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纯粹的问候。
夜的声音听上去似蒙了一层幽寒,却又透着些许旁人难以察觉的轻柔,应和了长生的那句问候,低声道:“小不点,下午好。”
当真奇怪, 她近来分明与夜同住在一个山林之中, 时常得以相见, 为何此时此刻她竟如此想她。两人如今这一面,竟有种来得那般不易之感。
长生最终跑到了夜的面前,两人皆停下了脚步, 相互对望。
长生笑道:“我昨日不是与你说了么,莫要再唤我小不点了,我如今早已是大人的模样,你若一直似以往那般唤我作小不点,那岂不是显得我甚小?我这一把年纪,已是老妖怪了。”
但也只是些许而已。
夜迈开赤足,向长生缓步走去。
天上那轮红月映照着她,那血月底下的模样几乎无可挑剔。双耳的耳饰是红色坠带,掩在乌发下,整个人如同夜色与血色的结合,寂静, 却又肃杀。
她的美貌, 竟是那般令人不可逼视。
她的乌发极长,流泻而下, 长发中端用红色发带束起, 随着她行走的动作而在身后轻晃。身上的黑衣外头还披了一件黑色轻纱外衫, 天地之间融合的那片红笼盖下来, 仿佛在她的黑衣之上流转一般,似有似无地染了几分微红。
水中更是一片妖冶却孤独的红, 她轻踏水面之际,水波摇曳, 溅起水花,远远望去好似无数猩红花瓣翻飞, 环绕在她雪白的赤足旁。
也只有在瞧见长生的那一瞬, 她眼中那沉沉的夜色才像是终于有了些许活泛之气。
长生见夜向她走来,心底仿佛被一股子满溢出的思念推搡了一把,步伐越发快了, 几乎是跑着向夜奔去。
夜沉默地点了点头。
长生想起自个来此的缘由,道:“阿瑾想请你去竹舍用饭,你可有空么?”
她顶着一张年轻貌美的脸,说起自个是老妖怪,竟也说得如此自然,不事雕琢。
夜略有犹疑:“以往唤习惯了,若要改口,我不知如何唤你。”
“你和姑姑,阿瑾,阿洛她们一般,直接唤我长生便好。”
“……好听。”夜这才道。
长生好奇道:“那你为何不唤我?”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盈盈地接道:“可还是因着不习惯的缘故?这不打紧,改口也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慢慢来,你不用立刻唤我长生的。”
夜并未吭声,依旧只是看着她。
长生极细致地描绘起了师清漪今夜会准备的晚饭,道:“阿瑾和阿洛今日出去采买了,今晚会准备许多菜色,还有水果与点心,我不久前还在水潭抓了两条活鱼,蒸着吃可香了。”
说罢,她眨巴着双眼,观察起夜的神情。
夜的面色还是一贯的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长生乌黑的眼珠黑葡萄似的,滴溜转了一圈,道:“阿瑾晚饭过后,还会做一些糖油果子。”
夜的眸子微微一滑,总算有了些许反应。
“你要吃糖油果子么?”长生引诱道。
“……吃。”夜轻轻颔首。
长生又道:“那你会随我去竹舍用饭么?”
夜道:“……去。”
长生眉开眼笑,心中一块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了地,还是阿瑾有法子,晓得用糖油果子。
她在来的路上,生怕夜不会答应,心中难免揣了几分忐忑。
她虽然时常邀请夜去竹舍玩,但夜也并不见得每回都答应,大抵只有一半的几率会应下来。
她能感觉到夜待她很好,但八年下来,她也熟悉夜的性子,夜对待世人极其漠然,甚至于是无情,夜能与她们一家人说话已是不易,还每年替她看诊,即便夜待她若即若离的,她已很是满足了。
长生站在血湖中四处望了望:“你现下在血湖中,可有要事么?若有要事,我便在外头等你,待你忙完了,我们再动身。”
“不必。”夜道:“现下便可动身。”
“太好了。”长生笑了笑,下意识伸手过去,挽着夜的胳膊,随她一起往湖滩走去。
夜冷寂的眸子瞥了一眼长生挽她的手,倒是并未避开,任由长生挽着她。
两人皆赤足行走在浅水中,长生一面走,一面将脑袋往夜那边靠过去,但并没有挨着,中间始终隔了一段距离。
而长生这般倾靠,也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她只是想与夜比一下身高而已。
“我虽每一年都在长高,都长了八年了,但一直还是及不上你。”长生颇有些沮丧,叹了口气。
夜一路上沉默不语,这下见她似有些难过,才开口道:“你还有两年,尚有机会。”
长生道:“两年之内,我能长得如你一般高么?”
她的族人生长到二十岁时,方会定下容貌与身量,不再变化,往后漫长岁月之中,始终以二十岁时的模样示人。只不过当年她一出生便有缺陷,与旁的族人不同,她长到十岁时,便停滞不前了,甚至即便到了十岁,瞧着也如同七八岁孩童那般稚气,神智也懵懵懂懂的,难以开化。
八年前,夜成功替她易骨,治好她后,她才得以继续在当年十岁的基础之上生长。虽说如今她那岁数听上去老得吓人,实际上算下来,真正身量拔节长高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才十八年而已。
“不晓得。”夜寡淡地道。
长生琢磨片刻,有了些自知之明:“你和阿洛一般高,我若要长到你们那般,许是太难了些,阿瑾我也及不上,恐怕我只能比十四高上些许罢。”
夜脚步未停,瞧了她一眼:“你现下这身量,已可以了。”
长生双眸骤亮:“那你对我的身量很满意么?”
夜脚步一顿。
长生不晓得她为何停下,颇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夜道:“为何要在意我是否满意?”
