“我乃南野山宗圣女,不言婚嫁。”
韩樗嘴角勾了起来,也不动,只是懒洋洋坐在那边看着侧面,轻笑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圣女便是捂上了被子又如何能挡住你的傲人风姿,这是在换着角度给我欣赏么?”
“住嘴!”圣女扭头看着他厉声叱道:“再有此番言语,休怪我不顾平英侯的颜面。”
韩樗高高举起双手,嘴角的笑容却从未消失过,“好好好,我听你的便是了。”
他这说话的语气与动作哪里是应答,分明是在**还差不多。圣女冷眼看着他,却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了平静。
韩樗看着她的目光便更加欣赏了,这次倒是隐去了其中的**,“南野山宗对这个唐未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圣女冷冷看着他,“平英侯又是什么态度?”
韩樗觉得有些荒唐,摊开手笑道:“我这次从北野山宗赶过来就是凑个热闹的,唐未济到这之前我可已经在北野山宗了,侯爷怎么想我怎么会知道。”
他试探着问道:“你不会是觉得我过来是来捣乱的吧?天可怜见,我真就是来凑个热闹的。”
圣女皱了皱眉头,“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名字。”
韩樗捂住自己的嘴,高高跳起来,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命令,从嘴里发出含糊声音,“得嘞,日后我都不会提的。”
圣女对他这种喜好在言语上占便宜的习惯很是排斥,闻言又是皱了皱眉头。
韩樗不给她发作的机会,问道:“南边的意思是什么?唐未济犯下滔天大罪,看他方向明显是冲着隐宗来的,你们不会选择收留他吧?”
圣女冷声道:“隐宗与大唐皇室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好。”
韩樗笑道:“不好归不好,可终究从来没有撕破脸皮过,你们若是收留了唐未济,岂不是给自己招了个祸害?圣皇可正愁找不到借口对付你们呢。”
圣女淡淡道:“你过来就是与我说这个的?”
韩樗笑道:“哪里的话,我只不过好奇那位少游侯长什么模样过来看两眼罢了。”
圣女冷声道:“你离我远一些。”
韩樗用手挡住自己的左脸颊故作娇羞,“圣女这是心疼我,怕等一下打起来伤到我?”
圣女道:“我是怕等一下打起来杀了你我不好回去交代。”
韩樗笑了笑,却还是走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欣赏着圣女的风姿。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山道上迎着如火一般的烟霞行来一群人。
打着哈欠很不耐烦的韩樗看见人群中的一名女子,眼睛顿时便亮了,他咳嗽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直直盯着那名女子,好一番痴情的世家公子哥模样。
圣女皱着眉头转过脸去,心里冷笑了一声,心想果然是个浪荡子。
韩樗突然愣住,那个被他死死盯着看的女子突然走了过来,一巴掌往他脸上扇过来。
韩樗面色大变,连忙闪躲,结果任凭他如何动作,甚至连固元境的道印都动用了,却还是被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那女子就像是丝毫不受他影响一般,动作短促有力、干净利落,蛮横得让韩樗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过后是那女子冰冷的声音,“我不喜欢别人这么看着我,再多看我一眼我把你眼睛抠下来。”
韩樗面色由白变青,最后化作赤红,他的目光好似要杀人一样盯着面前的女子。
这女子眉头一皱,双指一弹,竟真的要去扣他眼珠。
韩樗面色大变,仓皇后退,高声叫道:“少游侯便是这般对待朋友的么!”
唐未济咳嗽了一声,移洛眉头轻轻皱了皱,却还是停了手。
韩樗惊魂甫定,松了口气,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要被面前这女子扣去双眼。
她到底是谁?
韩樗有些惊讶地多看了她一眼。
移洛眉头皱起,杀心顿起。
韩樗心头一惊,连忙捂着脸笑道:“多谢姑娘赏赐,姑娘好香的巴掌。”
“砰!”地一声,他已经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不知道撞塌了多少棵古树,只听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闷响,山头上的积雪层滑落了一些。
唐未济走到她身边,笑道:“他应当是平英侯派过来的。”
移洛冷笑了一声,“怪我下手重了?”
