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婳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仰头去寻人,果然见路口边一人骑着马, 他缄默的盯着他们, 手中的绣春刀已经出鞘。
沈初婳顿时惊惧,她猛推宋辞青,“你快走!”
宋辞青被她推的踉跄, 呆滞道, “你,你……”
沈初婳越过他, 急忙朝裴焕奔过去, 她站在马前, 抖着声道, “我和他没关系。”
裴焕觑起眼, 眉际凌厉, 他抬起手里的刀抵在她的额头上,随后缓缓滑动,一直滑到她的脖颈处, 他讽刺的勾起唇, “你能跟谁有关系?”
沈初婳的眼泪刹那涌出, 她张了一下唇又闭住。
裴焕微抬刀, 她的下颌被挑起, 他的目光在她的五官流连, 藏在深处的疼惜尽数化成憎恨。
他收回刀跳下马, 猛揪住沈初婳的手腕拖着她往宅子走。
红锦跺着脚冲他们喊,“主子只是和宋书生说了两句话,他们没关联!”
裴焕头都没回, 直接踹开宅门, 抓着沈初婳走了进去。
红锦焦急的哎一声,提着裙摆要跟过去。
“……他是谁?”宋辞青拉住她疑惑问道。
“他是我家主子的夫君!”
红锦甩开他的手,迅速跑了回去。
宅门啪嗒合上,宋辞青立在门前看了许久,最终只能落寞的转脚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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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焕几乎是提着沈初婳进屋,甫一进门,他就把人摁在墙边,咧唇讥笑,“沈初婳,你是不是觉得我能一直容忍你?”
沈初婳惊慌失措的摇首,她捧着他的手,试图解释道,“我跟他不认识,我到今日才和他见……”
“砰!”
裴焕一拳打在墙上,他凶狠的瞪着她,嘴里吐出那句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沈初婳脊骨一震,耳边仿佛听见什么东西崩塌时发出的轰隆声,她的双眸被泪水填满,她连哭都没了力气,她说,“我没有跟他暗通沟渠。”
裴焕阴森笑起,“都互诉衷肠了,是不是要我再瞎了眼,等你们滚到床上我再成全你们一对苦命鸳鸯?”
沈初婳颓唐的软了脚,她想伸手摸他的脸,被他侧身躲过,她泻劲道,“我没想跟他有什么。”
裴焕张手掐在她的颈下,一点点扣紧力道,直看到她脸泛青,眼眸没有生气的垂下时,他心口猛缩,怯怕只在瞬间产生,他的手一松,任她摔到地上咳嗽。
裴焕等她咳完,微微倾身道,“你我之间本就是交易,我替你办事,你给好处,当初你承诺,你人是我的。”
沈初婳一手覆在下唇处,仰脸望他,目中有乞求。
祸端是她招来的,可她本身也无辜,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写了那句诗,她拒绝了宋辞青,根本没给过他机会,这只是一场误会。
“我没有背叛你,我从来没有单独和他见面。”
裴焕鬓侧青筋起伏,趁手将她拽起往床榻去。
沈初婳使尽力踢打他,痛哭道,“你放过我罢……”
裴焕掰住她的手,迫她和自己对视,“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你把自己送给了我,我现在拿回来不行吗!”
