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刹那?
仁王经中曾提到,一弹指为六十刹那,一刹那有九百生死。
发生在水墨云台上的这一刹那并未涉及云台上众人的生死,却足以确定一场战斗的胜负。
昏月、孤星、北风、黑山、巴掌大的雪。
钱广站在唐未济的面前,喘着如熊罴呼吸一般的粗气,自胸膛发出破烂风箱一般的呼吸声,依旧保持着方才的攻势,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昏月被夜凉洗刷得越发皎洁;孤星也在河汉的映照熠熠生辉;北风如烈马奔驰,豪迈壮阔;黑山恰似亘古伫立的巨人,沉默而庄重。
于是便只余下巴掌大的雪,在月光下起舞,在星光下灿烂,在北风中跃动,在黑山上静息。
与那片雪花一起归于寂然的是钱广粗重的喘息声,他把世人称之为“愕然”的情绪掩进怀中,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那个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未济看着他锤落在自己胸口的拳头,眉头轻轻皱着,看着像是有些痛楚,却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钱广见他不搭理自己,又追问道:“你是怎么抗下这一击的?”
唐未济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他回过神来之后才意识到钱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方才的那一拳他既没有躲,也没有挡,只是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原本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却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现在的这具身躯似乎强硬到了可怕的程度。
如此强大的一拳,竟然连让他后退一步都不曾做到;相反的,唐未济在双拳及体的瞬间甚至想呻吟一声,大叫一句“爽”。
所以钱广的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办法去回答。怎么回答?他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能怎么回答?
所以唐未济在片刻的思忖之后,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可能是刚才那一拳的力道不够吧。”
力道……不够?
一直在听着他们两个谈话的众弟子都要风中凌乱了。他在说什么胡话?这个人是什么鬼?力道不够是什么意思,是咱们理解的那种意思么?这人理解的力道不够是不是和我们理解的意思有些偏差?
玉色云台上的青龙营副将陆远叹了口气,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手,头盔中的青色雾丝跃动欢快,他扭头与蓝如玉发自肺腑地诚心叹道:“你们这个方寸山弟子,真的挺有意思。”
蓝如玉听明白了他话语里的意思,却又听不明白他话语里潜藏的意思,所以便只能报以微笑,沉默无言。
诸位长老面面相觑,眼中除了震惊别无他物,他们同样沉默,只是关注的重点越来越多放在了唐未济的身上,有数位不清楚唐未济底细的长老已经开始询问自己的好友唐未济是何来历了。
魏孝熙翰蹲在地上,张大嘴巴活像一只蛤蟆。
买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问道:“你那赌注还作数不?”
魏孝熙翰一个激灵,死命摇头。开玩笑,他天都小赌神什么时候蠢到这种程度,赌这等必输无疑的赌局。
人生百态,或是震惊,或是恼怒,或是钦佩,或是赞赏,但要论起情绪波动最大的,自然是唐未济面前的钱广。
他低吼了一声,自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来,“你可别忘了,战斗还没结束呢。”
唐未济看着他,再次指向自己的胸口,“要不,你再来试试?”
钱广恼怒,出拳越发用力,翻山蚯的血脉之力被他激发到了极致,在他身上铺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墨色云海不断震动,像是有巨兽在上面来回奔跑。
有五雷峰的长老看向泽林峰的长老,诚心诚意赞道:“看钱广今日气象非凡,血脉浓度凝练,只怕不日便可踏足化气境,要提前恭喜你们泽林峰了。”
泽林峰长老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是诚心诚意的恭喜,只是看着墨色云台上的战场,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反倒觉得这话有些刺耳,闷哼了一声权作回答,懒得搭理。
墨色云台上的战斗从一开始便是一面倒的趋势,然而这样的一面倒实在让人瞠目结舌。
从始至终都是钱广在出手,唐未济就只是站在那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更让人看着都绝望的是无论钱广的攻势如何迅猛,气势如何骇人,唐未济只站在那边从未退后一步,就好像那些拳头不是落在他身上的一样。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哪怕是三元境的长老,不激发血脉之力,不动用术法,只凭着自己的身躯站在那边任凭钱广出手也扛不住如此迅猛的攻势啊。
钱广是谁?哪怕他此前再不出名,在看过他的战斗之后,所有方寸山的弟子也清楚他是三代弟子中最难缠的那几个之一。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在唐未济面前竟然连逼他出手都做不到,果然九长老相中的弟子天生妖孽么!