唐未济摇头笑道:“下手轻了,换作我的话最起码要他半条命。”
移洛朝着他一笑,便是春风扑面来,满面桃花开。
俞永镇低着头不敢看,松云道人瞥了一眼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心里头对自家侯爷是彻底服气了。看看这话说的,这才是花丛中的小蜜蜂,勤劳的采蜜人啊。
圣女皱着眉头看着他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动手。
唐未济走到她面前,眼神清澈,“我想你也看见了,你杀不了我的,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
圣女思考了一个瞬间,干净利落答应下来,“好。”
这零角庙其实只是一间破庙,连个庙门都被人拆了扛回家烧火去了,说是坐下来,哪里有坐的地方。
圣女舒展袖袍,席地而坐。
唐未济笑了笑,盘腿坐在她的面前。
圣女问道:“离我这么近,不怕我出手杀你?”
唐未济道:“我相信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又如何会向我出手。”
圣女冷冷看着他,“你为何要来这里。”
唐未济道:“既然南野山宗派你来杀我,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圣女道:“你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是肯定句,而并非疑问句,显然圣女知道了一些什么。
唐未济愣都没愣,点头道:“不错,我的确是为了隐宗而来。”
圣女看了一眼移洛,“在这里我杀不了你们,你敢与我回宗,宗内自然有人能杀你。”
唐未济笑道:“我若是怕死便不会来这里了,再说南野山宗与大唐的关系向来不好,如何会杀我。”
圣女道:“你别忘了,就在方才平英侯府的人也在这里,你若是不死,平英侯知道你在我野山宗,那么便意味着大唐皇室也知道,这是为我们野山宗招揽祸事。”
唐未济道:“韩樗出现在这里并非是为了杀我,他是怕你杀我。”
他笑道:“平英侯与北野山宗私下里做的买卖能瞒得住别人,瞒不了我。平英侯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觉得他还会容许圣皇插手野山宗的事情么。”
圣女目光锐利了一些,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唐未济道:“不用这么紧张,我都说了,我若是真怕死的话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我既然出现在这里,那自然是为了一样东西。”
他笑着看着圣女,缓缓吐出两个字,“化妖。”
风声突然间变得暴烈起来,粗粝的梅枝疯狂颤动着,雪花飘飞之间,他们已经被无数人围了起来。
唐未济打量着周围这一圈三元境的强者,笑道:“野山宗实力果然非凡。”
圣女缓缓站直了身子,举起了自己的手掌。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这洁白如玉的手掌之上,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那即将到来的淡淡血腥味道。这是一个信号,是一个号角,代表了死亡与鲜血。气氛骤然变得无比紧张。
俞永镇后背微微弓了起来,松云道人鬓角有冷汗坠落,冷冷眼皮微微颤动着,腰上的黑雾小剑剧烈摇晃。就连移洛都皱着眉头看着唐未济,心想你这是在做什么。
唐未济依旧很轻松地坐在地面上,就像是没有察觉到那些凝固的风、冷硬的雪,他轻笑道:“我劝你不要这么做。”
圣女低头看着他,“给我一个理由。”
唐未济抬起头,笑得阳光灿烂:“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圣女举起的手掌迟迟不曾落下,最终冷冷道:“你是在威胁我?”