沈初婳一下停住哭,她汲着眼,“没说不行。”
她可以给他,但是她真的怕他野蛮,向前是担心拴不住他,所以一直抵死不从,如今他们才能说上话,又搭上书生的事,她瞧得清这次躲不了,她只是想他稍微理智点,能听得进她的话,这档子事做了,她就落了下风,往后真就依附他,以他现在气头上的架势,她要遭罪。
裴焕阴沉的盯着她。
沈初婳将自己蜷缩起来,含水眸怯怯的注视他。
裴焕定在她脸上,心内的火气往上蹿,他不能因着她示弱就饶了她,她这种人骄傲惯了,现时服软,等风头一过,她还会再犯。
得到她,让她再不敢耀武扬威,便是她恨,也只能怪她自己。
裴焕单膝跪上来,沈初婳便知自己逃不了了,她覆手挡住眼,在他俯身下来时啜泣不止。
帷帐落下,便是一枕春情,有谁哭哑了嗓子,隔着门透出来,传进红锦的耳朵里,她面红耳赤的来回走动,一会儿想着冲进去,一会儿又尴尬的骂自己没眼力劲儿,人说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虽是不雅,但确实是大道理,她要真跑进去那才是添乱。
赵妈妈站在灶房边冲她招呼,“过来吃元宵。”
红锦立刻会意,忙不迭跑过去,顺便把雪音一起叫上,苑里霎时静住,只主屋的响动时不时有。
更夫敲了五次梆子时,鸡叫声起,屋内才算彻底平息,没一会裴焕就隔着门叫人抬水进去。
红锦和雪音将早备好的热水送进去,经过隔间时都没敢往里看,放了水就跑。
裴焕掀开床帐,俯视着陷在褥子里的人,她累狠了,连吁气都轻的像是没有,腮边染红,湿气莹润着整个面颊,半梦半醒间道,“……你想把我杀了。”
裴焕一脸魇足,从褥里捞起沈初婳去清洗。
约莫半刻钟,两人再出来床榻已焕然一新,桌上还放着两碗元宵,裴焕拢着她躺回床,又端了元宵过来喂她。
沈初婳紧闭着唇往被里藏,“我不吃。”
裴焕便舀着元宵往自己嘴里放,吃完还嫌不够,又把另一碗也顺便扒拉下去,还真没给她留。
沈初婳委屈的不得了,张手堵着嘴哭。
裴焕挑开一点被褥,看着她哭也不哄,自当着旁观者。
沈初婳哭过后再没精力耗,迷迷糊糊睡着了。
裴焕才小心的将她抱进怀里,双手紧紧锁在她肩上,一点缝隙都不留。
隔天倒出大太阳,下午又阴了。
沈初婳醒来时,裴焕披着袍子坐在柜子边给她翻衣裳,侧脸展露的神情竟意外温和,沈初婳眼睛发涩,她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了,她翻一下身,把脸背过去。
裴焕拿着衣裳过来,慵懒着声道,“起不起?”
沈初婳不理他。
裴焕便靠回到枕头上,视线在她的后脑勺转,“这里你不能待了。”
沈初婳当即胆怯,他这是打算始乱终弃,才过一夜就要赶她走,她如今这般,就算回沈府她父亲也会打死她,都是她自己选的,徐家还没倒,她先被人扫地出门。
她哽着声道,“你要怎么处置我?”
裴焕默然。
沈初婳双手环抱住自己,静候着他宣判。
裴焕道,“回我府上。”
他不放心再把她放这里,书生也好,徐琰昌也罢,她能招的人他都要杜绝,纵使她生气难过,他也不会放人跑。
沈初婳心生异样,只问道,“我以什么名义进去?”
她是裴焕的外室,被他带进府总要给她个名分,妾室、通房她都不想要,他不娶她,这些个服侍人的位份和外室根本没区别。
裴焕没接话,他没想好,原先是做好娶她的准备,但现如今他强迫了她,不管娶不娶,人总在他手里,她不愿嫁给他,那就等等,不过她必须进府里,那些跑路心思他要尽数切断。
他连名分都不想给,沈初婳紧咬着一口牙,气的浑身颤,这混蛋根本就是怕她跟书生私奔,带她进府是一时,等玩够了她,说不定就一下轰出府。
裴焕看她一脸泛白,只当身上又疼了,便道,“你歇着吧。”
他起身穿靴子准备走。
“我不想进你府中,”沈初婳低声道,她在这里至少能让他产生危机感,这样他的心一直在她身上,喜不喜欢,爱不爱的往后看,只要能把他绑住,沦陷是迟早的。
裴焕褪下袍子丢床边,寒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沈初婳把脸往被里埋。
裴焕支着身钳起她的下腮,目光里的煞气悉数显出,“要不要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书生?”
