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再问她:“既然你我身在梦场, 而你方才道你并不知阿洛与阿瑾在何处场景里,那她们几人也是在梦场么,只是她们所处之场与我们并不一样?”
辛荼点点头:“对。她们可能都在同一个场, 也可能分成了不同的几个场,梦场的形成与她们深层意识以及记忆有紧密联系,我并不是布梦人,这个我是无法判断的。”
辛荼面色越发有点古怪:“……我不知道。”
“不晓得亦不紧的。”长生双眸清亮, 安慰她道。
“那我们能出去么?”长生道:“我们方才便是站在野草地的此处,穿过间隙进来的,那梦门必然也在此处,你那般厉害,能开梦门么?”
辛荼并没有想到长生会夸奖她, 似乎是微怔了一下, 目光略微偏了偏, 低声说:“其实……也没有很厉害。”
长生笑了笑:“你莫要害羞,你确然是当得起这厉害二字的。”
长生就连对着一头驴都能有滋有味地说上老半天,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是她不能应对的,她道:“自然,你方才便是害羞了。我家阿洛有时便是这般,面上虽是端着, 未曾有任何波澜, 但实际上都不敢瞧阿瑾的,目光会悄然瞥向别处,你方才亦是如此。”
辛荼平静地说:“我了解害羞的含义, 但是我其实并不清楚害羞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谁知辛荼听到害羞这个词, 眸中反倒显出一丝极淡的茫然与迷惑,说:“我刚才是害羞了么?”
别人见到辛荼这个反应, 可能会觉得有点蹊跷,但长生一向是接受能力强, 见怪不怪。
长生心性纯粹, 听了辛荼的话,由衷地表示自己的赞许:“竟连布梦人都无法左右你所在的梦场么,辛姑娘, 你好生厉害。”
长生道:“那你现下晓得了, 你觉得感觉如何?”
“烟娘?”
长生道:“是我们很久以前曾遇到的一位故人,你并不识得,她也是一位布梦人。”
辛荼又被长生夸了一次厉害,脸上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眸中却隐隐晃过几分复杂之色。
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是说:“暂时不能,只有布梦人才能开梦门,但是布梦人现在不在我们的这个场里,我抓不到她,没办法迫使她开。”
长生忙道:“难道布梦人在阿洛阿瑾她们的梦场之中么?”
长生坚定道:“虽然梦场能欺瞒人的双眼,但阿洛阿瑾那般聪明,又如何能困住她们,她们定会抓住那布梦人。”
辛荼见她对师清漪与洛神满怀信赖,说:“你这么肯定?”
长生一脸自豪:“自然了,烟娘的梦场那般诡谲莫测,阿洛阿瑾还是看穿了,将梦门成功开,带我走了出去。”
辛荼没有再接话。
长生沉思片刻,嘴里已经琢磨开来:“若阿洛阿瑾回过神来,见我不在那,或只是见到了我的幻影,她们定会猜出我也身处旁的梦场里,便会寻法子知会我。只是梦场之间有所隔绝,若要相互知会,必得获得梦核,还须在梦铃响起之时及时知会。梦铃每十个须臾响起一次,便是四个时辰,也即如今所说的八个小时,那我只要等到八个小时过去,便能听见她们的声音了。”
说着,她低头看了下师清漪买给她的手表,现在指针指向中午的十二点四十分,她和辛荼刚进入这个源梦场不久,大概说了不到十分钟的话。源梦场是空白的,没有空凝时的存在,如果从野草地穿过间隙进入这里的那一刻算起,梦场开始时间应该是在十二点三十分左右。
她只要先坚持到晚上八点三十就行。
“你的确是非常信任她们。”辛荼突然说了一句。
“她们是我的家人,是我最亲之人。”长生笑道。
“那你怎么……”辛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长生犹疑地瞥着她。
辛荼这才说:“那你怎么会这么信任我?我们认识也没多久,你的家人想必对我非常警惕,你对我却没有什么保留,连你知道梦场的各种细节,见过烟娘那样的布梦人等等这些事都告诉我了。”
长生很直接地道:“我不信你。”
辛荼:“……”
长生道:“你是陌生人,我们并未相熟,我并不信任何陌生人。”
辛荼低了低头,说不上失落,语气很淡:“也是。”
但是长生话锋又转了转:“但你又和旁的陌生人不同。”
辛荼重新抬了头看过去:“有什么不同?”