震惊的人群之中,只有青龙营三人彼此看了一眼,眼中有些欢喜,有些释然,同时也有些凝重。他们暗地里传音。
“是他么?”
“姓名相同,实力相同,除了模样不同,但模样易变,不是他说不过去。”
“谁提供的情报,能查出来么?”
“那人对青龙营颇为熟悉,并不能查出是谁。”
“那也无视,若真是坐实了他是玄武余孽,整个方寸山谁敢拦我们。”
“且看着就是了。”
三人正色,不知不觉挺直了腰杆。蓝如玉看了他们一眼,眼中有些困惑与震惊。
难道他们竟然是冲着区区一个唐未济来的?
钱广越打越是憋屈,越打那种手足无措的无力感越是深刻,面前的唐未济就像是个石头人,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加持什么样的术法,都不能给他造成丁点伤害,这等防御力,简直堪比传说中防御无敌的玄武一脉。
就连人家的壳都打不破,又如何能谈及战胜对手?钱广终于知道了唐未济之前的意思。
战斗,从一开始就结束了。
钱广叹了口气,轻轻落在地上,放下了自己的拳头,看着眼前闭着眼睛、表情说不准是痛楚还是享受的唐未济,心中暗骂了一句变态。
唐未济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他好像一块被扔进了火炉中的铁块,正享受着铁锤的锻造击打,感受着那痛楚之下飞速提升的实力,铁匠却突然间不挥锤子了,他顿时便有些生气。
刚爽到一半怎么就停下来了呢?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的啊。
更何况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仅凭他自己无法破开的障碍在外力的作用下已经有了松动的征兆。然而就在这时却偏偏停了下来,怎么能这样呢!
他很是不满地睁开了眼睛,欲求不满地看着钱广,甚至略带了一些责备地说道:“怎么停下了?继续啊。”
钱广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怎么停下来你自己不知道么?还嫌自己不够丢人么,再来?再来泽林峰的面子都被他丢没了。
他气得面色通红,冷哼了一声,扭头便往云台下走去。
唐未济伸出手,“哎”了两声,表情可怜得像是被抛弃的婴儿。
承流峰上一片死寂,谁也没想过这次的战斗会以这种诡异的方式结束,说仓促也算不上仓促,甚至还有许多人从战斗一开始便猜到了战斗的结局,但这种憋屈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按照赏雪会的规矩,战斗结束之后只要双方愿意,是可以继续挑战的,唐未济便嚷嚷了两声,希望有谁上来顶替钱广的位置,然而没人理他。
钱广的实力在三代弟子中名列前茅,能胜过他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人;实力不足的自然不会应声,实力比钱广高的,比如正阳峰和五雷峰的两位化气境高徒却又不愿意出手。
还是那个道理,打赢了什么都得不到,打输了反而落了一鼻子灰,何必下场自找没趣。
唐未济见没人理他顿时便有些急了,对于他来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打破体内那诡异纠缠在一起的力量更重要的事情了。
眼看着没人理他,唐未济目光在承流峰外围扫过,看见一个人的时候眼睛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他朝着那边挥了挥手,“哎!就你,我挑战你。”
众人随着唐未济的目光看过去,便看见了蹲在地上一脸无辜的魏孝熙翰。
魏孝熙翰茫然看着众人,心里开始大声骂娘。心道老子都不是你们方寸山弟子,你们方寸山的赏雪会关我屁事。
唐未济看那人不上来,在云台上急得是又蹦又跳,魏孝熙翰索性低下了头,眼不见为净。
他刚低下头,却突然看见自己身旁有一双脚立了起来——方才这双脚还是平放在青石上的。
魏孝熙翰顿时有些惊讶,他抬头看着买剑,张大了嘴巴,连话都不会说了,“你……你要上?”
买剑站起身来,顺手把自己的剑扔进魏孝熙翰的怀中,伸了个懒腰,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不行啊。”
整座承流峰上,随着买剑站起身来无一人敢说话。所有人只是静静看着这位传奇大师兄,心想唐未济何德何能,竟然能惹得大师兄亲自出手?
哪怕他有些诡异,但大师兄早已经是三元境的强者,让他出手岂不是也太给他面子了。
天地寂寂,只有风雪更甚一筹。
唐未济在云台上有些茫然,心想你是谁,我要挑战的人不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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