唐未济笑着点了点头,很大方地承认了,“不错,我的确是在威胁你。”
圣女的声音就像是从寒风中析出来的一般,带着刺人的冰碴子,“没人能威胁南野山宗。”
唐未济指着自己笑道:“那我可能是第一个。”
圣女死死瞪着他,心中飞速盘算着。
唐未济手肘撑在自己的腿上抬头看着她,从他这边的视线看过去,风光大好啊。
唐未济心情更加愉悦,“你带我回南野山宗,我告诉你是谁告诉了我这些事情。”
圣女讥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能信你说的话么。”
唐未济道:“我最大的底牌不是这个,来野山宗也并非是为了挑衅你们,有些事情你们迟早都是会知道的,那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早一些知道迟一些知道有什么区别呢。”
圣女看着他,美眸中笼起一层雾气,让她看起来更加神圣不可侵犯,半晌,她出声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
唐未济缓缓收敛起了笑意,“是瑾公主告诉我的。”
圣女蓦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有些紧张,“瑾公主如何知道这些事情。”
唐未济摊开手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到底是你们野山宗有圣皇的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哪里知道。”
圣女皱着眉头看着他,疑惑道:“既然是瑾公主告诉你的,你为什么会如此坦诚告诉我们?”
唐未济笑道:“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你们应当知道我是谁。”
圣女更加疑惑了,莫名其妙,“你是谁?”
唐未济收敛起笑意,平静道:“我是酒馆乌鸦。”
圣女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紧跟着恢复了正常,“证据呢。”
唐未济问道:“难道我在乐游园打瑾公主那一掌都不算么?”
圣女道:“太轻了,分量不够,除非你杀了她。”
唐未济摇了摇头,“我自然是有不能杀她的理由。”
圣女摇头道:“那我们不能相信你的身份。”
唐未济展颜笑道:“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你们了,你们不请我进去,又准备如何对付瑾公主呢。”
圣女一下子沉默了。
从唐未济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消息来源的时候便成了一个**裸的阳谋,如果南野山宗想知道更多的话自然不能杀唐未济,不仅不能杀他,还要用最高规格请他入内。
解铃还须系铃人,唐未济扔出了这铃铛,那么便只能由他去解。
风卷起地面上的一层雪屑,空气似乎都寒冷了许多。
零角庙庙檐旁的冰棱发出“咔嚓”的响声,坠落在了地面上。庙宇上的瓦片发出耳朵不能听见的细微脆响,在冰冷的空气中传出好远。
圣女突然问道:“世人都说瑾公主痴情于你,既然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唐未济看着她,目光依旧澄净,甚至不起半点波澜。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圣女皱眉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有人活着是为了追名逐利,有人活着是为了香车美人,有人编织出了名为‘理想’的东西欺骗自己,有人朝着圣人的道路不断前进。”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活着的原因很简单。”
他说道:“因为我想活着。”
“瑾公主即便知道了化妖的秘密,又如何会分享给我。”他笑道:“三年之后浮池之渊真崩碎了,她自保都顾不上,如何保我。我不趁早为自己做一些事情,等死么?”
唐未济缓缓站起身来,凑过头看着圣女,发现她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伸出手指,圣女稍稍后缩了一些脖子想要躲。唐未济顿了顿动作之后,依旧轻柔擦拭在了她的额头上,凑过去在她的耳边几乎是衔着那软玉一般的耳垂轻声道:“你要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他站直了身子,笑着看着圣女,“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圣女惊恐地看着他,哪怕是面对深不可测的移洛都不曾畏惧过的那颗心以极快的速度跳动着,她看着唐未济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头从浮池之渊爬出来的最恶心、最恐怖的妖魔。
圣女僵硬着转过脖子,指着移洛与冷冷道:“他们不能入内。”
唐未济笑了笑,“为何?”
圣女道:“我能察觉到他们身上的妖气。”
唐未济有些好奇,心想冷冷也就算了,移洛可是大妖分身,你是如何察觉到的?他点了点头,“果然不愧是南野山宗的圣女啊,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他紧跟着摇了摇头,“不过不行,他们得和我在一起。”
圣女张开嘴正要说话。
唐未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探过头去,另一只手竖在自己的嘴边“嘘”了一声,“野山宗与大雪山深处的妖族有勾结,还忌讳这些事情?”
圣女看着他,空有固元境修为却连动都不敢动。
唐未济松开手,在自己鼻端嗅了嗅,看着她笑道:“好香。”
圣女转过身,木然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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