“我也说不上来。”长生与辛荼交谈之际,总是莫名地很放松:“许是一种感觉?”
“……感觉。”辛荼在唇舌之间轻轻咂摸着这个词。
“我晓得,目前为止你并未骗我。”长生睁着一双纯净的眼,内里暗藏狡黠,上下量着辛荼:“你非寻常人,寻常人操控不了草蜻蜓,亦无法令一头陌生驴子言听计从,更不知梦场这般玄妙小世界的存在,除此以外,你还有许多异于常人之处。但这些非比寻常,你在我面前都没有半点遮掩,你坦诚待我,我也算礼尚往来,未曾瞒你。”
辛荼沉默着。
“我能四处瞧一瞧么?”长生十分乖巧地征求起了辛荼的意见。
“可以,这里很安全。”
四周一片白色,也分不清方位,长生就踩着脚下的水流,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往前走,辛荼与她并肩而行。
走了一段时间,辛荼说:“你还要等将近八个小时,这里什么都没有,会觉得无聊么?”
长生诚实地回答:“是有些无趣,但我要等到阿瑾阿洛以梦核唤我。”
“这里这么无聊,那你心里有没有想见的人?”辛荼边走,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那自然是有的。”长生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白雾,道:“我想见阿瑾,阿洛,但她们身在不同的梦场,此刻如何能过得来。”
长生的脚步顿了顿,声音微有些哽:“我还想见姑姑,但姑姑早已安睡了,我不该做这般白日梦。”
“你……别哭。”辛荼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她往衣兜里摸了摸,摸出一小包餐巾纸,递给长生。
“多谢。”长生笑着摆了摆手:“我未曾哭,只是想姑姑了,你莫要担心。”
辛荼的餐巾纸包递不出去,只得再度收回口袋。
长生站在水流中,低声道:“我还想……夜。”
辛荼也随她站着不动,深深地看入长生那漆黑似珍珠的眼眸。
长生继续往前走,辛荼跟在她身旁。
过了一会,辛荼提醒说:“这里毕竟是梦场,是可以凭借记忆造出幻影的,你有没有想过,让你想见的这些人出来陪你玩,这样你就不无聊了。”
长生道:“但此乃源梦场,只是一个空白的壳,乃是无效之场,只有依照记忆之中的时间与场景,入了真正以此为依据搭建的梦场,成为梦主,我才可造出幻影,变换曾穿过的衣物,添加物什等。但搭建整体梦场,光凭梦主一人是万万不够的,必须得布梦人在场,只有梦主与布梦人合作,方能造出梦场。待梦场成型,梦主才能在此基础上进行完善,便如造房子,房屋梁栋砖石搭建好了,梦主方能改变房屋布置,变换细节,眼下没有任何梦场基础,又如何能造出幻影,我即便想见她们,亦是徒劳。”
辛荼却淡淡说:“反正要等这么久的时间,你只要告诉我,你想玩么?”
长生噗嗤一笑:“源梦场没有什么可玩的。”
辛荼说:“如果你有一个真正的梦场玩呢?”
长生心思玲珑,立刻就明白了辛荼的意思,惊讶道:“你方才道你并非布梦人,为何却能搭建梦场?”
辛荼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相信我能做到么?”
长生认真道:“若你说能,那便是能做到。”
辛荼就说:“我能做到。”
长生面露欣喜,关于这一点,她莫名地对辛荼很放心,道:“若是如此,那我想见她们,只是我应当如何做?”