沈初婳眉心生结,她细着嗓子道,“杀人犯法。”
裴焕目色暗冷,蓦地他挑一边唇浅浅笑,“我掌的是镇抚司狱,抓个把嫖/娼的书生应该是合情合理吧。”
沈初婳想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还是没胆说出来,她当下只恨他捏着她的七寸,占了她的身子还妄图将她控制在手心,这样狠的男人她从来没见过。
她颓丧的看着他,“何必迁怒无辜人?”
裴焕松手放她回床,指尖轻触着她的眼尾,道,“跟我回府邸。”
那个书生他可以留一条命,她乖巧就行。
沈初婳往左边偏脸,小小的说了个好。
裴焕便拿了衣裳给她穿,她老实窝在他腿上,嗫嚅道,“我想喝避子汤。”
她不想喝,但不喝要是真有了,她就彻底被拴住,外室子女有什么好前程,还不如庶子庶女,争家产都没底气。
裴焕心头火直跳,跟了他却不想给他生孩子,门儿都没有。
他急速帮她穿好外褂,径直抱着人往出走,什么避子汤他就像没听见。
沈初婳揪着他的头发,哀声道,“我不想给你做外室。”
这句话她说了三次,第一次是嫌弃,第二次是提醒他,这一次却是难受了。
她给他睡,还要没名没份的给他生孩子,往后他娶人了,他的夫人只要不高兴就能把她发卖了,她这样的身份,原本可以嫁给一个同等地位的贵公子,可是她偏偏选择了他。
先时她有自信能让他顺着自己,但现在一团糟,她理不清思绪,惧怕和慌乱缠绕着她,她陷入了死胡同,连躲避都无从去。
裴焕就像没听见,跨步出门时,对着红锦和赵妈妈道,“收拾东西。”
红锦偷瞄着沈初婳,她眼红红的,脸也憔悴,显然是被折腾惨了。
赵妈妈曲身称是,连忙拽着她下去了。
裴焕踏步朝苑门外走,过栅栏时李妈妈微俯身候在那块,他停住脚道,“李妈妈,宅子里的人都归拢,今晚回府。”
李妈妈心里一咯噔,那双老眼飘过沈初婳又立刻低了下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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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焕的府邸近玄正门,是整个邺都最靠近皇宫的地方,新帝倚重他,但凡有事必定要传唤,他住在这里主要还是方便新帝找他。
一行人入府,管家率先引着裴焕往后院走。
“张叔,主屋里的物事都备齐全了吗?”裴焕拥紧沈初婳,他低头看了看她,耷拉着眼,估摸是要睡着。
张叔走在前头,两边的小丫头打着灯笼,他谦声道,“老爷,主屋都收好了,只等着您带小夫人住进去。”
裴焕嗯声,快步往屋里走,他的脚跨过门槛忽地想起沈初婳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便扭头跟张叔道,“让厨房炖点汤来。”
张叔交叠手道是,只等他要进屋,才说道,“您带过来的丫头妈妈们也安置进来吗?”
裴焕微微思索,随即道,“红锦和赵妈妈先进来。”
“……其他人是暂时歇在院子外?”张叔不确定的问道。
裴焕倒被问住了,他一个大男人住的院子,往先也只有杂役仆从给他打扫屋子,婢女一开始也有,只是遇见个总想爬床的,所以他就索性不让女人进来了,如今沈初婳住过来,总不能让她也随便来,她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这院子里必定要有人。
他想了想道,“叫李妈妈多挑几个粗使婆子,再挑几个手脚快的丫头过来,从今儿起,小厮不要进院子了,你给院门口上把锁,省的他们闯进来。”
张叔应着声退走。
裴焕疾步进门,匆匆将沈初婳放进床。
刚一落进床里,沈初婳就清醒些,她睁眼往四周看,灰扑扑的一圈,屋内的摆设简单,没有什么华丽奢侈的物件,只有挡门的那架屏风上雕着几朵白花,瞧着干。
裴焕弯身蹲在床畔,静静看着她。
沈初婳看过地方就把眼眸转向他,她还有点懵,望着他都不知道眨,良晌才呆呆道,“你把我关起来了。”
裴焕凑到她额边吻了吻,“往后你住这里。”
沈初婳把眼垂下,木声道,“不回宅子了么?”