“我也不晓得。”长生答得真诚:“但我希望你对我满意,你若满意,我便会欢喜的。”
她说到此处,又豁达地笑了笑:“但你若始终不满意,其实我也没有法子,毕竟许多事不可强求。就比如身高,到了一定年纪,便不再生长,是断不能再改变的。我还剩下两年时间,若能再往上长一长,我自会努力,但若到时定了型,你即便再不满意我的身量,也只能这般。”
夜却突然问她:“满意,究竟是一种如何样的感觉?”
长生边走边答她:“似这种感觉,一时有些难以形容。大抵是你觉得对方合称你的心意,觉得对方很好罢。”
夜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她道:“你希望我觉得你很好,是么?”
长生粲然一笑:“自然是了。”
夜侧过脸去,看着长生的眸子,轻声道:“你很好。但我还是不懂满意是什么感觉。”
长生得了一句“很好”,早已心花灿烂,心满意足了。她晓得夜是与旁人极其不同的,夜并没有多少感情流露,她并非是性子内敛,也非心如止水,而是夜的确不懂,更不在乎这些。
“不懂并不打紧的。”长生道:“不过你往后若有兴致,可以问我。”
“……好。”
两人在血红色的浅水中行了一阵,来到湖滩的几块大石旁。夜在其中一块浸在水中的石畔坐下,低声道:“进来。”
长生听见她这声冷漠的嘱咐,晓得是她在对外头的仆从下令,便未曾作声。
她先前在水中跑了一段路程,虽然挽起了裙子,但溅起的水花太高,将她半边裙子都打湿了,正往下淌水。
且她刚从湖中上来,湖滩上满是细沙,湿漉漉的赤足一踩上去,顿时沾满了细沙,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穿靴袜了。
不过长生倒是浑不在意,提了靴子站在一旁等候着夜,显是打算继续赤足走回去。
很快外头那两名仆从快步走了进来,来到夜所在的石块旁,躬身道:“主人。”
夜没有吭声,只是坐在石上。
其中一名仆从蹲下来,鞠起湖水为夜冲洗赤足上沾着的细沙,并为她擦拭干净,穿上靴袜。眼见可以踩踏在地面上了,夜这才站起身来,另外一名仆从来到她身旁,替她褪下有些湿润的轻纱衫子与外头两件衣衫,露出最里头雪白的里衣来。
夜在长生面前更衣,倒是并未有什么避讳之处,神色毫无起伏。
不过长生瞧见她此刻只身着里衣,身子曲线被薄薄的里衣裹着,若隐若现,面颊微有些泛红,忙扭过头去,望着血红的湖面。
夜更衣完毕,走到长生面前,自上而下打量着她,目光最后落在她的赤足上。
“洗干净。”夜道:“穿上靴袜再走。”
长生见夜这么说了,点了点头,提着靴子坐在石块边上,将双足浸在湖水中清洗细沙。夜看了其中一名仆从一眼,那名仆从来到长生一侧,正准备弯腰替她洗,长生忙缩了下足,道:“多谢你,但不必了。”
那名仆从便望向了夜。
夜点了点头,那名仆从径自退开了去。
长生自个清洗完,在石块上坐着,也不下来,只是在湖风中晃着那两条白嫩且**的小腿,水珠沿着她的脚趾不断往下滴落。
“擦干。”夜在她身后道。
长生回过头去,望着夜笑道:“那我还需要一会子,我没带擦拭之物,得让湖风吹干它,我才能穿靴袜的。”
阿瑾与阿洛一向好洁,自小教导她,每个人都有自个专属的贴身之物,擦拭软巾之类的,断不可与旁人共用。
她不能与夜共用擦拭软巾,这很失礼。
夜望着她的背影,眼中似乎掠过几分茫然,她向其中一名仆从招了招手,那名仆从随她走远了些许,夜低声道:“她为何不用我的软巾擦拭,可是嫌弃我方才擦拭过了?”
那名仆从眼中没有多少神色起伏,木然地道:“主人尊贵无比,旁人怎敢嫌弃主人。靖姑娘应是不便与主人共用,毕竟这属于主人你的贴身私物,你用过了,她怎好再用,怕主人心中不喜。”
“是这般么?”夜亦是寡淡地问。
那名仆从语调平平,道:“应当是的罢。前阵子五妹寻不到自个的软巾,沐浴时擅自用了九妹擦拭身子的软巾,被九妹打了一顿。”
“任由湖风这般吹干,可会容易着凉?”夜道。
“容易。”
“只要不贴身,她便愿意用么?”夜又道。
“下不敢妄断。”
夜未曾再说什么,快步走到长生身侧,褪下自个方才换上的那件黑色外衫,裹住长生的赤足,替她擦拭起来。
长生根本没有料到,几乎是如同一只小鹿般受了惊吓,双腿赶紧往石块上缩,睁大眸子望着夜。
夜面色如常,一手按着她的腿,不让她动,继续用自个的外衫替长生擦干小腿与足上的水渍。
“夜……你为何如此?”长生有些发懵,不解其意。但她有疑惑也不会藏着,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夜道:“外衫并非我贴身之物,你可以用,不必避讳。”
长生心中澄澈无尘,通透之极,很快就想通了夜会这般做的缘由,不过她并不笃定,试探地问道:“你可是觉得擦拭软巾乃是你的贴身之物,怕我不方便用,才用你的外衫帮我擦拭?”
夜对长生有问必答,道:“是。”
长生顿时噗嗤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稍微告知一下夜和长生的相处。
请多多打分留言灌溉~
第四百八十七章——贴身
夜觑着长生,未曾接话。
长生往前走了一步,问她:“你不愿唤我长生么,可是觉得我这名字不好听?”
见到夜的那份欣喜终究将长生心中潜藏的疑惑压了下去,长生眉眼弯了起来,向夜道:“夜,下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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