辛荼向她伸出手来:“你牵着我。”
长生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握住了辛荼。
她的手是暖的。
辛荼的手却凉得像没有任何温度。
辛荼瞥着两人相牵着的手,似有片刻的失神,说:“你在你的记忆深处,选择想要重现的那一段场景与时间,在脑海里回忆那段情景,就可以和你想见的那些人一起玩了。”
长生心想,那她得寻一个阿瑾,阿洛,姑姑还有夜都在的时间段,最好的选择便是回溯到熙宁十年那段时间的记忆了。从唐开始,阿洛和阿瑾就为她四处奔走,寻找治病良方,期盼她能恢复正常。
而这一切,直到宋时熙宁二年,宋神宗赵顼在位期间,她们几人遇到了夜,方达成心愿。之后她身子一年年拔节长高,在熙宁十年时,一家人依照当初约定,与夜再度重逢。
“想好了么?”辛荼轻声问她。
“想好了。”长生点头,又道:“那你到时还在么?”
“我与你身在同一个梦场,不管你场景怎么变化,我都会在。”
长生道:“若入了真正梦场,便有空凝时的存在,空凝时过后,我能自由行动了,但梦场会遮掩所处那个时间点之后的所有记忆,我便不再识得你了。”
辛荼说:“你若要在进入梦场以后,想再度记得我,我有办法将你唤醒,你就可以带着完整的记忆在那个梦场里玩。”
长生仔细斟酌,道:“既是如此,那你先莫要唤醒我,我想真实地回到以前。若我心知自个还在现代,便会晓得阿洛阿瑾她们皆是幻影,姑姑与夜也并非真实存在,我会很是难过。”
“你别难过。”辛荼轻柔地握着她的手:“我不叫醒你,你好好在里面玩。”
“那你岂不是在里头孤零零的?”长生道:“我们一家人都不认得你,夜也不识得你。”
“没关系。”辛荼寡淡地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长生却道:“那你在梦铃响起之时,唤醒我罢。到时我清醒了,记得你,你便不孤单了。”
辛荼怔了怔,静了片刻才说:“……好。”
长生在脑海里回忆起自己最想回到的那段时光,辛荼的手一直牵着她,没有松开,过了一阵,长生感觉自己头脑晕乎起来,眼前的白雾飘来摇去,像是刮起了风。
但那风很温柔,吹着她的脸颊,她整个人像是要化开了。
渐渐的,白雾散去。
天光骤亮,她所处的位置顷刻之间完全变了模样,变成了一处水潭边上,密林幽深,有一道雪白的瀑布从悬崖上冲刷而下,在底下的水潭溅起大片的水花,水雾缭绕。
长生立在水潭边上,一动不动,似凝固的雕像。
现在是空凝时的一罗预时间,长生并没有任何意识。
辛荼站在长生面前,默默地端详着她的模样。
此时此刻,长生还穿着现代的衣装,辛荼细看了她好一阵,这才用手在她面前虚空地轻挥了一下,长生的衣着瞬间变为古装,身量比先前略矮了些许,面容比之先前亦略显青涩,穿着一身淡色衣裙,裙摆往上拎起来掖在腰间,露出底下修长白嫩的两条腿,手里拎着两条鱼。
她脚踝上一直都用红绳串着一块长安玉,手腕上也戴着红绳串起来的两枚珠子,一枚雅白,一枚淡青。现在看过去,那块长安玉与两枚珠子依旧没有变化,仍是一如既往地挂着。
一罗预的功夫转瞬就过,长生睁开了眼。
她很自然地提着鱼,正要转身离开水潭,却瞧见了水潭边上的辛荼。
奇怪,方才水潭边上有这人在么?
长生心中好奇,走过去向辛荼行了一个礼,道:“姑娘,你是何人?我在此住了好一阵日子,以往怎地未曾见过你?”
辛荼还是现代的装束,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风衣。
长生忍不住又看了她好几眼,心道以往从未见过这般扮,实在有趣,可是什么外族人么?