裴焕抚着她的鬓角,没说话。
“我想出去,”沈初婳说。
她不要被他关起来,她还有事要做,徐家和她家里的烂摊子都需要她去收拾,她不能耗在这里。
裴焕微笑,“你不能出去了。”
他在哪儿她就必须在哪儿,绝不允许她再接触外人。
沈初婳常常的吸了口气,随后又慢慢呼出来,她轻声道,“我后悔了。”
说出这四个字时,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她不该太过自大,记忆里那个老实听话的男人早就已经没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只经过风雪的孤狼,杀过人吃过肉,她仅凭着当初的印象就想拿下他简直可笑。
可是重回到当初,她还是没得选择,不找他的话她就得嫁给徐琰昌,她会继续死一回,然后被沈秀婉窃取家产,这就像个死局,她是局中的棋子,怎么走都出不了围墙。
裴焕单手给她擦眼泪,字字清晰的回答她,“没有后悔药。”
沈初婳揪紧手,抬起眸子看他,“我这会子不想跟你说话。”
她现在惨不忍睹,仅存的那点傲气都被他磨尽了,她不发火就算她脾性好。
裴焕抿紧唇死盯着她。
沈初婳朝后瑟缩,怯怕的瞪着他。
屋门这时被敲响,“老爷,奴婢端汤进来了。”
是李妈妈声音,沈初婳猛地抓住裴焕,嘶哑声道,“红锦和赵妈妈呢?”
裴焕任她抓着,先应了李妈妈道,“进来吧。”
李妈妈推门端汤到桌边,碗勺一齐放全又退了出去。
沈初婳硬声道,“我不喝她做的汤。”
谁知道那里面放了什么玩意儿,要是下了药,她回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裴焕拿开她的手,腾身到桌边兑了一碗热汤先自己尝了味,是规规矩矩地甲鱼汤,这才端到床边要给她喂。
沈初婳抗拒地朝墙角挪,“我不要喝。”
裴焕随意搅了两下勺,“不喝,我马上就把你那丫头和赵妈妈赶出去。”
沈初婳登时气颓,她忍着疼爬起来,蜷腿直身张口。
裴焕便捏勺舀汤喂她。
喝了两口,沈初婳地泪珠子就啪嗒往他手上落,太苦了,她的心太苦了。
裴焕默不作声的喂了半碗汤,直看她收不住泪,他放下碗,轻揽着人拍背,徐徐道,“这都是你自找的。”
沈初婳贴着他的脖颈,没甚气力道,“你不信我。”
裴焕笑过,“撒谎太多了,你已经不配得到信任。”
沈初婳将眼眯住,昏昏沉沉道,“你占了我。”
裴焕的笑加深,“嗯。”
“……你帮我杀徐家,”沈初婳将那句她最期盼的话说出来,她没了筹码,但她也要赌一次。
裴焕的笑淡下来,“给狗吃块肉,再叫狗去咬人,你真大方。”
沈初婳咽住声,他不敢动徐家,或者说,他不会为了她而去冒险,那娶她更不可能。
裴焕低眸凝视她。
沈初婳恹恹地闭目,她的脸瓷白清润,气息也微弱,仿佛随手一捏就会碎。
“徐仲掌兵权且有从龙之恩,你叫我杀他,总得要给个他该死的理由,”裴焕道。
沈初婳睁开一点缝,轻声道,“他们抢我家产就该死。”
裴焕张手盖住她的脸,“镇抚司拿人是要证据的。”
“他家亏空了,必定会四处筹钱,明的暗的,俸禄受贿说不定就有,只要你想查,”沈初婳镇静道,她是闺阁出身,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他们这些朝官,有几个手上干净,便是手上没灰也会有其他事情上的纰漏,裴焕身为锦衣卫,查个官员底子轻松的很,这举朝的大臣她不信他一个没查,新帝猜疑心重,绝对会叫他去查人,他手里多少捏着些东西。
只看他想不想办。
裴焕放她躺倒,目色淡漠的睨着她,“我就是查了,也得看陛下想不想让他徐家死。”
沈初婳一愣,她给忘了这么重要的一点,陛下现在正对徐家感恩,便是裴焕查出来什么,只要不会伤及皇权根基,陛下是不会动徐家的,除非有一个人能代替徐家让他放心的执掌兵部,徐家犯了忤逆成为弃子,要不然即使沈家没了他们徐家也能屹立不倒。
裴焕起身到桌边将蜡烛吹灭,脱了衣裳进被里单手搂着她道,“我强迫了你,我是不是也该死?”
该不该死已经说不清了,他若死了她也没有好活,他活着她还是不见得会有好日子过,她现儿满脑子浆糊,这件事她再难过已成定局。
她想睡觉,睡着了再睁眼,会不会这都是噩梦,她只是在梦里。
沈初婳闭上眼睛陷进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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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两天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自金陵那边的皇家陵墓被人给撬了,偏偏那盗匪挖了新帝母亲傅太后的坟,关键金陵的应天府愣是没抓到人,新帝听闻这事勃然大怒,当场下旨要将应天府尹萧常打入诏狱,还是内阁那边齐名上书请求开恩才使得萧常免遭牢狱之灾。
当晚,裴焕就被叫进宫去,沈初婳身子好些了,但还是靠在外榻上不得劲,手上的书翻了两页就被她扔到一边,她望着窗外摇晃的灯笼发着呆。
红锦走进门来,手里还抱着只巴掌大的小猫,笑嘻嘻的和她道,“小姐,您看这是什么?”
沈初婳看到她手里,一只白毛鸳鸯眼的幼猫,她嘴边显出一点笑,从红锦手里把猫接过来,怜爱的顺着猫毛道,“哪儿来的?”
红锦分开薄毯盖到她身前,柔笑道,“爷叫人买的,听说花了不少钱才抢到一只,这还生着鸳鸯眼,指不定花多少呢。”
沈初婳听着不答声,她从前养的那只狮子猫是父亲带回来的,听父亲说是拿了一张银票才跟商贩买下来,她当时没觉着钱多,现在想来怎么也得有个四五十两吧。
这人真舍得花钱。
红锦揣摩着她的心思,道,“小姐,您这几天闷闷不乐,爷都想着法子讨您开心,左右是过去了,您何不往前瞧呢?”
沈初婳扯一下唇,“他只是把我当宠物逗,我不高兴了,拿个小乐子让我感激他,回头他就会讨回来。”
红锦缩了缩脖子,心里是想劝她,但又不知劝什么,那天的事成了一颗刺,除非裴焕哄着她,要不然她排解不了。
夜风吹进来带起凉,红锦将窗户合上,顺便又往灯盏里加了些灯油,瞧火亮堂了,才缓缓道,“小姐,你们主子的事奴婢不好多说,但在宅子里呆了这么些时候,奴婢也看得出爷是有心的,您不也想着嫁给他吗?不若坐一起摊开来说,未必就说不通。”
沈初婳牵着小猫的前肢逗它,很泄气道,“他根本不听我说,他只当我在骗人,我说什么他都不信。”
她憋屈成这样也没换来裴焕一句安慰,明明是她受冤枉,她遭了大罪,可到头来就好像全是她咎由自取,她不配得到同情。
红锦尴尬的抓着手,其实也不能怪人家,毕竟一开始确实是她们总把人看的太低,这一下子解释起来困难,只能看以后了。
她悄悄退出门。
沈初婳自怨自艾了一会,眼瞧着猫儿团巴在她手心睡去,便也起身准备回床歇息。
才刚趿上木屐,裴焕就拎着个包裹进门来。
沈初婳微微低着脸,装作瞧不见他。
裴焕把包裹扔过来,道,“换衣裳。”
沈初婳只手遮在胸口处,眼睫不停的扇动。
裴焕立在她面前,侧目看到那只小猫卧在她膝头,他的眼神变得柔和,嘴里的话也放轻了,“你进去把这身衣裳换下来。”
沈初婳攥紧拳,愣是不让自己哭,她轻轻道,“我不做你的玩物。”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绝不能妥协。
裴焕皱一下眉,扯过包裹把里面的一套青绿色锦绣服,这是套锦衣卫千户才能穿的衣服,他解了盘扣往她手里塞,只道,“进去换上。”
沈初婳一时无促,“这是男人穿的。”
裴焕褪下自己的帽子,抖了抖上面沾的树叶,道,“现在你要穿。”
时下讲究体统,男人穿什么女人穿什么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但也不乏猎奇者喜欢异服,男人穿女人衣裳她没听过,但女人穿男人衣裳却是有,多是在红粉脂场里的女子为了取悦恩客,故意做男子打扮。
沈初婳一口气堵住嗓子,她抓着自己的袖子,强忍着怒火道,“你好这一口,你去找别人。”
裴焕眸中生笑意,“我好哪一口?”