辛荼向她回了一个礼,一改之前说话的现代用语,而是古腔古调地回道:“我只是路过的旅人,口渴之下,在此饮水,叨扰姑娘了。”
长生见她扮古怪,但话语却和她们没有任何区别,很自然地便接受了她的说法,笑道:“这水潭乃这山林之物,并非我家所有,又怎是叨扰,姑娘自便,我得回家了。”
说罢,提着鱼脚步轻盈地走开了去。
辛荼在后望着她的背影,在原地站了片刻,悄无声息地跟随上去。
长生离开水潭,眼前道路越发敞阔,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来到一处林间竹舍旁。
那竹舍修得极是雅致,林间枝叶漏下的光点落在屋舍之上,在光滑的竹节之上泛起光晕。长生推开前院竹门,见竹舍的门开着,一名身段窈窕,腰身纤细的女子正在屋内将煮好的茶入盏,旁边搁着两盘做工精细的点心。
“阿瑾,我又在瀑布水潭底下捉到鱼了。”长生提着还在挣扎的鱼,欢喜地邀功。
师清漪正忙着备茶,听见她的声音,抬眸温柔一笑,接过她手中的那两条鱼道:“那潭水凉,瞧你都湿透了,赶紧去换身衣衫,仔细染了风寒。”
“好。”长生兴高采烈地往房中走去。
师清漪将那两条鱼送入厨房,用井水养着,这才回来继续准备茶水。
待备好了,她将茶盏与点心放入托盘,一路行到后院。
后院中,有两名女子正在石桌旁对弈。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左侧,以银发带束了脑后长发,仙人之姿般端坐在那,云淡风轻地静观棋盘上厮杀的战局。另一名黑衣女子坐在右侧,面色比身上的沉沉黑色更为肃穆,拧着眉,手中的黑子悬而未决。
师清漪将托盘搁在石桌旁的竹案之上。
那白衣女子瞥向师清漪,唇边浮起淡笑。师清漪抬起食指,悄然隔空点了她一下,暗示她对弈归对弈,可莫要下手太狠了,那白衣女子面色无辜地摇头。
对面黑衣女子低咳一声:“洛神,对弈之间莫要走神,你瞧不起对手么?”
“岂敢,姑姑。”洛神淡道。
师清漪憋笑,递了一盏茶搁在洛神的棋盅旁,柔声道:“烫,待会喝。”
“嗯。”洛神应道。
司函瞥向师清漪,冷道:“长幼尊卑有序,她一介后辈,瑾儿你为何先端茶给她?”
师清漪:“……”
……怎地又争上了,真是没个消停。
师清漪面上笑意和煦,道:“洛神刚巧在我手边上坐着,她挨得近,我顺手先端给她了,姑姑你莫气。”
司函哼道:“我怎会为这等小事生气?”
言罢又道:“给我奉茶。”
师清漪忙弯了腰,准备将竹案上的另一盏茶递给司函,司函却抬了抬眼皮,觑着洛神:“让洛神来奉茶,她手边那盏。”
师清漪:“……”
洛神神色静然,脊背挺得笔直:“姑姑对不住,这盏茶已喝过了。”
司函立时道:“你当我眼瞎么?你方才一动不动,哪里喝了?”
洛神道:“是清漪喝过了。清漪怕我烫着,方才递茶之前,早已先吹过热气,又饮了一口试温。那时姑姑你正端详棋局,未曾注意。”
师清漪:“……”
……我才没有喝,你又胡说八道。
司函:“……”
司函面色阴沉,心道怕烫着,还吹茶,还试茶温?
这女人又在这明里暗里地显摆瑾儿疼她,着实可恨,比之当年流韶在她面前显摆与她幺弟之恩爱,可恨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初就不该猪油蒙了心地答允瑾儿,让瑾儿迎娶这女人进家门!悔之晚矣。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师师阿洛想你们了,因为四线并进的缘故,感觉好久没写你们俩了,我爆哭,好想好想你们,虽然这一章是你们的幻影,但我还是写得好满足!!!!!!!!!!!!!!!!!!
咕咕也来了!!!!!这是姑姑第一次在现代篇登场,还带来了她经典的:当初就不该让这个女人进家门【。当年对流韶腹诽了无数次,看过小可爱的都懂【。
备注,这里是宋神宗期间,熙宁二年,为公元1069年,熙宁十年,为1077年。这是我第一次向大家展示她们在宋朝的生活,还请注意看,细节都是相互紧密联系的,缺一不可。
多多打分留言灌溉嗷~~~
第四百八十五章——亲人
辛荼沉吟说:“我猜应该是这样的。”
她说到这,又有些漠然的肃杀之气:“除非布梦人找死,跑到我们这个梦场来,不然只能靠她们才能抓到布梦人了。”
辛荼神色寂然地看着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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