沈初婳闷头不理。
裴焕重又把帽子戴回去,那套锦绣服被他塞到沈初婳手里,他道,“我今夜要出邺都,你随我一道。”
沈初婳蹙着眉,他出门干嘛还要把她也绑一起,外头能有什么好,左不过是要吃苦。
裴焕走到桌边提着茶壶灌了一口水,道,“我可能出任务要有一两个月时间,我怕你从府里跑了,不若就带你一起。”
沈初婳双肩一塌,慢腾腾拿着衣裳进了里头。
裴焕坐在桌边等。
灯火摇曳时,沈初婳磨蹭着走出来,只往他跟前一站,他眼底就生出了些其他意味来。
衣裳是再正常不过的,但她这个人不对,腰太细,脸太白,骨架子轻的撑不起来,偏偏身段又玲珑,被腰带一束,身条儿就显了出来,任谁都看出她是个女人。
她丧着脸,任他端量,竟是有种自暴自弃的感觉。
裴焕有些微头疼,这样子站出去,是个男人都要往她身上看,还不如就让她穿女装。
他略微想一下,道,“在里面穿件袄。”
沈初婳便又进里边加了件厚厚的棉裙,这下她才放松了些。
出来时裴焕瞧过,勉勉强强算还行,就是脸扎眼,他从包裹里拿起缠棕帽给她戴好,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突地没绷住笑出来。
沈初婳一时掩不住火气,推他手道,“你笑什么?”
裴焕收住笑,正色道,“你是怎么把锦衣卫千户的官服穿的像个太监。”
沈初婳听出他的嘲笑,登时眼红了,她微微侧身道,“我被你羞辱够了,你满意吗?”
裴焕眼眸深沉,一手牵住她出去了。
府邸前聚了不少人,全是锦衣卫装扮,领头的是楼骁。
楼骁搓两把手蹿到裴焕身旁,嘿着笑道,“大人,兄弟们卑职都叫齐活了。”
裴焕道,“他们我带去金陵,邺都这里你管着,有什么事你先顶着。”
楼骁拍拍自己的后脑,扬唇笑道,“大人放心,您不在卑职也不会叫镇抚司狱空置。”
裴焕点过头,将声音放轻了,“这两日皇宫的守备看牢了。”
楼骁道一声是,随后眼珠子瞄过沈初婳,道,“您出门还带着沈……她,女人麻烦,说不定就成了您的绊脚石。”
裴焕道,“这不是你该管的。”
楼骁谨声道是。
裴焕往他肩膀拍了拍,道,“金陵那边应该是有人在暗处捣鬼,我被调走,邺都这边就空了,陛下你守好,万不能有闪失。”
楼骁抱拳,“卑职自当尽力。”
裴焕便带着沈初婳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前行,直朝城门驶去。
经过一片竹林,惊起数声鸟叫,沈初婳端坐在长凳上,望着对面人欲言又止。
裴焕捏着竹签戳盘子里的糕点,道,“想问什么?”
沈初婳将视线收回,抿声装聋。
裴焕掀起眼注视着她,半晌笑道,“之前我不是说过,等我闲了就带你出去游玩,现在我刚好去金陵,那边要比邺都热闹,你会喜欢的。”
沈初婳道,“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她的人被他困住,她的喜好一点也不重要。
裴焕的笑就没了温和,他说,“便是你怪我,这事也没法回去了。”
沈初婳眼神呆滞,她其实到现在还是傻的,和裴焕在一起说话就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她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交流,他说服不了她,她也说服不了他,他们就像两个对决的人,谁也不让着谁。
除了两败俱伤。
裴焕侧身躺到小榻上,支着脑袋道,“你要这么坐一夜?”
沈初婳慢慢挪到榻边,她脱掉鞋,抻腿进褥子里,转而小心的包住自己以防碰到他。
她身上寒气重,一进来裴焕就察觉到她冷,抄手便把人搂住。
沈初婳掰他手,发现根本挠不动他,她便缩回手,安分的靠着他道,“你会娶别人吗?”
裴焕凝视着她。
沈初婳下垂嘴角,无声道,“我没对不起你。”
“你眼里有我吗?”裴焕问她。
沈初婳将眼抬起来,和他的视线对上,她启开唇道,“有的。”
她认真考虑过嫁给他,她把他当成未婚夫婿,可是他做的太叫她难过了。
裴焕笑一下,“你的眼里只有我的利用价值。”
沈初婳嘴唇翕动,他想要她的心,他这人委实可恶,伤了她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叫她从心底依顺他。
她什么也没做啊,她这么可怜。
沈初婳脸色惨白,“到头来都是我的错,你就是无辜的,你一个男人这么欺负我,我连反抗都做不到,你现在却在指责我,我被你拿捏,你说什么我便要照着做,被你发现和别人写信就是我不对,我哪里不对,我拒绝他你看不见吗?”
裴焕沉沉的看着她,“没有我,你嫁的人就会和他一样。”
饱读诗书,身家清贵,他们会成为一对才子佳人,在世人艳羡的言语交谈里恩爱一世。
他染指了她,夺掉属于她的一切,佳人被恶狼玷污,从此只能为他左右。
多好。
沈初婳麻木了,“我现在算什么?被你带回府的外室,他们都在笑我,你看不见。”
裴焕笑,“我不会放你走。”
他还是不松口娶她。
沈初婳一身劲散尽,合目不语。
裴焕抱紧她,丝毫不舍得松手。
马车行过廊桥,他们彻底离开了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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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金陵是在十几日后,应天府尹萧常早闻得消息,特意到金陵城门前将人迎了进来。
金陵商贾众多,随处可见店铺街市,照着比对,邺都更具雍容稳重,金陵则更适合百姓生存,大楚开国时,曾定都在这里,后来因着邺都位居中原腹地,北地又常遭蒙古人入侵,鞭长莫及,太/祖陛下多方考虑,才将都城移去了邺都,正合了那句“天子守国门①”。
锦衣卫入城,其实高调,尤其是裴焕,穿的大红蟒衣,一路行来谁都看得见。
锦衣卫的煞名天下人都知道,从上到下谁对他们都是客客气气,萧常自不敢苛待直接领着人入住了自己的府邸。
裴焕跨门进堂屋,直接坐到上座,沈初婳站在他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萧常亲自奉上热茶,对着他谄媚笑道,“裴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萧大人言重了,”裴焕呷着茶水,空一只眼飘过沈初婳,随即又道,“本官这一路走来是又饿又累。”
萧常自是意会,连忙道,“下官已在松风阁定了雅阁,还请大人和这位……公公随下官移步过去。”
他不太确定沈初婳的身份,她穿的是锦衣卫官袍,但样子白净纤细,气韵阴柔,不像是锦衣卫里出来的武士,倒像陛下指派来的公公,但说实在的,这位公公就是在太监堆里也属女气。
沈初婳霎时一脸红,她探一只手抠裴焕身后。
裴焕便把笑收住,起身道,“萧大人委实好客,本官却之不恭了。”
他说着先起身,抻手朝外道,“公公先请。”
沈初婳张着眸瞪他。
裴焕弯唇,将手朝前让让。
沈初婳便只得抬步先走,她走两步又回头看他,确定他跟上了才敢接着跟萧常走。
他们进松风阁时,才见着一众地方官都候在门口。
沈初婳很少见这么多人,她缓缓退到裴焕身后。
裴焕和那些官员一一寒暄过,才带着沈初婳一起上了雅阁。
金陵偏南,城包着水,水绕着城,随处可见船只小桥,松风阁将好临近秦淮河边,靠窗那一排皆是水色,才入春,河中的水草还没长起来,船飘在河面上,能见着许多船夫撒网捕鱼,料峭春寒,那水上还飘着雾,看着都冷,也不知能不能捞到鱼。
沈初婳看过就收回眼,跟着裴焕往上座去,他坐倒了她还傻站着。
裴焕直他临近的座道,“坐那里。”
沈初婳也不接他话,顺着他指的座坐好。
萧常等人也依次坐下来,他朝后拉了拉墙边的线,只听叮铃铃作响,两边门朝左右撤开,几个婢女端着菜进来。
萧常给自己斟了杯酒,先敬裴焕道,“裴大人,下官失职才叫您受累过来,这杯酒算下官给您赔不是。”
裴焕也回敬他,“府尹大人客气,这事出的蹊跷,还得本官查清了才好做论断,大人不必把罪责先担下。”
萧常叹气,“下官辖管下出了这样的事,下官岂敢推脱责任。”
裴焕抿一口酒,道,“皇陵失窃,那些守卫审问了吗?”
萧常道,“正是要跟您说这事,那盗贼不知何时竟从皇陵东边挖了一条暗道直接通到了皇陵里。”
他惭愧的摇着头,“下官发觉已经太晚了,太后娘娘的墓早被他们搬空。”
裴焕微微侧脸,见沈初婳攥着筷子慢慢夹菜吃,并不听他们谈论的事,他不觉笑了笑,回萧常道,“这么说,人还没抓到。”
萧常唉着声,连忙起身朝他作揖,“裴大人,下官没用,一个人也没抓到。”
裴焕咂一声,道,“他们偷了太后娘娘的殉葬物品总不能一直藏着,迟早还是会拿出来卖,坊市那里只要派人盯着,不怕他们不出现。”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道,“你们城门口也得做排查,假如这群人想把东西运出去,那在城内怎么找他们都不会出来,唯有城门那一关,他们逃不了。”
萧常往袖子里揣着手,羞愧道,“确实如您说的那般,下官都派人在四方城门严加看查,但还没发现有可疑的人出现。”
桌上鱼虾多,沈初婳夹着一只虾尾左看右看,愣是没法下嘴,虾壳没剥,叫她这么吃她还是头一回,她咬了一点还没吃到什么肉又吐出来,干脆就把那只虾丢盘子里不碰了。
裴焕以手遮着唇防别人看见他笑,嗓音还是极严肃道,“这才多久,他们还没傻到立刻送上门,这段时间看紧了就是,便是他们不出来,咱们也有时间把金陵搜个遍。”
萧常连连称是,随即坐下来吃喝。
一顿饭吃的七七八八,各人都算饱了。
窗外天昏黄,裴焕瞅着沈初婳无聊的拿筷子戳碗里米饭,便揩着嘴道,“晚了,这天也冷,搁这里呆长了冻脚,还是回去歇着的好。”
萧常陪笑道,“这会子天还没黑,大人回去也睡不着,下官在珍坊包了场,您要不过去玩两把马吊。”
马吊哪儿都时兴,从上到下只要是玩乐场所,它定少不了。
裴焕没甚兴趣,不过他望过沈初婳,她倒是竖耳在听,他笑一瞬调侃的问她,“公公想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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